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7、蛾儿雪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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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年底，经由夏媛媛的告知，苏醒才蓦然发现，自己今年的年假还一天都没休。

那种突然想起的懊恼感难以形容，这不仅仅是对自己记性差的自责；而是她觉得，这更加体现了她生活得一塌糊涂的事实。

自己怎么就连年假都忘了呢？

犹记得朋友圈里的小年轻，时常发着动态，盘算着年假要到哪里去漂一顿；再有就是那些结了婚的朋友同学们，总喜欢在劳动节或者国庆后面接上一段年假，带着老公老婆，牵着儿子女儿，天南地北地瞎嘚瑟。

自己两头都不占。

既表现了自己已经不再年轻，又提醒着自己直到今天还是孤身一人。

人都说心态年轻就能永远保持年轻，但忘记年假忘记出门旅游这事儿提醒着苏醒：就算是心态，她也不再年轻了！

“我要休年假！”苏醒想了两分钟后，站起身来，高调宣布。

“啥时候？”夏媛媛头也不抬，似乎早就料到了她的反应。

“明天就休！”苏醒恶狠狠地说。

“为什么不今天呢？”媛媛反问。

苏醒一愣，再一想，有道理啊！为什么要等到明天呢？反正今年也不剩几天了，接下来也没有什么可以利用的小长假了！

一瞬间，苏醒有了种“挥霍”的快感。

提起包，迅速去人事那里说了一声，匆匆离开了公司。

离开公司去哪儿？

回家！

回家干什么？

睡觉！

苏醒还真睡着了，如果不是中途有电话进来，她甚至可能一觉睡到下午。

电话响的时候，苏醒拿起手机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一点半，居然是两年未见的一个远房姑妈打来的电话。

“喂，姑姑---”

“苏醒！”姑妈那一惊一乍的声音并没有随着两年不见而有所改变，“我到中吴了！”

“啊？！”苏醒用左手支撑着身体在床上坐了起来，“你在哪儿，我中午请你吃饭。”

“不了不了，我就是出差路过而已，马上就到火车站了，下午还要赶到苏州去----”

那打电话给自己干嘛？苏醒挠了挠头，笑问：“这么快就走----”

“对，毕竟不是放假来玩，待不了太久。”姑妈突然话锋一转，“我听你妈说，你最近正在相亲？什么情况啊，这么大姑娘了，怎么还喜欢单着？”

苏醒顿时心里一个激灵，预感到了什么。

“是这样的，我今天来中吴客户公司，他们公司有个小伙子，我看着不错，也没对象呢，目前也在四处相亲-----我就突然想到了你，我给人家都说过了，说你性格特好----”

“姑姑！！”苏醒怪叫道，“我今天休了年假，还在睡觉呢-----”

“那不是正好？没事在家睡觉？！快快快，人家那小伙子人真不错，他们公司所有人都为他着急，他们老总跟我是同学，明确表示，只要能帮他们公司小王解决个人问题，有什么姑娘给他介绍，随时随地，相亲第一，什么工作都可以放下！”

苏醒刚睡醒的时候就有点头痛，姑妈这一顿说让她的头更痛了：“姑姑----我真的不想相亲了---”

“行了，姑妈比你也大不了几岁，跟我就别装了！我当年也是说不想相亲，什么人给我介绍我都不好意思，实际上心里巴不得早点嫁出去呢！我给你说，你这个年纪，结婚就是头等大事，别的都不重要。也许你现在还认识不到这一点，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就知道了。什么工作啊，兴趣爱好啊，自由主义啊，都扯淡-----等你年纪再老两岁，你到时候就会真的后悔，你现在就属于骗自己的状态----”

“行行行，我去，我去！”面对姑妈像放炮仗一样的语气，苏醒提不起一丁点辩论的欲望。

其实，像这种平时不怎么来往的七大姑八大姨，是最难办的。人家也是好心，这时候相亲已经不是相亲，而是一种-----懂礼貌，给面子。

你要是立刻拒绝了，别人会觉得你-----思想有问题。

“好，那就说定了！”姑妈在电话那头哈哈一乐，“也没让你主动，你毕竟姑娘家。我已经把你联系方式给那小伙子了，他会加你微信跟你约时间的。行了，我要检票了，挂了啊！”

苏醒想说句再见，电话里就只剩嘟嘟的盲音了。

“天哪！”苏醒再一次把自己扔在被子里，“这都什么鬼！”

“滴滴”，微信响了一下。

苏醒打开手机一看，一条好友申请-----“你好，我是王晨。”

看来这就是刚刚姑妈说的那个小伙子了。

怎么办？

能怎么办？

通过呗！

刚通过，他就发了个笑脸，然后是一句“你好”。

毫无特色的开场白。

不过，怎样才算又特色呢？

苏醒不知道。

“你好。”苏醒回复。

“您什么时候有空，能见个面吗？”

哇，这么直接的吗？

“我今天都有空。”苏醒说。

“下午两点，市中心天语雅阁！”王晨回复。

“ok！”

回完这一条，苏醒起床，去卫生间刷牙。她决定中午在家点份外卖，然后就去相亲。

速战速决，以免夜长梦多！

咦，好像不对。对于相亲这种事儿，“夜长梦多”不是好事吗？

嗯……速战速决，以免浪费时间！

刷完牙洗完脸，回到房里准备拿起手机点外卖的时候，突然发现王晨又发了条微信来，而且是----很长很长的一条。

“对不起，刚刚太着急了。主要是我们公司的人起哄，嗯----他们总是这样，我相亲找对象的梗已经成为了茶余饭后的谈资。上午老板的同学，也就是你姑姑，过来说给我介绍女朋友，并且给了我微信号。然后我就在他们的围观下，直播加了你，并且聊了前面的几句。现在他们满足地离开了，我跟你说一下我的情况。我是苏北人，今年二十九岁。父母都在老家，做点小生意，我一个人在中吴工作。学历本科，月薪七千，身高一米七五。有房，无车。平时用不到车，所以没买。这一句并不是借口。相亲数载，无一成功，原因未知。说这么多，只是想在见面之前说一下自身情况，如硬件条件达不到您的要求，见面不过是个可有可无的形式。您别误会，我说这些并非打退堂鼓，只是想让您对我有个初步印象，这样如果您还同意见面，那双方就是基于条件满意的见面，多少能够多一些诚意，也不至于相亲的过程流于形式。您姑姑跟我介绍了您的情况，甚至给我看了您的照片（这一点我要道歉，我觉得在未征得您同意的情况下这么做欠妥），我对您的情况很满意，望您考虑后回复，谢谢。”

苏醒看傻了。

相亲这么多回，没遇见过这样的。

字里行间，她能感受到微信那头，那个叫王晨的人的无奈。

相亲成为公司的笑谈，这个苏醒也有切身的经历。但相亲这么多回后，还能这么明确地知道自己的目的，郑重其事地对待一次见面，这是很难得的。

有那么一点感同身受，苏醒只回了一个字：“见！”

下午两年，天语雅阁。

苏醒见到这个人的时候，他正帮苏醒倒茶。

娃娃脸，大眼睛。穿着一件蓝色的西装外套，里面是一件银灰色的毛衣，露出雪白的衬衫领口。倒茶的姿势很标准，宛如他脸上的微笑。

“你好！”苏醒抢先打招呼。

“您好，请坐！”王晨把倒好茶的杯子轻轻放在苏醒的面前，“我还用自我介绍一下吗？”

“不必了，你微信里说的很清楚了。”苏醒突然看他有些别扭，具体哪儿别扭又说不上来，好像----太像是在相亲了，“聊点别的？”

“好。”王晨静静地凝视着苏醒，“您想聊点什么呢？”

“兴趣爱好？”苏醒说。

“嗯。”

咦？这个“嗯”字什么意思？

“我平时很宅。”苏醒干脆主动了。

“我也不怎么喜欢出门。”王晨笑道。

“我喜欢蹲家里看看书。”苏醒说。

“我也喜欢看书。”王晨道，“您喜欢看哪方面的？”

“小说。”苏醒说，他有点奇怪，对面这个人明明看不出啥问题，但一连两个提问而不回答让苏醒觉得这个人像是在藏着什么。

“我也喜欢看小说。”王晨笑着说，“工作闲暇，就喜欢爬在网上看小说，修仙的，武侠的，甚至言情的----您喜欢看什么？”

苏醒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别扭了，笑了笑说：“我看名著。”

王晨“哦”了一声，端起茶杯抿了口茶。

苏醒觉得，自己已经看穿了眼前的人：等着女方先说自己的爱好，然后非要说得自己跟女方有同样的爱好，这算是----套词？

这样还有什么劲呢？一味地迎合，只会让女方觉得他在掩藏自己，而且----没有骨气。

所以苏醒故意说了个“名著”，看他怎么往下接。

王晨喝完小杯子里的茶，抬头再看她，说：“那我们聊哪一本？《战争与和平》还是《呼啸山庄》，或者是当代的作家，村上春树，或者爱丽丝门罗？”

苏醒愣住了：居然接上了？！

“聊点中国的吧，古代的。”苏醒还真不信了，“四大名著除外。”

“中国小说的辉煌大多在明清。四大名著除外的话，《金瓶梅》显然不适合聊，要不聊聊《儒林外史》和《官场现形记》？”

苏醒眯着眼睛：“《儒林外史》吧！”

“《儒林外史》里好多人物啊，就好像是一个故事会的杂记一样。其实我挺喜欢这种写作方式的，用一个人物写一段故事，然后再用这个故事引出另一个人物另一个故事，最终就把整个圈子都写完了，用这个圈子里的众生百态来表现这个圈子的文化，讽刺这个圈子的弊端----”

他真的全读过？！

苏醒脸上有些发烧，为自己刚刚恶意的揣度感到羞愧。

“您---”苏醒适时打断了，因为明显已经聊不下去了，“您是苏北哪里人？”

相亲终于回到了正轨。

“扬州。”王晨说。

“难怪。”苏醒自嘲地笑笑，“扬州盛产文化。”

“您的家乡也很好啊。”王晨笑着说，“无锡，有我最喜欢的词人。”

“啊？谁？”

“蒋捷。”

苏醒扪心自问：没听过！怕是什么没名气的，拿出来显得自己有学问的那种。

“流光容易把人抛，红了樱桃，绿了芭蕉。”王晨笑意盈盈，“对吧？”

这词是这个叫蒋捷的写的？！苏醒以前一直以为是李清照！

“嗯！”苏醒点头，暗自赌气，“我们脚下的中吴，有你喜欢的文人吗？”

“有，现代作家，高晓声。”

苏醒不装了，累了：“没听过啊！”

“你肯定读过他的文章。”王晨说，“初中语文课本，《陈奂生上城》，就是他写的。”

啊？语文课本有这篇课文？苏醒怎么不记得了？

“我真的很喜欢高晓声，他写的陈奂生系列，真的彻底表现了一个时代。就我个人觉得，高晓声在农村文学的造诣，并不比白洋淀派和山药蛋派差----”

“好吧。”苏醒抬头，直视他，“您，相亲过多少次了？”

王晨一僵：“很多次，您呢？”

“我也很多次了。”苏醒说。

“一直在挑选吗？”王晨问。

“眼缘很重要，不是吗？”

“是！”王晨说，“相亲一百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百零一次还没有找到。反过来说，如果一百零一次找到了，那前一百次就是值得的。”

说得好。

“可是，时间过去了啊，最好的年纪，自己一个人----”

“嗯，所以说，合适的时间如果没有遇见合适的人，到了不合适的时间，遇到什么人都是不合适的。”

说得好。

“但一切又都是值得的。”苏醒凝视着他。

“对啊，就好像很多人说学数学没用，学高等数学有什么用呢？有几个人日常生活中买菜要用到高数？可是，如果一万个人里出一个数学家，就是对社会有推动意义的。而如果没有那九千九百九十九个的基数，就无法挑选出那一个合适的。”

说得好。

“您相亲缘分吗？”苏醒突然问，紧接着说，“我相信。”

“我也信。”王晨说，“重点不在于缘分是否真的存在，而在于你信不信它。”

说得好。

“可是真的能抓住缘分的人很少，不是吗？”苏醒又问。

王晨愣了一下，只见他微微皱了皱眉，说：“对啊，金刚经说，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停！”苏醒冷声道。

王晨立刻就停下了。

苏醒死死盯着他：“你何必如此？”

“什---什么？”

“我说什么你都说对，然后还能说出一堆对的证据和道理出来，我一连改变了几个相反的态度，你都能引经据典地圆上！”

“我----”

“你这么卑微干嘛？”苏醒质问，“姑娘有什么爱好你也有什么爱好？姑娘喜欢哪个地方你也喜欢哪个地方？姑娘喜欢哪本书你也喜欢哪本书？姑娘抱着什么样的思想你也抱着什么样的思想？”

“我----”

“我觉得你条件挺好，而且挺有才华，你为什么要这样呢？”苏醒在生气，不知道为什么生气，“你以前都是这么相亲的吗？”

王晨的脸上出现一丝颓然：“是。”

“为什么？”

“我---我想找对象结婚。”

“你这样找到了吗？”

“没有。”

苏醒冷笑，不说话了。

王晨愣愣地看着眼前的茶杯，埋头嗅了嗅鼻子，脸上堆着的笑容都不见了，把茶杯往前一推：“去他妈的！”

“骂得好！”苏醒听着也觉得解恨，“周围人都拿你当笑话，家里人都觉得你丢人，那又怎样呢？”

“谢谢了！”王晨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

看他要走，苏醒突然道：“交个朋友吗？普通朋友。”

“算了！”王晨说，然后又回头看着苏醒，咽了咽口水，在犹豫。

“你想说什么，大胆说出来！”苏醒鼓励他。

“你----你该多读点书！”王晨说完，扬长而去。

“我----草！”苏醒起身想揍他。

王晨一回头，露出一个真切的笑容，挥手说“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