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爱情的边疆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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亢奋得浑身哆嗦的林老师并不清楚自己爱徒小脑袋瓜里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也顾不上解释。她动作迅速地帮文文穿好冰鞋，然后双手搭在文文的肩膀上，郑重叮嘱:“好好跳，文文，不要分神，这次机会一定要抓住。”

说完，也不给文文说话的机会，就往她背上一推。

顺着这股力道，文文赶鸭子上架一般滑上冰湖。她下意识回头，却看到了林老师眼神里迸发的希冀和渴望，以及捂着胸口的紧握成拳的双手。

对上爱徒清澈澄明的眼睛，林老师努力扬起紧张得有些僵硬的嘴角。她知道文文并不是内心羸弱扛不住事的孩子，可在这种关键时刻，仍然担心自己波澜起伏的情绪会影响孩子发挥。

文文心里一颤，她想起了这几年和林老师相处的点点滴滴。

烈日炎炎下，一起训练流下的汗水；冰天雪地里，冻得牙齿打颤也从未想过放弃的倾囊相授……

她体谅她的孤单，她也了解她的遗憾。

她对她寄予无限厚望，她把她当做亦师亦友的朋友。

因为特殊的样貌，文文大多数时候都是独来独往，即使有小朋友拜倒在她的王霸之气下，也很快会被父母拖走教育。

是温柔善良的林清菊，传授给她一项能够优美排解无聊时光的技能，带她领略冰雪不为人知的魅力。

不为别的，就为了不让爱护她的人失望，今天也值得认真对待。

天地苍茫辽阔，白成了唯一的颜色。文文操控着冰鞋脚步轻盈地滑向冰湖中心。

简短的热身运动过后，她在湖中心摆好姿势，深呼吸，慢慢放空思绪排除杂念，忘记周遭一切，与冰雪世界融为一体。

浩渺苍穹，唯予一人。

没有伴奏音乐，文文默默哼唱着中国著名民歌《茉莉花》

好一朵茉莉花

满园花草，也香不过它

茉莉花开，雪也白不过它……

茉莉花虽无艳态惊群，但它清雅宜人，玫瑰之甜郁、梅花之馨香、兰花之幽远、玉兰之清雅，莫不兼而有之。

随着悠扬明快的小调，文文在冰上翩翩起舞。只见她滑行步伐轻捷流畅，仿若在森林里自由自在嬉戏的小鹿，优雅灵动。

每次起跳时毫不迟疑，落冰时蜻蜓点水般干净利落，飘逸轻盈，她就是自在飞舞的雪之精灵。

虽年龄尚幼，但大开大合的举止间所蕴含的果敢坚定，却颇有舍我其谁的气场。

生机蓬勃，自信盎然，鲜活灵动，神采飞扬。

令人一见难忘。

一个联合旋转过后，文文在冰上站定。

这个节目时长不长，但是编排均衡，滑行动作由跳跃、旋转、步法及各种姿势组成。

除了堪称完美的艺术表现力，更令李长江啧啧称奇的是，整套动作竟然包括两个后外点冰两周跳和一个后内结环两周跳，并且动作规范，完成度非常高。

花滑单人滑以及双人滑的单人跳动作一共有6种跳跃方式，其中包括axel、lutz、filp、loop、salchow以及toeloop。用中文来讲就是阿科谢尔、勾手点冰、后内点冰、后外结环、后内结环、后外点冰，同周数的跳跃中axel最难，toeloop最低。

在我国，能完成后5种2周跳就已经达到国家二级运动员的水平了。

而面前这个小姑娘今年才六岁多，绝对算得上天赋绝佳的超级天才了。

表演完成后，文文脸不红气不喘，这点运动量对她而言根本不叫事儿。她悠悠然滑到林老师身边，她看到了林老师激动得热泪盈眶的模样，文文也将默不吭声站在一旁的陌生男人脸上惊艳、惋惜不断来回变幻的表情尽收眼底。

……………………

两个大人把文文送回幼儿园，一路无言。

文文假装听话地回了教室，实际悄悄咪咪躲在转角处，偷听站在走廊尽头的两人谈话。

“李师兄，我没说大话吧，我这个弟子天赋极高，要是进了市队，各种比赛奖杯还不是手到擒来？”林老师用热切的眼神看着李长江，极力推荐自家徒弟。

李长江是林清菊当年在哈尔滨省队同期服役的师兄，现在是黑河花滑市队的教练之一。

今年上级领导计划在市区各大幼儿园、小学中挑选一批6——7岁、有天赋的小孩从小培养，林清菊收到消息后，就求到了李长江面前。

李长江面露难色，支支吾吾小声解释:“师妹，我承认你这个徒弟是个惊才绝艳的人物，小小年纪能完成两周跳的天才，我敢打赌整个中国都找不出来几个，可是……”说到这里，他重重叹气，“她的样貌……上级领导不可能允许她参加比赛的……不能参加比赛，我们市队收进去干嘛？”

“师兄……”林老师闻言急了。

李长江不敢与她对视，转身望着窗外，挥了挥手阻止林清菊未尽之言:“师妹，我只能承诺你，回去后一定如实向上级反应文文到底有多么优秀。再多的，我也做不了主……你就别为难我了。”

后来，黑河花样滑冰市队从幼儿园带走了一个名叫陈华的小姑娘，而没有选择文文。

陈华跟文文同班三年，她的水平文文再清楚不过，也就是普通幼儿刚学会滑冰的水平。

而这一点更是令文文十分郁闷。

她不是输不起，在这之前也从未想过以运动员为职业目标，可是因为她自己无法选择的出身、外貌，连同场竞技的资格都被剥夺，任她神经再是大条，也无法坦然接受。

而且，今天这事还给文文敲响警钟。

按照她原本的规划，是按部就班升学，大学毕业后分配到某个大型国企蹲着混吃等死，过小富即安的清闲日子。

东北特产嘛，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也得体验一把～～～

可是算了算时间，她大概1988年高考。那个年月高考录取政审还是非常严格的。别忘了当年文艺秋为了解释清楚怎么生出个混血儿，给公安机关的理由是“被偷渡过境的外国人强/奸所致”。

文文十分怀疑，像她这样“来历不明”的“二毛子”，有参加高考的资格吗？

当然，读不读大学对她而言无所谓，她的人生早就不再局限于这些证书划出的框框里。做实业、炒股、投资、自由职业，条条大路通罗马。

实在犯懒，还可以靠人格魅力（武力值），绑个老实人回家做牛做马嘛～～～

可是，她实力强劲能够应对各种困境，并不表示她就不郁闷啊。

人生极乐，无非也就是自由二字。自由来去，自在生活，自主选择——伴侣、事业、梦想、规划等。

而文文这一世的未来，50%的路都已经贴上了“禁止通行”的标志。

这种无形中遭受的压迫和桎梏，让她十分不爽！

这些负面情绪还不能在林老师面前流露出来。对于这样的结果，林老师的失望尤胜于文文。

文文当做什么都不知道，放学后一切如常笑容灿烂地跟林老师挥手道别。

转过身小脸就耷拉下来。

文文慢慢腾腾走在回家路上，垂头丧气踢着小石子发泄。他们这个年代的小孩可没有后世小公主小皇帝们精贵，除了偶尔大人有空接送，大部分时候都是自己上下学。

突然肩膀被人拍了一下，她没精打采抬头瞅一眼来犯者何人。

是叶繁，就是华敏家那个小时候最爱用口水糊文文一脸的大儿子。

他今年十岁了，小学四年级。这个年龄的小少年，已经初步有了性别意识，男生和女生混玩在一块，是会被小伙伴取笑的，是十分掉脸子的事情。

所以文文其实挺长时间没见过他了。

“干嘛？”文文表示自己脆弱的小心脏受到一万点暴击，现在濒临破碎状态，没有精力和他叙旧。

“你咋一副哭唧唧的样子？谁欺负你了？”叶繁皱着俊秀的剑眉，微微有些迟疑地问。

因为据他了解，这小丫头可不是任人欺负的性子。

“哎，你还小，不会懂的。”文文叹口气，惆怅地说。

叶繁:……

被一个还不到他肩膀高的小丫头嫌弃年龄小，堵得叶繁说不出话来。

做哥哥的责任感，让他没法放任小丫头一个人在滴水成冰的街头游荡。他放慢脚步跟在文文旁边，路过国营工农兵饭店，看到门口煤炉子上架了口大锅，里面煮着好多根苞米棒子。飘散着的香味甜腻诱人，引得路人直吸口水。

他掏了掏书包，摸出两毛钱。又再看了一眼文文皱巴巴的包子脸，没多做犹豫，快步跑去买了一根煮苞米回来。

他递给文文:“拿着吧，别难过了，吃完苞米就赶紧回家，外头太冷了，给你整感冒还得喝苦苦的药，那更痛苦。”

文文偏头望进他眼睛里，在寒风刺骨、积雪堆砌的街道上，神色匆匆来来往往的行人里，小少年眼中诚挚的善意实在太过耀眼。

文文不忍心拒绝这份好意，默默接了过来，冲他灿然一笑:“谢谢叶大哥。”

文文和叶繁家都在电台家属院，不过一南一北相隔挺远。进了大门两人就分开了。

“我回来了。”文文掏钥匙开门进屋，一眼就看到客厅柜子上放了个四四方方的铁疙瘩。

“哟！”这玩意是电视机吧？样式可真是够复古的。。

9寸屏幕，跟高度差不多的厚度让它显得很是笨重。这在这会儿可是有价无市的紧俏货，要凑齐那一大摞电视机票都等费老大功夫。

文艺秋听到动静推开主卧室门走出来:“文文放学啦。饿了吧？柜子里有小饼干，先吃点垫垫肚子，很快就吃晚饭了。”

“老爸呢？他下班了？”

“他下午请假没上班，抢电视去了，不小心扭伤了腰在床上躺着呢。”文艺秋一边开火炒菜，一边跟文文闲聊。语气十分复杂，感动有之，无奈有之。

感动于老宋想把一切好东西都送到她面前的心意；

无奈的是，这电视一买，家里财政又得紧巴一阵儿了。

“哇喔，那我得进去慰问慰问咱们家大功臣。”

作为一名活了不知道多少年、历经世事的老妖精，文文对自己的情绪管理能力非常自信。对于她不想袒露在文艺秋两口子面前的负面情绪，他们肯定察觉不到。

这种无可奈何的事，说出来除了增加两个愁眉苦脸的人之外，又有什么意义呢？

一家人其乐融融吃完饭，坐着看了会儿电视，文文就洗漱回房了。

皎洁月光挥洒在白雪皑皑的院子里，从玻璃窗折射进屋，照得室内恍如白昼。

文文躺在小床上，睁着一双大眼睛直愣愣地瞪着墙顶出神。

客厅里两口子在看电视，不时低声交谈几句；隔壁中年夫妇正在激烈争吵，小孩哇哇哭嚎声不绝于耳；楼下单身青年寂寞地吹着口琴，在呼啸而过的寒风中呜呜咽咽……

小小一隅时刻上演的百味人生，好似各不相同，却又殊途同归。

从呱呱坠地，到黯然离去，一切未静止之前，每个人都在想尽办法去动。

于是有喜剧，有悲剧，生命一片喧哗。

时间似水长流，生命总要归还。

可短短几十载人生，怎样经营，盈亏得失，却是个人自己的事。

文文静下心来跟自己对话，这辈子想要以怎样的姿态过活？

难道要像大多数人一样屈服于现实的桎梏，被命运之手推着不由自主地前行？

可是那些被磨灭的梦想呢？

那些曾经倔强燃烧又被强势扑灭的心气呢？

那些让自己备受煎熬的不公平待遇呢？

只能掩埋在岁月里，成为不能宣之于口的秘密？

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也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她不想原谅和释怀。

也不想用“顺其自然”来敷衍人生道路上的荆棘坎坷。

在文文看来，真正的顺其自然应该是竭尽全力后的不强求，而非两手一摊的不作为。

她这人天生反骨。

须臾一生，如果注定是一场围城，我选择抽刃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