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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举报一下,可能有神经病从疗养医院里逃出来了……地点是文圣庙步行街,正在修建的地铁站边,老公交站的长椅上。个人特点?穿着一身病号服。对了,他头发很长,特别长,但他是个男的。”

“具体发生了什么事……哦,他用硬币恐吓了我的小侄女。怎么说呢,就很奇怪吧……万一是人贩子呢?感觉挺危险的,你们多带点人。”

这是一场发生在下午八点二十分的报案,内容很是奇特。

“这个人自从当天下午六点钟左右来到这里之后就没有明显移动过位置。”

公安局民警队的副队指着监控中一动不动的人影给新来的警校毕业生看,然后调整了一下快进:“在八点十分左右的时候他和报案人的小侄女进行了一下接触。”

监控摄像头的质量不太高清,人糊成了一团。副队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总之,在此后一直到我们出警并对他进行询问,他也并没有进行任何明显的移动。”

那是当然……咱们警局离步行街大概也就不到三百米,从我们出警到进行询问盘查,就算是想要进行明显的移动也没那个时间吧。

年轻的警校毕业生腹诽了一句,拿起笔和记录纸一身正气且同手同脚地走了出去。这是他第一次给人做笔录,显得比即将要做笔录的嫌疑人还紧张。

“性别?”

正是由于这种紧张,他先念出了问话的第二行……老民警无奈地出来救场,接过了他手中的纸和笔。

这是预料之外的状况。

即使是隋轻舟也有点意外,但是他还是从善如流地微笑起来,一副十分和气的样子:“男。”

……

[姓名:隋轻舟]

[性别:男]

[年龄:32岁]

[民族:汉]

“家住在哪里,身份证号是多少?”

“不知道,记不住了。”

“有工作没有?没有工作吧?无业,对不对?”

“不知道,记不住了。”

“什么都记不住了,是吧?”

接手记录的老民警想笑,憋得很辛苦。他拿着笔在本子上敲了两下,正色道:“对人民警察撒谎也是犯罪,知道不?”

“嗯。”

“知道了是吧?我们继续。”

老民警又问了一遍:“还记不住吗?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哈。”

“不记得了。”

坐在他面前的青年平静地说。他双手交叠坐在那里,垂着眼睛,一头乱发披散下来挡住右脸。

这人长相有点奇怪,倒也不是阴柔。非要说的话,那个字得是——妖。

“又不记得了。”

看他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老民警摇头叹气:“查吧!沐沐,各大疗养院的病患名单拿到了吗?”

这后头一句话他是和那新来的小警察说的。

“已经录入了。”

石沐沐的名字就叫石沐沐,两个一模一样的沐:“名字没有一样的。”

“那拍张照。”

……

“请把头发撩起来。”

石沐沐十分有仪式感地调整了一下相机的光圈,探出头:“谢谢您配合我们的工作。”

“一定要撩起来吗?”

他听见那个男人如是问道。

“这个是规定。”

老民警出声帮了句腔。

于是那个人默不作声地用手撩起了他一直用来遮挡右脸的头发。

在他的右面半张脸上盘着一条蜈蚣一样的丑陋疤痕,张牙舞爪,阴森恐怖。这条疤痕一下子破坏了他整张脸的美感。

“……啊,对不起。”

小警察一下子愧疚起来了:“下班后我请你吃桂花味的冰淇淋吧。”

“石沐沐!你还没下班。”

老民警不得不出声提醒他。

隋轻舟被逗笑了。他没想到现在的警察是这样子的。毕竟在他的记忆里,警督这个词并不是什么多好的词,给他留下的记忆也从来都不好。

遂被瞪了一眼:“你不要笑!我跟你讲啊,这事情很严肃地喔。”

……

“知道自己为什么被带过来吗?”

姓石的小警察去对比照片去了,老民警又开始了询问:“说说当时发生的事,人家大人怎么就说你恐吓小孩了?”

隋轻舟沉默了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

他慢慢地开了口。

/

路那边是步行街,路这边是正在施工的地铁。深蓝色的塑料围栏下有个很小的公交站,因为修建地铁的缘故,已经荒废了好几个月。

但是隋轻舟并不知道这一点。他只是下意识地来到了自己最熟悉的地方,然后找个地方随便坐下。

用来标示时刻的牌子上有很多刀都刮不掉的胶痕,来源是曾经贴在上面的小广告。他就坐在用来候车的长椅上,甚至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如果是打算在这里等车的话,那他注定是等不到了。

“我想吃糖葫芦。”

“糖葫芦卖的可贵咯。”

“等等!那我不要了!”

“哄你的啦……”

霓虹灯影间,人流从步行街的那头涌进来,又从这头天女散花一样出去,来来往往,欢声笑语。有人敲锣打鼓,说演出要开始了。

那个小女孩就是在那时候过来的。她踮起脚尖,用肉乎乎的小手把一枚硬币放在他的膝盖上,眨了一下眼睛:“叔叔加油!”

……

“她以为我是乞丐。”

隋轻舟回想的时候笑了笑:“我对她的印象挺深的……穿着一双红色的圆头小皮鞋,跑起来时会‘哒哒’响,对么?”

……

那双小红鞋的主人年龄看上去不过五六岁,穿着粉色的公主裙,头上戴着一个白色翅膀发箍,像西洋童话里可爱的小天使。

但当时被小天使眷顾的他并没有抬头,依旧冷淡地枯坐在那里。那枚一元硬币在他膝上剧烈地抖动,这不是好兆头。

“它在动!”

小女孩惊叹了一声。

动了吗?那是起卦了。

他合拢手指,把那一枚硬币挡在了手心里,依旧不抬头,刚要说话——

一个妆容精致的瘦小女士匆匆冲了过来,那是女孩的妈妈。

“说多少遍了,要警惕陌生人!”

她开口训斥自己活泼天真的小女儿:“如果遇到人贩子把你带走怎么办?妈妈担心得要命!”

“妈妈……”

小女孩被妈妈严苛的语气吓到了,下意识地缩了缩身子,然后活灵活现地扮了个小鬼脸:“没有,叔叔是好人,他在给我表演硬币戏法呢。”

“戏法?”

跟在她妈妈身后的御姐剪着短发,拧着眉,瞪了隋轻舟一眼:“是骗子吧?”

/

“我想她们是误会我了。后来我也没干什么,就继续发呆。”

这是很合情合理的一种解释,但是石沐沐觉得自己的直觉正在告诉自己:面前这个没有身份证明的奇怪男人隐瞒了很多事情没有说。

但是要怎么问呢?他犹豫地看了一眼老民警。

老民警高深莫测地一笑。

“你不是会变硬币戏法吗?来来来,当场变一个。”

他把一块钱从桌面上推了过来。

……

“你不是会变硬币戏法吗?来来来,当场变一个。”

这话十分钟前杜江江也说过。

今天她和他姐姐带小侄女来步行街玩,刚才她姐姐一个不注意,自家侄女就跑不见了,差点吓得肝胆俱裂。

幸好回头一看就找到了。

但是话虽这么说,杜江江还是一肚子火气。这火她总不能对自己姐姐发,更不能对小侄女发,于是便尽数扑向坐在那里的隋轻舟:“你要是变不出来,我就报警,说你涉嫌拐卖儿童。”

“小姨……”

小姑娘的脸有点发白,怯生生地拉住了杜江江的袖子:“不用麻烦警察叔叔吧……是我自己过来的。”

“哼。”

杜江江翻了个白眼:“世上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才不太平的,有手有脚不干活,就知道瞎混,骗小孩子的钱,还要不要点脸啊。”

“叔叔是乞丐,已经很可怜了!”

终于,一直故作开心的小姑娘忍不住“哇”地一声哭起来:“你们不是教我要尊重别人吗?你们自己都不尊重人……”

“我,我说的哪里错了嘛。”

虽然还在死鸭子嘴硬,但是杜江江的态度已经软了下来。她见不得小孩子哭,尤其是自己可爱的小侄女,那是掉一颗眼泪都当是金豆豆。

“我不是乞丐。”

隋轻舟很想叹气,他握住了手里疯狂跳跃的那枚硬币,觉得自己有必要解释一下。

这话不得了,一出口杜江江的小暴脾气又上来了:“不是乞丐那你是什么?”

“我……”

我是什么?

“答不上来了吧?骗子!”

“答应妈妈,不要和陌生人说话……永远都要听妈妈的话,知道吗?”

“呜呜,我觉得叔叔是好人。”

……

我是好人吗?

隋轻舟坐在那里发愣。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这句话完全是字面上的意思,因为他出生于1905年,今年32岁。

但今年已经是2020年了。

“这里是民警,这位先生,请出示一下您的身份证,或者说一下身份证号也行。”

“你不记得了?那,电话号码呢?或者说监护人的电话号码。”

“也不记得了……这样吧,您还记得你家住在哪里吗?就家庭住址。”

“他什么都不记得,先带回去吧。这边马上要演出了,你们巡逻也注意一点,我们走了啊。”

……

一百年,有多久呢?

久到世界变成了他完全认不出来的样子,久到他连自己都快要忘记的地步了。

一百年前,人们更经常称呼他为青先生,阳白阴青的那个青。

但,其实他曾经有名字,隋为姓,双字轻舟。

不过……无论是青先生还是隋轻舟,现在这世间大概再也没有人记得了吧。

如果一百年前有人对隋轻舟说一百年后你还活着,依旧是你如今的样子,那么隋轻舟会认为这个人疯了。

现在他觉得自己疯了。

在往前奔涌的时间长河中,上天和隋轻舟开了一个玩笑,让他的生命被冻结在了32岁。

百年的时光悄然飞逝,睁开眼,一切都变得面目全非。

除了他自己。

……

他从回忆里脱离出来。

而此刻,他面前的民警还是在等着他变硬币戏法,一脸好奇。

“我不会。”

隋轻舟笑了笑:“那孩子大概是怕我没面子,所以撒了个善良的小谎吧。”

“我可以被释放了吗?”

他问。

本来他不该这么急,只是现在恰好有一件很想做的事。

卦象为命数所推演,而那个小女孩的卦象太凶。

命数难改,但是她说了他是好人的。

所以——

好人当然要去救她。

“我再不是青先生。”

“我是隋轻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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