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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公孙怀变了,而是他不是个容易掏心窝子的人。身边的人办事再得力,无非是为了邀功,没点心思到处算计怎么走得下去。他信任跟了他十年的曹元亨,却还是掏不了心肺,十年前的旧案他任谁都只字不提,而是选择让这个秘密永远烂在自己的肚皮里。
如今阿琅出现了,就像是久旱逢甘露,他尘封的那些记忆像被打开了水闸哗啦啦倾泻而出,许久没有如此轻松愉悦。
她本就是金贵之躯,理应是他在她面前顶礼参拜,可她失去了记忆,反倒是她对他俯首帖耳,失去了身为金枝玉叶的尊严。
“元亨,你下去找人烧些热汤,再找一身干净的衣裳备在后院东面的小屋。”既然到了他身边,那在他眼里,她永远都是公主,他会为她扫清一切障碍。
她如今女扮男装,是为了出门行方便,却要处处提防,反而多有不便,因此为她设了一间独立偏僻的屋子让她沐浴。
阿琅尚未缓过神,哪里想到公孙怀转眼间为她安排了诸多事宜,唯恐他是借着让她沐浴的名义找人替她验身。
“她怕是不习惯,就别叫人跟着了,派人守在屋外便可。”
给皇帝当差的情报组织就是不一样,察言观色的本事一个比一个强,她还没发话呢,他就瞧出了她的心思,真是不得了。
“多谢督主赐汤之恩,只是督主的额头……也该擦擦。”阿琅怪不好意思的,那样一副玉洁冰清的脸孔叫她给玷污了,这位面无表情的督主还大发慈悲放过了她,简直匪夷所思。
公孙怀只“嗯”了一声,曹元亨让她跟上,离开了偏厅,阿琅终于憋不住,打开了话匣子,问:“曹公公,厅里挂着谁的画像?”
画像上的武将看上去一身正气,不像是东厂人的做派,和那块石碑一样,颇有些沐猴而冠的味道。
“你不识字么?”
像上写了小字,阿琅认字不多,恰巧上面的字只认得一个。
“小人家中世代务农,祖上都是文盲,也就爹爹识得几个字,可惜小人看到字就犯困,学了个半吊子,也就认得一个‘一飞冲天’的‘飞’字。”阿琅摸着后脑半真半假道。
曹元亨忽然停下脚步,回头审视她,进了东厂的人循例都得拜一拜偏厅内的“岳飞像”,告诉自己此生必须精忠报国,她是真的不知,还是故意拐着弯儿来骂人?
不过东厂设立之初,本意就是忠于帝王,肃清奸臣贪官,只是人一旦拥有了权力,久而久之也就难以自控,最后一发不可收拾,落得个遗臭万年的骂名。
“是武穆鄂王岳飞。”
“原来是精忠报国的岳飞岳将军啊!”看到那么多字,脑袋早已发懵,哪还能细想那画像之上画的究竟是谁,“可惜啊,岳将军一生效忠君王,上阵杀敌,所向披靡,最终却叫秦桧这个奸贼所害。”
阿琅摇头叹息,曹元亨脸上五颜六色一时说不出话来,阿琅又道:“不过这些都是从说书先生那里听来的,也不知真假有几分。”
她以史为鉴奚落当朝奸佞,又把自己和世人的诟病撇得一干二净,让曹元亨抓不到把柄。
曹元亨看出她仗着自己用土办法治了督主的头疼之症在他面前耀武扬威呢,她现在有督主撑腰,他只能吃闷亏。
“到了,进去罢。”曹元亨好歹也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实际上不屑与一个毛头小子一般见识,把人带到目的地也就完事了。
曹元亨派的人打来了热汤,滚烫的水倒进木桶里腾起一阵阵白色的烟雾,弥漫在四周,阿琅顷刻感受到滚滚热浪扑面而来,大夏天的,烧这么烫的水,不就是在讽刺她死猪不怕开水烫么!
“你一个人在这儿慢慢洗吧。”曹元亨哼哼鼻子离开了,他派了人在门口把守,阿琅不放心,仔细检查了门闩和窗子,搬了几张凳子加强防范。
万事俱备后,她才卸下防备,等着水温降下。
*
曹元亨回到前院偏厅复命,公孙怀不在厅内,曹元亨回顾了一周,才发现他站在堂前的小广场上,两眼盯着那块饱经风霜的石碑。
“一场雨来得巧,也不必叫人来洗刷了。”在曹元亨的脚步上来时,公孙怀迎风开了口。
东厂每隔一段时日便会差人洗刷这块石碑,可石头毕竟是石头,看似顽固不化,却依旧抵挡不了风雨侵蚀。百年过去,哪里少了一点儿总还能看得出来。
曹元亨点头道是,又把阿琅的情况汇报了一通,接着身子站直,杵在一旁不吭声了。
“你心里有什么话直说无妨。”公孙怀不再看石碑,转身踱步边走边说。
“督主当真要留那小子在身边?”若非信得过,他一向不会轻易留人在身边,从上交金锁的那天起,王玕此人便被督主留意,仿佛两人早已相识。
面对曹元亨的疑问,公孙怀沉默了片刻,曹元亨因嫉妒而一时大意,忘了他不喜身边的人多加妄言,连忙哈腰请罪:“元亨多嘴了,请督主恕罪!”
“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的,留下她自有用处,况且不是你找人进宫通风报信见到了典当金锁之人的么?”
曹元亨的确派人进宫通报了王玕的行踪,他只是想为他找出金锁真正的主人,哪里想到督主会对这小子百般呵护……心头有些不是滋味。
他已经二十岁了,跟了督主整整十年,鞍前马后服侍他,替他办事,从未出过纰漏,因此深受器重,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司礼监的秉笔太监,辅佐他掌管东厂。
宫里有地位的太监时兴收养位分低的内使当干儿子,公孙怀虽为司礼监的掌印太监又兼任东厂掌印,可他是宫里的一股清流,从不收义子,也不许人喊他一声“老祖宗”,祖宗是对着自家牌位叫的,他还活得好好的,没把人叫到地底下去了。
因此,曹元亨一直把公孙怀当成兄长一般尊敬。
“三思而后行,一旦做出的决定,就别回过头去质疑,你若觉着不称心,多盯着点儿就是,何必与一个小孩子闹不快,要你办的差事一件不会落下。”曹元亨在外头呼风唤雨,到了公孙怀跟前却像个孩子,他心底那点儿委屈公孙怀看得出来,也就像哄孩子似的哄着他,让他心里有了着落,不至于丢了饭碗。
“是元亨心胸狭隘,不知分寸,元亨知错了!”曹元亨下跪磕头,公孙怀制止了他,“地面雨水尚未干透,别叫自个儿落得一身污,去叫人准备马车,待她出来后就出发。”
“是。”
在这个暴雨初歇的夜晚,阿琅的面貌与生活从此焕然一新,她乘坐着东厂准备的马车,随东厂督主公孙怀连夜进宫。
公孙怀提督东厂,平日却不居住在东厂衙门,除了东厂督主的身份外,他更是司礼监的掌印,代皇帝批红,决策朝廷内外诸多大事,最主要的是,年少的帝王离不开他,他必须留在宫中,随时候命。
皇城守卫森严,高耸巍峨的宫墙叫人望而却步,阿琅坐在车内探头张望,由远及近,黄琉璃瓦覆盖的重檐城楼下,三座券门紧闭,各有两名锦衣卫把守。
宫里到了酉时就要下钥,宫门关闭,任何人不得随意出入,除皇帝特许。
公孙怀就在这特许之列。
他甚至没有亮出他腰间的牙牌,把守东华门中门的两名锦衣卫光是听到他清嗓子,就已恭敬抱拳,将嵌着金钉的朱漆大门向内推开,让出高深的券门甬道通行。
阿琅以为,宋世良已是声名煊赫、手握大权之人,可见了公孙怀之后,才发现,他才是真正可以呼风唤雨的人。
这一路上畅通无阻,凡是见了他的人无不恭敬低头,在这漆黑的夜里,光凭他清一清嗓子,就可闻声辨人,在这宫里,还真没有不识得他的人。
阿琅觉得自己遇见了一座大靠山,而他的身后正是金山银山。
进了宫门,不便再坐车前进,阿琅下了马车,视线突然开阔,眼前横亘着一条河,围着白色的石栏杆,河上架着一座石桥,阿琅一句不问,跟着公孙怀和曹元亨上桥。
她这一路听曹元亨唠叨了许久,无非是一些宫里的规矩,谨言慎行必然不可少,两眼也不可随意乱瞟,看死的无碍,见了活生生的人没有指示不可抬头,更不可直视……
阿琅听得耳朵生茧,紫禁城那样大,即便进了宫,许多人耗了一辈子都碰不上一面,她只想安安稳稳待在公孙怀身边,没想过见什么大人物,要真不幸遇到,也就低头退到一旁,不吭声就是了,万万不想招惹。
只是她分明是初次进宫,不知为何,这里的一景一物,莫名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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