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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兰式明被带入殿中。

他这几日过得可太苦了,先是那位修士,说好只要说出师挽棠进入昆仑的方法便放他一条生路,结果承诺像放屁一样,不仅没放他,还将他犯人一样地押入了一个洞里,那洞又黑又冷,还隔片刻便有风刀席卷,他被折腾人形都快散了,这也便罢了,关键那洞的看守比监狱还严密,他想尽了法子也逃不脱。

带他上殿的,依旧是望书,后者不着痕迹地朝沈师兄的方向扫了一眼,见那位从容不迫地站着,神情淡漠,也摸不清这场辨审进行得如何,只得忐忑不安地将纳兰式明往前一推,希望师兄还记得他说的话。

纳兰式明的外形已经散得半透明了,脚也不沾地,看似虚弱得不成样子,但一到殿前,立刻中气十足地哀嚎起来,说自己一片好心却惨遭虐待云云,席间不明就里,沈晏可不吃他这套,直接冷着脸道:“我问,你答,若有半分欺瞒,我片了你的灵魂去喂狗。”

纳兰式明被吓了一跳,抬头一看,大惊失色,指着沈晏道:“你你你,你不是……”

“先答,我们的事稍后再说。”

“哦……”

“你看见师挽棠杀人,是在什么时候?”

“五日……不不不,现在是八日了,八日前……”

“你确定你亲眼目睹了?”

这次他倒是答得很坚定,“是的。”

“既然如此,那师挽棠使用昆仑功法杀害那两名弟子时,你可见是什么颜色的光芒?蓝色还是金色?”

“啊?”纳兰式明完全愣了,他观沈晏神色冷峻,知道这遭测验大概是逃不过去的,咬咬牙,随便一蒙,“蓝色!”

“……”

此言一出,周围昆仑弟子的神情,都非常微妙。

他立刻意识到自己答错了,“不是蓝色不是蓝色,我记错了,应当是金色,对,像火焰一样。”

周围弟子的神情更微妙了。

沈晏轻蔑地勾起一边嘴角,“错了,昆仑功法,是白色。”

纳兰式明:“……”

席间哗声一片。

纳兰式明这种家伙,擅长的是以情动人,逻辑思维其实有很大漏洞,只要不让他拿到话语权,不被他的‘倾诉’牵着鼻子走,很容易便能扳回一城。

师挽棠嗤笑一声,翻了个白眼。

沈晏不再问了,他行出一步,向掌教、仙尊等人微微颔首,接着,冰冷的目光扫向纳兰式明,厉声道:“他说完了,该到我了,不瞒诸位,我与他前几日才见过,如果让他来说,他甚至会认为我当时想要杀他,而我与他碰面的地点,恰好也是昆仑侧峰!我当日之所以会去哪里,便是因为调查此事,恰好目睹他从匆匆行至断崖前,行迹鬼祟,之后现身询问,他却言辞闪躲支支吾吾,我与他交手,被他用传送的符咒逃脱,但我的剑从来锐不可当,虽然没劈中他,也一定在他身上留下了剑气,望书——”

望书应声上前,挥手打出一片白光,纳兰式明胸口一道火灼痕迹,洇墨似的浮现出来。

他简直惊呆了。

师挽棠也惊呆了,龙眼骨碌碌地落到地上。他犹豫着看看纳兰式明,又看看沈晏,直觉告诉他……沈某人十有八九是在胡说。

“你胡说!”纳兰式明大喊:“我根本没去过断崖,那日分明是你忽然出现,扬剑便要杀我,我才匆匆逃离的……”

“我为什么要杀你,你心里没点数吗?”沈晏眼中浮起嘲讽,“分明你就是杀害那两名弟子的凶手,还敢在这胡言乱语,挑拨离间!”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直把大家都听得一头雾水了。

沈晏面上疾声厉色,心里却有些淡漠地想:颠倒黑白么?谁不会啊?

掌教道:“摇舟,不得胡言。”他皱着眉,对沈晏的指认不置可否,“两名弟子的尸体找到之前,在座众多师叔都没察觉到此事,你调查什么?虽你天资卓越,但这不是可以以天资为证据的场合,莫要胡言。”

沈晏头都没回,“不是我察觉的,是有人叫我去的。”

掌教:“何人?”

“我——”

清凉的嗓音忽然从殿外传来,掌教的脸色倏忽就变了,猛然起身,面上说不出是慌乱还是惊喜,众人循声望去,一身冰雪的女子缓步走上玉阶,身后跟着侍女数十人,个个脚步平稳,气息深厚,俨然都是练家子,她们一手提着个巴掌大的灯笼,灯笼呈琉璃花瓣状,六角各一瓣,原先不明所以的人,见着这盏六角琉璃灯,都脸色骤变起来。

“她怎么出关了?”

“不是说昆仑宫的这位尊者不问世事吗?今日这场辨审好大的面子,竟把她也惊动了。”

“我的天,我看见她就怵……”

尊并不是横空出世的强者,她是在一次一次的战斗中成长起来的利剑,当年的她与现如今的沈晏一样,天资卓绝,冰雪聪颖,是令同龄人望尘莫及的存在,不过她天性冷漠,脾气和她的强大一样出名,醉心修炼,从不为外物所扰,为了寻求更大的突破,她从入世伊始,便一封封地向那些成名已久的强者下战帖,人家不应便找上门去,现如今修仙界叫得上名号的门派,几乎都被她打过。

她一出现,大殿立刻便躁动起来,一部分人慑于她的威严,又费劲地将这份躁动压将下去,老老实实地站直迎接,一时便形成了一股又闹又静的古怪的氛围。

师挽棠不吃龙眼了,他悄摸摸蹭到沈晏身边,低声道:“她怎么来了?你行不行,她在的话,场子恐怕没那么好控,要不我们跑吧?”

沈晏侧目看了他一眼,趁大家不注意,从桌案上摸了一串红提,“没事,吃。”

尊今日换了衣裳,不似那日在飞云台的朴素,宽袍广袖,衣摆委地,只是手里依旧拿着剑,走起路来大步流星,沈晏觉得,她没被自己绊倒也真是个奇迹。

掌教早已从首座离开,快步迎了上去,站在尊面前,反而不知道说什么好。

“秀秀……你这,来也不提前说一声,你看,我都没令人备你的位置,不过没关系,我现在叫人加。”

与尊杀伐果断的气质不同,昆仑前掌教给她取的名字异常文静,为高蕴秀。掌教说完便要唤人,她淡淡地一摆手,道:“不必了,我就是来看看,顺便做个证,我说完就走,不用位置。”

“……作证?”掌教想起沈晏方才的话,往后一探,面目扭曲地朝沈晏瞪了瞪眼:臭小子,你娘要来也不知道吱一声!

瞪完回来,面对秀秀依旧喜笑颜开,“说话也不能站着说啊,不然先去我的位置,吃些东西……”

“沈之儒,我说不用。”她不耐烦了,掌教闭嘴了。

师挽棠敏锐地发觉,原先坐在席间的昆仑十位仙尊,此刻已经离席了,非常默契地在柱子后面躲着,就连从来以心如止水面目示人的灵宥,也将自己妥善地藏到了人群中。

“诶,为什么你师叔们这么怕她啊?”师挽棠在昆仑宫待了一年,对尊者向来只闻其名不见其人,只知道她地位崇高,不知道她还有人见愁的作用?

沈晏贴近他的耳垂,轻声道:“尊好战,很多东西总是要实践才出真知,但外人见她如避蛇蝎,死活不肯与她对打,总不可能拿刀架人家脖子上吧?昆仑宫最强的便是十二仙尊,除去尊和掌教,剩下十位一旦实力有所精进,都是她的练手对象。”

师挽棠道:“哦……那她不找掌教打吗?”

沈晏笑了笑,“打,不过,掌教大人是唯一一个不会因此而避着她的。”

“行了。”被人当猴看的感觉自然不爽,尊的面上已经隐有怒容,她朝柱子后那几位道:“出来,我今天不打架。”

仙尊们一叫便出,乖巧得不像话,只是不敢看她,默默地鹌鹑似的缩着脖子回到自己的座位。

沈晏终于得以向她行礼,“师尊。”

尊不耐地摆摆手。

“飞云台离昆仑侧峰最近,那两名弟子身死当日,我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气息,血腥气极浓,当时便猜测有人在碰邪门歪道,派人去查探一圈,没有结果,可没过几日,我又闻到那人的气息,鬼鬼祟祟靠近,当时摇舟正巧历练回宫,我想他出自我座下,或许能有几分我的真传,便传讯让他前去看看,后来的事,摇舟也禀告于我,确实与鬼王大人毫无干系。”

师挽棠被她一瞥,腰杆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

沈晏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周围人的神情。

北霖缓缓皱起眉头,“如此说来,这狗东西所谓的证词,”他指指纳兰式明,“一直是在诓骗我们?何至于此?费心费力,眼下还将自己搭了进来。”

纳兰式明便要反驳,望书眼疾手快,咔嚓卸了他的下巴。

这尊便答不上来了,沈晏只教了她那几句。

“这不是很显然吗?”大家百思不得其解之际,沈晏站在人群之后,漫不经心似的道出一句:“我说了,他才是真正修炼邪法的人,鸿蒙山跟十方鬼殿从来老死不相往来,鬼王怎么可能会放他在自己身边?那日在侧峰撞见,要么是想毁尸灭迹,要么是栽赃他人,若不是我那日及时赶到,两位师弟的死从此就成了冤案!后来他用传送符离开,符文不定向,阴差阳错将他传到昆仑界内,恰好撞上了鬼王殿下,灵机一动便寻了个挡箭牌,那错漏百出的证词根本经不起任何推敲,只是可怜挽棠,一片赤诚来见好友,却被他污蔑一通,受尽折辱,成了世人眼中手段恶毒的人,若不是尊早有察觉,这份清白谁来还他?!

师挽棠:“……”

操?

“……师叔若不信我的话,可问问尊,他与那天在侧峰感知到的气息究竟是否是一道。”

众人纷纷望向尊,她面无表情的脸上有一瞬间的空白,扭头缓缓地看了沈晏一眼。

“哦,是的。”

角落里,灵宥沧桑的面皮,不知为何忽然抖了一下。

两人配合天衣无缝,北霖立刻信了十分,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望向纳兰式明,“好一个心机深沉的小鬼,竟然诓骗了我这许久,我北霖平生最恨两种人:第一是鬼修,第二便是混淆是非阴诡不堪的小人,你多优秀啊,两者都占了。”

他话未说完,已经召出长鞭,蒙头劈下!尊眉头一皱,正要阻止,沈晏拦住她,漠然道:“尊,他不无辜。”

“……”尊看向他,静默片刻,收回手。

北霖是个疯子,他铁了心要杀谁的时候,很少有人能拦住,尊不出手,这大殿中便没有能让他停下的人,长鞭卷成怪诞的形状,在纳兰式明惊恐的目光中,蛇一样卷上了他几近消散的身躯。滋啦滋啦的声音霎时响遍了大殿,伴随着纳兰式明口齿不清的哀嚎声,不消片刻,鬼体轰然散成一堆碎片。

北霖冷哼一声,犹不甘心,扬手一揽,灵魂碎片如受感召,井然有序地飞进他手中的琉璃瓶子中,瓶口升腾着雪白的灵力层。这位仙尊也曾是俊俏刚烈的大好男儿,只是爱人被鬼修所杀,自己受尽□□,自此性情大变,研究出折磨鬼修的法子不下百种,纳兰式明落他手中,只怕还要再受些折磨。

掌教没阻止,却向沈晏询问了一个问题:“他一介小小鬼使,如何习得的昆仑功法?”

再者,他若是会昆仑功法,先前怎么会说错?这其中疑点太多了,与他的证词一样经不得推敲。可是很多时候,真相如何并不重要,世人只是需要一个暂时的交代。

沈晏从纳兰式明身上收回视线,看向他,神情莫名。

“……”沈之儒眨眨眼,立刻反应过来。

这两人总是在关键时刻心意相通,明明沈晏只是一介外来灵魂,与他根本没有父子情谊可言,但他总是能很敏锐地察觉到沈晏的心思。或者说,他不仅只是能察觉到沈晏的心思,他是对所有事物都拥有着超乎常人的明察秋毫,否则前掌教也不会放着自己天纵奇才的闺女儿不选,力排众议将掌教令交到他手里,这便是这个人物独特的人格魅力。

“摇舟,你要做什么?”他低声问。

摇舟答曰:“钓鱼。”

辨审结束,掌教好说歹说,要留尊下来吃饭。

这夫妻二人是奉子成婚,奉的那个子自然就是沈摇舟,理论上讲,沈摇舟确实是个意外,是高蕴秀神思不清之时与沈之儒结合诞生的产物,两人年幼时也算是青梅竹马,高蕴秀是掌教之女,而沈之儒是掌教座下首席弟子,深得门派信任,出这事时掌教年事已高,有心将昆仑宫托付于沈之儒,便一直撮合他俩,高蕴秀出于对高堂的责任,最终应承了这门婚事,但成婚当晚就跑去了飞云台闭关,那时飞云台还不叫飞云台,只是昆仑三十六峰当中再普通不过的一座,高蕴秀这关一闭就是六个月,期间顺便把沈摇舟生了下来,她倒是心比海宽,急得旁人抓心挠肺。沈摇舟随她在闭关的山洞待了三月有余,被抱出来时干巴巴一团,据说是因为高蕴秀不晓得如何喂奶,但娃娃又一直哭,她烦躁得紧,便花了三天的时间将沈摇舟强行辟谷了,沈晏每每想起这段都忍不住感叹:沈摇舟能长到现如今人高马大的模样,属实是个奇迹。

师挽棠随着沈晏往外走,期间在席的各门各派络绎不绝地与他招呼,没话说也要扯上两句,跟进来时的待遇简直不可同日而语。师挽棠被扰得烦不胜烦,干脆将兜帽一戴,整个人缩在衣衫里,浑身上下都写着“别理我,没结果。”

沈晏随口与来寒暄的门派交谈几句,一扭头,见师挽棠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蛹,不由失笑,“之前不还不肯穿吗?”

正巧这时扶摇宗长老上前,见沈晏笑意盈盈,不由感慨:“看来你们二人关系确实亲近,摇舟长到这么大,我从未见他如此开朗的样子。”

沈晏微微点头示意。师挽棠余光瞥着,待他离开,才猛地从兜帽底下抬起脸,“他们能不能不看我?虚与委蛇的烦都烦死了,最讨厌跟你们这些名门正派打交道,个个端着张笑脸,跟画上去的似的。”

沈晏道:“不是正派虚与委蛇,只是活在这熙熙攘攘的俗世中,客套和寒暄都是必备技能,不信你去看看其他的鬼修门派,所言所行更加虚伪。”

师挽棠嘀咕:“我就不这样……”

沈晏一笑,隔着兜帽揉揉他的头,“所以说你是个宝贝啊。”

出门时正巧遇上往外走的北霖仙尊,沈晏不知想起什么,笑意微淡,叫住他道:“师叔。”

北霖回头,艳丽的眉眼阴沉沉的,说不出是什么情绪。

沈晏上前一步,道:“那个鬼修的灵魂碎片,你要如何处置?”

“……找个时间去趟极北,扔进地狱轮回吧。”他随口道,旋即掀眉看他,“怎么?你与他有仇怨?”

沈晏道:“是有些,但最重要的不是这个。”他微微停顿,说:“因为挽棠的事,我这些天一直追查他,从巫族那边,得到过一些不同寻常的消息,我想师叔应该想知道,也许会有些冒犯……您的爱人,是在十五年前离世的吧?您还未加入昆仑宫的时候?”

北霖目光垂落,面部轮廓显出些森然的冷意,“是,你想说什么?”

“十五年前,恰巧是这名鬼修死亡的那一年,而他的死亡时间,与师叔师婶被鬼修捉住的时间前后只隔三日,您以将领之身守的那座城,地势陡峭,易守难攻,粮草也充足,本可以撑到援军到来,只是不知为何,敌军忽然熟知了你们所有巡防的位置,夜间偷袭,城门没撑住天亮便破了,您一直怀疑是内部出了内奸,对么?”

现如今的修仙界,大概没几个人知道,阴冷沉郁的北霖仙尊在多年以前,也曾是意气风发、白马银枪的少年将军。

“……你到底想说什么?”

“纳兰式明在十五年前,曾是峭寻城一名将领麾下的狗头军师,城破之夜,血流漂杵,只有他一个人从地道逃至城外,被大开杀戒的鬼修军团所接纳,随鬼军一路南上,三日后因水土不服病死他乡,后便拜入参与了那场屠城的阴樾君座下,甚得优待。”

沈晏格外强调了最后四个字。北霖缓缓转动目光,看向他,沈晏甚至能看到他下颌线绷紧时凸出来的骨骼。

良久,他道:“我知道了。”

作者有话要说:  狗东西是真的死了,灵魂碎了的话就只能投胎转世,没有复生的余地,当然,北霖可以让他再受点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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