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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建明并不是全然的适合清华。

可他总不能退学吧。

虽然小表哥嘴上说不想去,但又有几个人能拒绝清华呢?

叹了口气,阮文斟酌再三这才回信,“……我们宿舍楼里一个女同学喜欢上了同专业的男生,那个男生家境好长得好成绩也好,女同学自觉配不上这样的男生,但又按捺不住的喜欢,所以试着偷偷表白。却不想那男生早就看穿了她的心思,当面说她愚钝。女生当时很是伤心,原本我想规劝一二,却不想第二天一大早女生就起床背书学习,她知道自己天资平平长得并不十分出众,但她在尝试缩小两人之间差距,不求能够被那男生喜欢,但努力提升自己终究也不亏。”

“哥哥,这世间天才固然有,但更多的还是寻常人,或许在那些真正的天才大师眼中你我也不过是蠢货罢了。爱迪生说过,天才是百分之一的灵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我想没有那百分之九十九,即便再聪明也不过尔尔,所谓仲永之殇不外乎如是。好在你我所选专业更看重动手能力,哥哥可还记得自己的梦想?或许有一天你的同学会去造飞机,又或者去建造火车,而你则是回到车间,想方设法提升纺织机的效率,让曾经的工友们不再那么辛苦。我们的蘑菇蛋爆炸了,那些科学家们可敬又可爱,那些隐姓埋名在兵工厂流水线上组装蘑菇蛋的工人、那些建设厂房、维护厂房的工人们同样值得敬重。人的天赋不同,所从事的岗位也不尽相同,这总归是社会分工不同,不该有什么高低贵贱之分,只要无愧于良心、家国,那便是顶天立地的汉子。”

“前些时日给姑姑写了一封信,还没有收到回信,我想我应该打电话给她才是,不应吝惜这电话费用。对了,小谢同志来了省城,我前些日子遇到了他,他又破获了大案子,当真厉害得很。等有时间我去首都玩,到时候哥哥你可得好好接待我才是。”

打电话或许会更快,可阮文知道周建明这时候并不是很想要直面这心理的脆弱,他们兄妹俩隔着上百里的距离。

又没办法视频,只能隐隐劝说。

她想,周建明应该能够看懂她信里头的意思。

清华北大不是那么好读的,可天才不努力依旧会陨落。所以没必要自怨自艾,自己努力才是最好的。

贴好了邮票,阮文把信寄了出去,刚出门正好看到了陶永安。

“我正要找你。”陶永安拉着阮文到一边去,“你那个翻译稿我看了,真的是你自己翻译的?”

“不然你帮我?”

“别闹。”陶永安瞪了一眼,“阮文,我这里还有几个活要不要接?价钱的话应该能够给到千字二十左右。”

这价钱可真是相当不错,阮文觉得可以试试看。

她原本以为自己有新华书店这条线就很不错了,没想到陶永安竟然又搞出来了一些门路。

“我父亲就是搞翻译的,不过他翻译作品以德语和法语为主,英语相对少一些,听我家妹妹说,最近有几个出版社联系他,希望他翻译几本书,我估摸着是上面政策放宽了,所以要来了那几个出版社的联系方式。”

阮文听懂了,“你这是截胡你爹?”

“别说话这么难听,我们爷俩谁接不一样?何况他英语的确不算特别好,我这边已经想好了怎么弄,到时候找我妹帮忙,我先把东西寄过去给她,她再用我父亲的名义寄到出版社,这样虽然麻烦了点,但是钱多啊。”

他和阮文都是无名小卒,能给个千字八块就算不错了,阮文翻译的文章信达雅很好,但业内认权威。

不然就是压你价钱没商量。

不过是多转了个圈就能够把收入翻一倍不止,陶永安觉得十分的值得,唯一的问题是他和阮文都没有署名权。

“行啊,你这生意头脑挺好的嘛。”

陶永安嘿嘿一笑,“这都是被逼的,穷,没办法。”

他也知道,自己英语虽然不错,但灵气有余努力不足,不像是阮文又有灵气还努力。

所以阮文七,他三,就算是这样也有千字六块的收入。

陶永安对此十分的满足。

阮文提出了一个十分关键的问题,“那咱们岂不是要用你父亲的署名?他发现了的话,能饶得过你?”

“你这就不懂了吧,我爸一心想要我子承父业,不过谁稀罕啊。”

读书救不了中国人,陶永安打算搞点实际的,“他翻译的文字固然厉害,可是老百姓想要的是好用的机器,不是他那些阳春白雪的外国名著,还不如踏踏实实搞工业。”

陶永安跟着阮文去寄信,一路上絮絮叨叨的说着,“我下乡插队这些年想了很多,就像是你开学典礼上说的,时代赋予了我们使命,现在正是国家需要我们的时候……”

“所以先挣钱。”

小陶同志一点都不觉得阮文是在嘲笑自己,“当然,咱们是要做大事的人,肯定得积累资本嘛。你敢说你弄那个辅导班不是为了积攒人脉?”

那点钱才多少啊,阮文真要是想挣钱,倒是不如找个油墨印刷厂,把那本《简要》多印刷,租书也好卖书也罢,哪个挣钱不比辅导班快?

阮文笑了笑,“陶永安,我想开工厂。”

“工厂?我倒是听说了,有些村子一直在偷偷搞工厂,弄冶炼什么的,可是这玩意儿得集`资吧,你的钱够吗?”

“不够,多翻译几本书就有了嘛。”阮文把信投递了出去,没着急离开,她就站在那里,“如果我说,我需要你的帮助,你会帮我吗?”

三月下旬的省城见了几分暖意,周末午后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人身上,陶永安看着年轻漂亮的女孩子,“那我问句,能分红吗?”

这可真是陶永安会说的话。

阮文笑了起来,“能。”

“那就成。”

他答应的风轻云淡,仿佛不过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件小事。

两人都笑了起来。

阮文的笑意更浓,“你打算接哪几本书?”

干工厂那是日后的事情,现在嘛,挣钱。

阮文和陶永安在这件事上想法出奇的一致。

提到要翻译的书,陶永安来了精神,“有两本是杰克·伦敦的小说,不过篇幅太短了不太合算。还有一本是《傲慢与偏见》,这本书我看过好几个翻译的版本,不过建国后翻译的少,这不出版社就想着重新翻译一下。阮文你看过没?咱们图书馆里好像有英文原版。”

看过。

达西先生是多少女孩子的梦中情人啊,中学时代的阮文也想过一两次,什么时候能遇到自己的达西先生。

小说是典型的霸道总裁爱上我的剧情,小言的姑奶奶。

时代背景和立意,甩出了后世的网络小言几条街。

阮文理所当然的回答,“没有。”

“那你可以看看,要不咱先试试这个?其实这本书蛮好看的。”

对阮文来说,翻译从来不是难事。

只不过太快了也不行,会惹人嫌疑。

毕竟她们的课业也十分的紧张。

在短暂的适应期后,77级的新生们迎来了繁复的课程。

单是专业课,已经让一群刚进入大学校园的学生们吃尽了苦头。

而更让人头疼的,还是英语和数学。

很多学生,压根不会说。

这一代的学生们,尤其是老三届高中生学的多是俄语,早就过了语言学习的黄金时期,现在要从头开始学英语。

从最基础的发音开始,省大校园的清晨,都是那朗朗背诵声。

另一个老大难是数学。

高考时就有学生交了白卷,也有不少数学只考了十几二十分的学生,这些被录取的学生数学有好有坏。

抛弃了《工基》和《农基》,开始学导数求极限,每堂数学课对于授课的老师们都是艰难的战争,过去几年他们的教学一直断断续续,数理化更是被一再批判,想要系统的教学生们,太难了。

同样从零开始的还有学生们。

课上听不懂,只能下课去问其他同学。

阮文是整个化学系最受欢迎的学生。

高考成绩高,入学的专业课摸底考试又是考了满分。

就连老师们都说多和阮文同学讨论问题,有了这金牌令箭,同学们纷纷拿着习题册来问。

阮文只能放下手里的《傲慢与偏见》,和同学们苦战在书山题海之中。

好在她帮忙后同学们也格外的仗义,到了体育课和劳动课时,都把最轻快的活留给阮文,生怕累着了这个化学系的智多星。

前世的时候阮文的大学生活很忙,学习、兼职,和同学们的关系处的并不算是很好。

曾经错失了的同学情,这会儿倒是感受到了。

“阮文,要不要喝点水?你站远点,别扬了你一身土。”

班长把水壶塞到了阮文怀里,继续去松土了。

这年头强调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劳动课必不可少。

第一次劳动课,是挖电线杆的坑。

一路过去十多里,一路挖坑。

化学系新生们扛着铁锹忙碌起来,去的路上三个班的班长就安排好了,分工落实到每个同学头上,到了阮文……

“你就负责给同学们送水吧。”

所谓的送水,就是站在那边,抱着水壶,谁渴了,把水壶送过去。

至于这水壶,来的时候男同学背着,阮文两手空空十分清闲。

其他专业的女生一旁里打下手帮忙,事后隔壁宿舍的埋怨了好几句,觉得阮文不干活。

薛亚男特意安慰阮文,“别往心里去,她们是吃不到葡萄不吐葡萄皮。”

阮文被舍友逗乐了,自从向曹丹青请教问题碰壁后,薛亚男死了心,这段时日里一直上进的很。

就是这人不太会跟人吵架,一着急就说错话。

今天是开学后的第二次劳动课,下乡……乡村帮老乡们松土除草。

阮文曾经对化学系77级的六十八名新生做了归纳分类。

化工设备专业是老生班,所谓的老生班就是老三届高中生,26个学生中年龄超过三十岁的过半数,还有几个跑步奔三,其中有两名妈妈级选手。

非金属材料专业二十五人,大龄学生有六人。

至于阮文所在的高分子化工专业十八人,年龄最大的是班长张爱国,现年24岁,他是地道的农家子弟,知道高考的消息后迅速投入复习之中,最终如愿被省大录取。

最年轻的……行吧,阮文是最年轻的,也是高分子化工专业唯一的女生。

其他几个女同志看阮文在那里站着,忍不住嘴了一句,“高姐你刚出了月子悠着点,不行就学阮文嘛。”

化学系77级一共就这十个女生,高明月最年长,两个孩子的妈。

她之前在一家塑料厂工作,恢复高考的消息传来时正身怀六甲,进考场的时候挺着个大肚子。

成绩出来后没几天孩子也出生了。

为此高明月给儿子起了个小名叫高考,十分有纪念意义。

她其实早就出月子了,只是这会儿涨奶难受,每天都要喝苦兮兮的中药抑制奶水,在一群学生中又显得格外的辛苦。

今天劳动课,高明月反倒是觉得没那么辛苦,大概累了就不觉得涨奶难受了。

“不碍事的。”抹了抹额上的汗,高明月继续锄地。

她三十大多的人,还能瞧不出小姑娘家的心思?拿自己当枪使呢,她没那么傻。

三个班的活都是分配好的,高分子专业就阮文一个女同学、独苗苗,人家男同志怜香惜玉不舍得阮文干活,酸人家这个有意思吗?

阮文笑了笑,背着水壶,跟在后面捡锄掉的草,有些杂草生命力顽强,你不把它丢出去,它都能直接秽土重生。

“阮文你周末有什么安排没,我们打算去博物馆参观,要不要一起去?”

这个提议非常的美好,不过阮文拒绝了,“我周末得去摆摊。”

“摆摊?什么摊?”现在,能摆摊吗?

“修收音机。”这是阮文给自己,或者说给她和陶永安新找的工作。

修理收音机。

为此阮文还特意购置了一套工具。

陶永安觉得阮文特别实在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从小玩意儿搞起,一点点来嘛。

高分子专业的男同志们被阮文这一句惊着了,前些天阮文一举扬名物理系,这事他们倒是有所耳闻,谁让隔壁宿舍就是物理系那群老光棍,还特意来他们宿舍打听阮文的喜好,意图染指他们高分子的仙姝。

赶跑了隔壁的老光棍们,高分子专业的男生们计划着寻一个收音机,练练拆装维修,总不好被阮文比下去。

成绩已经不如人了,连最得意的动手能力都没了,那还怎么混?

他们还没搞到收音机呢,阮文这就要去练摊了。

确定不给他们一条活路?

“可学校里没多少人有收音机吧?”

这念头学生们富裕的不算多,一台收音机得三个月的生活费,就算是想买也得再三衡量。

“不在学校。”

阮文去街上摆摊。

这会儿天气已经暖和了不少,周末天气又好,阮文在百货大楼外面支起了摊子。

硬纸板上用粉笔写着“免费修收音机”六个大字。

很快,就引来了热心的围观群众。

“小同志,真的不要钱?”

阮文甜甜一笑,“不要。”

人群里有人抬杠,“那你们万一修坏了呢可咋办?”

阮文脸上依旧维持着微笑,“好端端的收音机您也不见得会送过来啊。”

就像是医院里最常听到的一句话,“好端端的一个人进了你们医院没了”。

进医院的百分之九十九是病人,咋还就好端端一个人了呢?

抬杠那人讪讪一笑,“小同志牙尖嘴利,你会修吗?”

“反正死马当活马医呗。”

陶永安觉得阮文态度是真好,别人说什么都不在意,乐呵呵的过活自己的。

说她没心没肺吧,其实阮文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就是不跟人计较罢了。

围观的人挺多,但没人送过来录音机。

阮文有些无聊,索性研究起了那块手表,她没能找到合适的齿轮替换,到现在都还没修好。

玻璃表盘倒是弄到了一个,阮文找了块玻璃,用细磨砂纸一点点的打磨。

她用柴油浸润了边边角角,这块略带着点弧度的新表盘可以说是完美契合了手表。

唯一的问题,在于齿轮。

总不能自己找一个齿轮,再一点点的打磨小吧?

这念头忽的在脑海中放大,阮文觉得好像也可行,不然真不好弄。

她上次在废品站找到的这个女款旧手表很古老了,几十年前的旧物,阮文好不容易通过那后面的字迹看出是湖州制表厂的产品。

查了下发现湖州制表厂早就在抗战时期被日本人一把火烧了。

自己手头这块,竟然是当年最后一批产品。

都是老师傅手工制作的,同一批出来的好像也就八块。

指望找到备用齿轮没戏,要么去定制,要么自己搞。

比起后者,定制更不靠谱。

阮文想了想,打算回去后找个齿轮慢慢打磨。

她还挺喜欢这款手表的,三十年代国内能做女款手表,而且款式到现在都很新潮,还真不容易。

阮文把玩着手表正出神,有人喊她,“小同志,我这收音机能修修吗?这声音断断续续的。”本来是想着去找师傅修的,但那得花钱。她一个孤寡老太太没什么收入,不舍得花这个钱。

老太太把收音机抱在怀里,似乎舍不得交出去,生怕修坏了。

上面的字迹略有磨损,但外壳上一尘不染,看得出来主人很是珍惜。

阮文笑了起来,“我就在您眼皮子底下修,要是动什么手脚,您就把我这摊子砸了。”

老太太小心翼翼的把收音机递给了阮文,“这是我老伴儿给我留下的,就这么个念想了。”

那一瞬间,阮文忽的觉得这收音机格外沉重。

她要修理的不止是一台设备,更是一些被珍藏的,苦苦维系着的情愫。

那是远比收音机本身要珍贵的东西。

阮文小心翼翼地拆开收音机,“喇叭上的线接触不良。”阮文很快就解决了这点小毛病,顺带着给收音机做了体检。

“就这点问题,已经修好了,您拿回去试试看,不行的话再来找我,我今天就在这里,不走。”

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抱着收音机离开了,有围观的群众提醒,“小同志,你怎么跟曹老太打交道呢,她男人是大地主家的少爷,她是资本家的小姐。”

阮文仰头笑了下,“那巧了,我祖上也是大资本家。”

这话本不该说。

纯属一时冲动、意气用事,可阮文也不后悔。

其他人听到这话笑了起来,显然都把这当玩笑话。

倒是陶永安忍不住看了眼阮文,真的假的?

他还真觉得不是没可能。

没多大会儿,曹老太步履蹒跚回来,“能听了,能听了,谢谢小同志。”

这让修理摊热闹了起来。

原本还在那里闲得冒泡的陶永安也忙碌起来。

接连修理了五六台收音机,阮文终于有时间休息。

“怎么样?”

陶永安伸懒腰,“你这是倒是应了我党的宗旨。”

为人民服务,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

阮文笑了起来,一抬头看到个中年男人站在摊前,她很是热络地招呼,“同志,要修理收音机吗?”

“不修。”

正在工具箱里扒拉东西的陶永安听着声声音有点耳熟,一抬头就迎上了那怒火中烧的面孔,“我修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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