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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琅以为是坊间传言听得多了,曾几何时,午夜梦回,多少次梦见过燕京的紫禁城,大到无边无际,从南到北就像是永安城里走上一天一夜。

一如此刻,他们从东华门进,穿过重重宫门,又是石桥,又是广场,绕过一座大殿,又进了另一条长街,宫门之间挤着幽深的夹道。

长街上南北走向,十字路口相连处各建有一房,门口向西。谨身殿不到处,转角进了一条夹道,往西走了许多路,继而拐弯往北,直到司礼监值房的大门出现在眼前,才总算走到了头。

在这漆黑的夜里,就靠着曹元亨手中的一盏羊角宫灯,他们从东面横穿,徒步走向西面的司礼监值房。阿琅感到自己走了一趟市集,脚下生疼。这还得怨曹元亨给她准备的靴子,又宽又大,走两步路便要提一提,她夹紧了鞋底走路,不酸不疼也就奇了怪了。

“元亨,回头给她备一双合脚的靴。”进门时,公孙怀吩咐曹元亨,阿琅惊异原来他早就察觉到她的靴子不合脚。

曹元亨悻悻答是,阿琅瘦小,连脚的尺寸也如孩童,找遍了东厂也没有合适的衣裳与靴子,只能凑合着给她穿上,等回了宫,再做安排。

“掌印回来了!掌印回来了!”才跨进门走了几步,司礼监大大小小的太监内使提了袍子上前哈腰相迎,就像是翘首等着老鸟叼虫子回来喂食的一群小鸟,扑腾着尚未丰满的羽翼,伸长了脖子,嗷嗷待哺。

公孙怀自然不是他们的老母亲,撒不开手给他们投食,也就淡然地“嗯”了一声,迈开了步子往前走,阿琅觉得一阵好笑,其中一个小太监把眼睛瞪得浑圆,“哪来的小兔崽子,这般不懂规矩!”

“都干什么吃的,大半夜的瞎出来溜达,赶紧都回自个儿炕上躺着去,少在这叽叽歪歪,吵着掌印!”在公孙怀发生之前,曹元亨呵斥一声,轰赶小鸡似的一窝散了。

灯笼挂在廊庑下,院子里不够亮堂,公孙怀的脸色无人可以清晰窥见,阿琅粉嫩的小脸蛋倒是微微泛着荧光,她回头朝那小太监做了个鬼脸,小太监顿时一阵青一阵紫,颜色好看极了,鼓了个腮帮子,无处撒气,可把阿琅得意坏了。

阿琅看得出来,公孙怀暂时不会拿她怎么样,反倒处处维护,虽不知他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阿琅也不去寻根究底,就仗着他在背后撑腰,有恃无恐。

太监阴险,无论大小,捉弄一个是一个,大的动不得,那就从小的开始,她这心眼也是坏透了,讲不定真是根好苗子。

“跟上。”公孙怀漠然开了口,阿琅像是被收了魂,不再理会那小太监,紧跟其后,公孙怀回头对曹元亨道:“元亨,你先把阿琅带去东院安顿。”说着,他瞅了阿琅一眼便掉头走了。

曹元亨应是,人刚走,他拍了一把小太监的脑袋小声道:“别瞧那小子少不更事的模样,对咱掌印可是大有用处,心里头有什么委屈都囫囵一个吞了,谁都别去招惹,听到没有?”

“是,小人谨记曹公公教诲。”小太监垂首维诺。

曹元亨又指了指其余的太监内使道:“还有你们,说了多少遍,没事儿少瞎起哄,个个脑袋里装了黄鱼,翻了个身就忘事儿,今后这脑袋也别想着要了!”

督主平日里一声不吭,教训人的差事就都落到了曹公公的头上,张嘴麻利,把底下的人杀个措手不及,哪里还有人敢插嘴。

莫名其妙被训了一顿,都灰溜溜地散了,曹元亨唉声叹气,今后恐怕也没法省心了。

曹元亨回头领了阿琅穿过两道门,路过东西两口井,各有一小门,穿进东井小门,绕了个影壁,可见一个小院,一间正房,两间耳房,她思忖着该是司礼监某些太监的住处。

阿琅拖着宽大的靴子,走了几步又发现这院子不大,除主屋与耳房外,也没有别的屋子,周遭悄无声息的,不像住着人,阿琅浑身抖了抖,心头隐隐觉得有些瘆得慌。

“曹公公,小人今后住这儿么?”

曹元亨瞅她一眼,酸溜溜道:“也不知你小子走了哪门子运道,督主竟安排你和他老人家住同一个屋檐。”

阿琅张嘴吸了口冷风,打起了咯噔,她阿琅何德何能,进了司礼监也就算了,还要跟公孙怀当邻居,若一不留神夜起梦游,到他房里串门可怎么使得。

“我……对不起,曹公公,我耳朵不太好,能不能麻烦您再说一遍,我跟谁住?”她心里一急,也就忘了自己是“小人”了。

“你住这屋,不过有督主盯着你,你也别想动什么歪脑筋。”曹元亨指指点点,给她指了她的安身之所,就在正房左侧的一间耳房。

不必怀疑,她与公孙怀真的成了邻居。

“虽然你有督主庇护,可宫里的规矩不能坏,待案子审结前,你暂且留在这院子,哪儿都不许去,乖乖在此听候差遣。”

公孙怀不在,曹元亨依旧拿出了他的那套威严气势来摆谱儿,阿琅拱了拱手,谄媚笑道:“是,小人随时听候督主与曹公公的差遣!”

再苦再累的活她都干过,就算从小火者做起,她也不在怕的。

“跟咱家进屋罢。”曹元亨两脚上了台阶,伸手推开门,阿琅屁颠颠凑上去,随他进了屋。

曹元亨放下宫灯,取了烛火点上,屋里瞬间亮堂。

屋子虽窄,却有炕有床,陈设齐全,关键是这屋子不像虚设,像是常年供人居住,一尘不染,甚至芬芳盈室,阿琅不禁好奇,是否有人与她同住一屋。

“曹公公,这真的是仅供小人一人居住么?”

看着阿琅怀疑的眼神,曹元亨踱步走到一张矮几前,仰高了脖子,阿琅顺势望去,顶上是房梁,听他阴幽幽道:“听闻这儿原本也住着旁人,锦衣玉食,风光无限,只可惜,他主子去了,他也跟着去了,就在这房梁下,悬了三尺白绫,做了吊死鬼,自那以后,常在深夜听人哭泣,都道是这屋不干净……”

曹元亨慢慢把身子转向阿琅,没想到她听得津津有味,丝毫不恐惧,反而意犹未尽道:“是那吊死鬼的哭声么?公公不是想说,它……还在这屋里?”

见她不怕,曹元亨意兴阑珊道:“都是从前朝传出的无稽之谈,岂能相信!”

“非也非也,有道是无风不起浪,空穴来风必有因,既然有此传言,想必也是真假参半,所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小人既然住在此物,那必然要与万物和平共处。”说着,她双手合十拱了拱,向四方拜了拜,像是在与一团无形的物体通过心灵对话,看得边上的曹元亨背脊一寒。

这小子到底什么人?换了别人早吓破了胆,哪里还有闲情逸致与他说出这样一番言论。

“在说什么?”

“督、督督督主!”冷不丁背后一声响,曹元亨跳起了脚,脸色煞白,不知督主什么时候过来的。

公孙怀来了有些时候,就在曹元亨讲鬼故事讲得起劲时,便进了院,阿琅其实早就眼梢瞄到了他的身影,见曹元亨在兴头上,索性装作不知,等着督主上前来凑个热闹。

“督主,曹公公说这屋里死过人,是真的么?”

“但凡住过人的屋子,总死过几个人,子不语怪力乱神,元亨,休得胡言。”

此话阿琅颇为赞同,她也不信鬼神,见公孙怀训斥曹元亨,她心里很是快意,曹元亨又让公孙怀抓住了把柄,还能怎么办,低头请罪就是。

“督主教训的是,元亨自个儿掌嘴。”

没等他动手,公孙怀摆了手,“下去歇着罢,这儿不用你了。”

曹元亨偷偷抬眼,见他满脸倦色,想是前厅的票拟都已批完,他的差事也完了,退下之前,又朝阿琅望了一眼,张了张嘴终究没再开口,默默退了出去。

曹元亨前脚刚走,公孙怀就转过了身,阿琅忙叫住他:“督主!”

公孙怀顿步,半侧过身,微微垂着下巴,屋里燃着烛火,照在他侧脸半明半昧,他本就面白无须,映着漆黑的夜,摇曳的光,竟有一丝的诡异。

阿琅捏了捏手心,低头问他:“明早您何时起身?”

进了宫,就要按照宫里的规矩做事,她一个小喽啰,定是要起在他的前头,等着伺候他的巾栉等事。

“明日卯时,你随曹元亨进内书堂,不必伺候我了。”

他要她跟着曹元亨应卯,而不是从一名打杂的低等的小火者做起,当真是看得起她,还是别有所图?

“时候不早了,歇着罢。”而他话不多说,扔下这一句便离开了。

阿琅痴愣愣地站了片刻,下榻后又忍不住唉声叹气,她一声不吭进了宫,与宫外失去了联系,明日案子一开审,宋世良便会发现她已消失,不知会作何感想,而她的胞弟还在他手上,日后她能否再见到阿玕也成了一个大问题。

不过代替阿玕进宫也好,至少不必当真的内侍,若能混得好,以后有的是机会与阿玕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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