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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与我商议,决定让我“杀”掉他以换取吕婴朝对我的信任。
彼时我已经开始服用【障叶】,修炼特殊功法,为了以后可以成功消融【留魂木】。无论成与不成,我这条命,怕是再难留下。
故师父问我,“你真的不后悔?”
若我真有一点后悔,那必是当年在宫初之手下救了吕婴朝。于是我摇摇头,“我不会后悔。”
既然是我把他的命留到现在,那就由我来承担如此的后果,再将他与我一起带走。
但这个计划内,我最难以做到的,便是对周堰,刀剑相向。我选择不去主动面对他,因为自己知道他之后会遭受怎样的挫折,痛苦,但为了大局,我不可能告知,毕竟他体内还有吕婴朝派来的奸细。我深知我对不起我的师弟,但事到如今,我别无选择。
在吕婴朝对我恩威并施的同时,我也在以身嵌毒,扰乱他的神经与思维,故他最终没有直接杀掉周堰,遵从心底欲念,把其踢入凡间,体会凡人的生死之痛。
到最后的死亡之前,我所顾及的,想到的,也只有周堰了。
自梅粱仙岛覆灭,我便与弟弟牧由相依为命。
我曾是岛上的牧家大公子,比起无忧无虑的牧由,从小恪守家规,勤奋修炼,以求不弱于人,未来继任族长之位。
弟弟和伙伴在嬉闹时,我需要端正地坐在藏书楼,读取手中玉简的内容;弟弟在睡觉的时候,我要起得很早,练剑,或者看家中弟子炼器。
我活得很累,不仅是生活上,还有心里。我需要掩藏自己真实性格,牧家需要一个稳重聪慧,临危不乱的大公子,继承人,所以,我遇事不能慌,要镇定,我要表现得很聪明,对孩童喜欢的东西不屑一顾,追求更高远的,比如修为,比如心境,比如阵法图文。
然而,在做一个完美的我,做了十几年后,梅粱仙岛居然突然消失了。
我和弟弟本来是去璇玑门做客,无奈之下,只能拜入其中,以得到栖身之地。
我与牧由一样大,但他永远更依赖我,所以我不能慌,如果我慌了,那么我们两个都完了。
生活一落千丈,前途突然变得渺茫。
万幸,我与牧由有一个虽然严厉,但对我们很好的师父。
不久之后,宋函师伯带回了他的弟子吕婴朝。
吕婴朝当时一副谨慎的样子,头缩在衣领里,总是低着头,穿着打扮也与我和弟弟大不一样。
他对我和牧由很恭敬,虽然我只是占个大师兄的名头,并不比他地位高上多少。
璇玑门的弟子很少,我们三个在各自山峰,相安无事,也并不熟悉。
直到有一次我与弟弟外出历练归来,彼时正是寒冬,我卧病在床,听到门前有人窜动的声音,以为是牧由,故没有理会,等一觉睡醒,打开房门,发现地上放着一束菖蒲,还生着黄色的小花。
我将菖蒲拿入房内。
第二日,那人又来了,我飞出洞府,拦住他,见到他真面目,原是我小师伯新收的弟子,吕婴朝。
“为什么送我这个?”我问他。
吕婴朝小声答道:“我娘说,菖蒲能驱邪······”
“现在是大冬天,你从哪里采的?”
他不作声,我又问了一遍,他才凑近,央求我不要告诉宋函师伯,“这是我用法术催生的。”
我嗅了一口怀里的菖蒲,笑道:“可以。只要你在我痊愈前,每天送我一束,我便不告诉宋师伯。”
吕婴朝也笑了,“一言为定。”
我在梅粱仙岛住了十几年,出来后,见过的人,无外乎师父,师伯,萧木落几个。我不知道,这世界上,有些善意,只是别人有意的讨好,非出自真心。若在仙岛上,被别人讨好而不自知也罢,仙岛居民大致都是淳朴的,可在璇玑门,这般蠢,只意味着将心思曝露在人前。
长老们渐渐都开始收弟子,我作为大师兄,开始带着斋君录,祖师言几个在通玄峰练剑。
南荒四派有五十年弟子大比的传统,璇玑门虽然人少,不能缺席。
我与吕婴朝虽都是天灵根,但比较起来,他的变异暗灵根,更具掠夺性,故修炼速度也更快。
在我还在苦恼如何结丹时,他已经顺利结丹,由此,我错过了把【落梦】送给他的机会。
牧由为此有点吃味,“我是你弟弟,你对我都没那么好!”
我偷笑他不识情愫,却没想自己也是一知半解,为人看破而不知,活像一个小丑。
我一直以为我和吕婴朝就算心意不同,朝向也是相同的。我们一起长大,互相熟悉对方的所有事,他告诉我他在北湘的往事,我告诉他梅粱仙岛的过去。
我们一前一后在通虚峰后山散步,但他总是走得快些,把我甩在后面,逼我用灵力赶路。
后来,我们都变了。
他再也不是以前那个慢吞吞说话,把头低得很低的凡间小子,一身傲气,天赋异禀,声名鹊起。而我将心意埋得很深,带着一张属于璇玑门大师兄的,温润沉稳,冷静大度的面具,且渐渐将这副面具融于皮肉,再也摘不下来。
或许,只有面对吕婴朝时,我才会突然想到,我原先不是这样的。
风摧木秀,吕婴朝因故受伤,在湖心居里养伤。
那里种着很多菖蒲,我怀了一点小私心,或许他看到菖蒲,都可以想到我。
师父逐渐教我如何处理四派之间的关系,我忙起来。闲暇之时,抽空做了松糕,托黑蛇送到湖心居。
我第一次做,略有些忐忑,没想到过了几日,吕婴朝传来讯息:想再要几盒松糕。我便又做了几盒。
某夜,天上月亮特别圆,我想起,这日该是我生辰,偏偏牧由在外历练,不在门内,我便挑着灯笼,来到通盈峰,湖心居。
吕婴朝不在。
我本想直接回通玄峰,却在感知他此刻位置时,被鬼气隔绝,怕他遇到危险,便顺其留下的气息来到常乐镇,怀香阁。
那里,我见到了女鬼涟漪。
吕婴朝通过涟漪,获取了镇压这处刻像的一件至宝,魔剑【穹破】。
“不知是哪个魔头留下的刻像。”我忧心忡忡看着吕婴朝,生怕他被这魔剑诱惑,诞生心魔。
涟漪抱着琴,与樱沅一同从水里钻出来,鞠躬道:“不好意思,打扰了你们的中秋夜。”
原来今夜是中秋。
我看着樱沅的脸,一愣。
原来吕婴朝没想过要和我一起过。
樱沅那张绝美且纯净的脸映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我在沉默中独自回到璇玑门。
一回去,便开始闭关。
我已经成功结丹,但在更进一步的途中,陷入心魔。透过心魔,我发现,我原是一个如此自私的人。我的面具,再戴多少年,也不会是真相。
我疯狂地想象,疯狂地嫉妒樱沅,整座洞府充满着我的怨气。
等我压下心魔对我的控制,出关时,发现吕婴朝和樱沅被宫初之抓走了。
樱沅是妖,据说对宫初之修炼的邪功有益。
据说,吕婴朝和樱沅已经死了。
大家都在为他俩哀伤,我却不相信。我冒险跑到蚀骨川,伪装成魔修,住下。
约么三年后,我终于找到吕婴朝,然而,见到他充满魔气的样子,我的心骤然凉了,他已经坠入魔道,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子。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自愿的,但我不能让他越陷越深。
故在他被复活法阵反噬时,我拼尽全力,将他夺走,带到安全的地方。
这显然不是他想要的。
故他在醒来后,咆哮:“你毁了我这几年的全部心血!我可以复活樱沅你知道吗?你毁了一切你知道吗?”
我冷眼看着他发疯,我的心魔在提醒我的确是那么自私,我自私得把他救活,自私得破坏了他复活樱沅的美梦,只为自己心安理得,可以看到他好好活着,然而他做不到。
从某方面来看,的确是我摧毁了“吕婴朝”这个男人。
在这之后,他为自己取名“命长殊”,走上逆天而行的道路。
这一次,我再也做不了什么。我和他之间修为的差距越来越大。
我回到璇玑门,继续戴着面具,做我的大师兄。
直到周堰到来。
那夜正好是樱沅的忌日。
我不自觉地来到常乐镇,站在树下,脖子被迎面而来的手掐住。
吕婴朝掐着我的脖子,把我提了起来。我完全无法反抗。
他向我体内一点一点打入【噬魂咒】,随后将我扔到地上,看着我慢慢扶着树爬起来。
我擦了一下嘴角的血迹,苦笑道:“你那么恨我?”
恨从何起?
吕婴朝突然又抱住我,语无伦次,“对不起,对不起······”忽然又变了样子,面无表情将我推倒,半蹲在我身前,“我需要你为我做一些事,报酬是你的性命。”
他放我回去,知道我在毒咒的威胁下,不敢轻易告知别人。
而且,一开始,他也没有告诉我太多。
他让我帮他盯着一个少年,一个新拜入璇玑门的少年。
周堰。
我在犹豫,【噬魂咒】发作,一次比一次痛苦,而摆脱这些,需要牺牲另一个人。
为了抑制痛觉,我将修为压在结丹期以下,装成腿脚不便的样子。
然而,还没等我找上周堰,他便主动来了参牧洞。
少年眉目略像吕婴朝,不过那点初至璇玑门的意气风发,已经被几日来的打击磨没了。
我招呼他进洞府里坐坐,想到了吕婴朝命我做的事。他看到了我摆在桌上的菖蒲,我一愣,忘了把这东西撤去。
与周堰相处一段时间,我发现他与吕婴朝截然不同,便把初见时的那些味道丢了个干净。
宋函师伯为周堰的绝仙体操碎了心,我也出面帮忙,教了他一些平常要用的道术。他不会瞬步,慌乱之下,居然掉到我的洗澡桶里面,一脸慌乱得跟我道歉,怕我误会。
他还强行揽下照顾我的差事,把祖师言赶走,执着给我做饭,并把这看作是自己的权利,丝毫不觉得是被当作苦力。
我心里觉得他所做之事有些好笑,但同时又慢慢习惯。想起吕婴朝的命令,做了决定,不能违背原则,将自身祸患推到别人身上。
我给牧由留了信,只等忍受不了【噬魂咒】痛苦而自尽时,他能知道我所遭遇的,以后多加小心。我将此事告诉师父,他叹气罢,终究只能开始教导牧由一些事。
现在我突然变得很轻松,不用为了继任掌门之位而进行伪装,我随意所欲与我的师弟相处。
为了满足他回家的希望,我陪他来到凡间。路上,我偶然间展露了一些从前的脾性,叫他很是惊讶。
我心里想,都是将死之人了,总要有些特殊待遇吧。
“师兄,你的腿已经好利索了?”
“师兄,你的【细雨】太漂亮了!简直甩我【步飞仙】八条街!”
“师兄,你御剑比牧由师兄和祖师言师兄强多了!”
“师兄,你是不是用花瓣泡澡了,你身上好香啊!”
“师兄······”
“······再乱扯我就把你扔储物袋里!”
路上,周堰问个没完,还把整个脑袋埋在我胸前。
“师兄,我想我爹娘了······”
我一怔,想到自己爹娘,想到梅粱仙岛,答道:“从你踏上修仙之路开始,便应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亲缘寡淡,孤独一人。
旧人尽逝,沧海桑田。
“我们明年一起过中秋吧,师兄!你过没过过啊?”
这有些戳到我痛处。也不知这小子是从哪里听来的。我无奈道:“没有。”
“反正你在璇玑门顶多就是和牧由一起过,倒不如跟我过,你看我比牧由师兄会做饭,又会逗你开心,你答应我,好不好?”
我答应了。
若是周堰此时便知道他家正在经历的灾难,定无法如此开怀笑出声。
堰城覆灭,宋函师伯身死后,周堰待在他墓前,一动不动,不吃不喝,我在树后偷偷看他,能听到他微微的哭声。
到底是个十几岁的少年。
我对师父建议道:“让他去【黄金阁】待几年吧。”
他身体内被吕婴朝偷偷种下【长恨诀】,性子变得古怪许多,也更加珍惜我,依赖我。
我一边答应陪他一辈子,一边又很酸楚地想到,自己完全做不到。
我不可能为了自己的苟延残喘,害了一个那么依赖我喜爱我的人的性命。
他通过秘术,得知了我寿命不长的事情,为我担忧,为我夺取【芳颜合】,送我在梅粱仙岛一模一样的院子,为我染黑头发。
我有了一个一起过中秋的人,不是我的弟弟,他占了师弟的名头,却对我比任何一个师兄做的都要多。
他的吻落在我额头,我反锁房门,泪流满面。
我已经无法控制自己的心倾向门外的少年,我的少年,但我又如何有资格回应?我有些嫉妒可以活着的那些人,但凡我有另一条合理的路可走,我都愿意,但我什么都给不了周堰,我连自己的性命都无法把握。
我拒见周堰,希望他可以慢慢忘记有我这么一个人,直到我死了,这样他也不会多伤心。
周堰选择暂时离开璇玑门,他不知为何来到蚀骨川,被吕婴朝和我遇到。
馄饨摊,他对着我们说:“兄弟,你们要是不饿,把馄饨让我一碗如何?我拿灵石跟你们换!”
时隔数年,再听到他的声音,我的眼睛有些红,却最终没有回头,任由吕婴朝一脸玩味地看着我俩,玩弄我的头发。
局势愈发危急。
吕婴朝更加丧心病狂,逼我斩下牧由的头颅。我看着他疯狂的眼睛,突然明白,他只是想让我体会和他一样的痛苦。
我开始服用【障叶】,隐瞒修为与功法,表面上脱离璇玑门,潜伏在吕婴朝身边。
一天之内,我从璇玑门受人爱戴的大师兄变成正道唾弃的叛徒,魔道奸细。
我每天冷静地处理着正道派来刺杀我的弟子,但很恐惧见到周堰仇恨的目光,我无法应对那种目光,我无法对周堰下杀手。
我每天都睡在噩梦中,睡在恐惧中。
周堰被吸取修为,踢下凡界后,我与沈桓商量好,由他为我掩护,自己变作凡人,来到梅子镇。
我看着周堰落魄绝望地缩在墙角,修为尽失,决心要让他平安快乐度过下半生。
我伪装成梅掌柜,把他招作厨子。为了最大可能隐藏身份,我伪装成一个与原来的自己截然不同的凡人。
我扮得很成功,一直到我假死脱身,周堰都没认出我。
我用一段遗言,将他留在梅子镇。在我的设想中,他应当赚很多钱,娶一个自己满意的妻子,生下子女,实现他爹娘生前最大的愿望。放下对吕婴朝的仇恨,放下对我的仇恨。
所以说,我还是一个自私的人。我永远不想见到他恨我的样子。
然而,他偏偏在奇遇中恢复修为,揭开了所谓梅掌柜的面纱。
我从沈桓处取出【留魂木】,塞进自己的心脏,将其消融,这是我唯一能做的。随后被吕婴朝挖心杀害,也是意料之中。
意识消散前,我看到周堰缓缓向我爬来,把我搂住。
我很对不起他,我答应他的事情,一个也没做到,反而让他承诺了一堆事情。
所以我向他道歉:“你下次···和人约定,一定不要找······找一个像我这样食言的·····我······我是真的很想和你一起回通虚峰······回璇玑门······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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