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前尘（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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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张神情轻蔑的脸。

明明已经司空见惯,沈听絮还是像被冷水兜头而下，瞬间打了个激灵，旋即戮烈剑出,分云拨雾,狠狠劈下，将五指钉入肩臂的鬼母子断为两截！

“师妹！”风歇的声音从远处急急传来。

沈听絮呕出一口血,单膝跪地，用剑支撑身子：“我在。”听他气息紊乱,沈听絮皱眉问道：“你那边怎么样？”

“还好,清元仙阁斩杀了鬼母的五子,幸而我等来得及时，其余四子已被悉数斩杀。”风歇的声音近了，“不过，我等也死伤过半,还有......”

沈听絮心里暂时松了口气，可还来不及等她擦干嘴边残血,就听风歇道：“那个小师妹，她......跑丢了。”

阴森的庙宇渐渐显出几角光明,沈听絮右手压住涌血的左肩，语气淡淡：“知道了，是我让她先走的。”虽然比预料的时辰早了些。

“你受伤了？”风歇伸手在她左肩的地方虚扶了一下，意识到不妥,又放了下去，“你就这么笃定？可外面那两名死去的医侍又是怎么回事？”

沈听絮在心里暗骂了一句，只留下一句会把人找回来，便匆匆出了庙。

苑城内天色渐朗，可遍地伏尸却让这份来之不易的晴朗显得尤为沉重。年轻的医侍只剩下毫无生气的脸,嘴角鲜血还未干透。

沈听絮找到木南箐时苑城再次入了夜，让她意外的是，木南箐身边多了一个熟人。

“听絮见过师......师尊。”慌神之余，沈听絮颔首行礼。

“她是这次任务的执行弟子么？”苏庭之转身，双臂间打横抱着的不是别人，正是晕过去的木南箐。她手腕处还沾着药沫，显然是受伤后，恰好被苏庭之救下。

沈听絮额头紧了紧，肩头随着紧绷的肌肉而疼得厉害。

“不是。”咬牙忍痛却不想一声闷哼突兀地从齿缝里挤了出来，“......我只是觉得她来这么久了，想带她下山.....”

历练二字还没有说出口，就被苏庭之出言打断：“她乃逍遥散人的唯一弟子，并不在你们的历练任务之内，你身为枭山门大弟子，本职是带好师弟师妹，而不是一意孤行。”

“......是。”沈听絮后退半步，低下头答道。

苏庭之又吩咐了几句，便带着木南箐从她身边掠过。沈听絮看他的一袭白衫飘然而去，与月色融为一体，冰凉的，好似他同样没有温度可言的声音。

不多时，风歇跑了过来。

”听絮师妹，小师妹找到了吗？”

“刚被师尊带走。”沈听絮扭头看他，“你通知了师尊？”

风歇踌躇半晌，才道：“我怕耽搁太久小师妹有危险，只好先通知灵尊.，毕竟她身份和我们不一样.....诶，听絮师妹，你走这么快干什么......”

此次拔除邪祟，不管是清元仙阁还是枭山门，伤亡都不是小数目，清理城中尸体等后续也被沈听絮安排得井井有条。

沈听絮看着一具具尸体被运上车，青砖铺就的地面染出斑驳的暗红，桑树枝头鸦声阵阵，叫得众人心中只觉凄寒。

宋临寒的尸体被抬上车时，干枯的右手忽然从白绫下斜坠而下。沈听絮眉头一动，“且慢。”

两名弟子依言停下，就看见沈听絮揭开白绫，皱眉盯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继续搬运。

那时她尚以为人死神去，神脉便会慢慢消失，所以并没有深究，直到逍遥散人忽然飞升，她才隐隐觉得哪里不对。

小时候降服戮烈剑时，沈听絮偶然走到不老峰梅林深处，那时她抱着戮烈躲在一块石碑后面，听见了掌门和师父的对话。时隔久远，她早已记不清他们的对话内容，只恍惚记得掌门摇头叹了一句“散人尚有心结，无意于修成上仙”。

散人无意于修成上仙，归山门后也从不见修炼，沈听絮一直觉得他是个老顽固，不可能轻易就改变主意。

“大师姐，师父是不是再也不回来了？”

此时的木南箐早已长成了一个大姑娘，因其貌美无双，脾性开朗，修为晋升得极快，不仅能独当一面，而且在修真界大受欢迎，风头与当初清元仙阁的宋临寒无二，唯一叫整个枭山门遗憾的，便是她如此根骨，却并没有修成神脉。

沈听絮看木南箐早已哭成泪人，虽然她不太会安慰人，但还是伸手顺了顺她的后背。沈益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他见两人面色难看，只得坐在一边默默啃着梨子。

木南箐抽噎了一下，又道：“他们说，师父飞升了，我就得归入大壶峰，我能不能不去啊，听说那位峰主脾气不太好，我和她也不熟......”

说着，豆大的眼珠又淌了下来。

沈益啃着梨子，神情不解：“小师姐你最近不是常去大壶峰玩儿吗？他们都以为你喜欢那里，才让玉峰主收你的，原来你不喜欢那里啊.....”大概是见小师姐哭得更伤心了，便又安慰道：“小师姐你别难过了，要不然我现在就让我师父去找玉峰主，让他不让你上大壶峰，反正大家都说我脑子不好，干什么都会让着我。”

沈听絮给了他一个白眼，木南箐哽咽道：“此事已成定局，师弟还是不要去找你师父，若是叫人说闲话可不好了。”

沈听絮：“你原是逍遥散人的弟子，玉峰主爱才，只要你脚踏实地跟着他修炼，他没道理会难为你的。”

木南箐含泪点头。

半年后，天雷响动，紫电裂空，大壶峰峰主玉无暇就在枭山门一众弟子们的梦中猝不及防地飞升了。

掌门颂露整个人精神抖擞，整个枭山门洋溢着喜气，只有沈听絮和灵尊除外。继玉无暇飞升之后，木南箐一路辗转，收他入门的每一位峰主都在短短的数十年相继飞升，木南箐由此也被称为门派吉祥物，炙手可热。

在紫驼峰峰主飞升后，木南箐再次出现在修罗顶长老大会上。当颂露掌门问及是否心有所属时，木南箐深深看了座中的灵尊一眼，朝他诚恳一拜：“南箐愚钝，但也常怀拯救黎民佑护苍生之心，还望灵尊勿生厌弃，准晚辈入住不老峰。”

和堂内所有人一样，沈听絮站在灵尊身后，屏息等着他的答复。

“既如此，明日收拾好东西来不老峰便是。”她听见眼前人这么回答，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忽然一阵嗡鸣，就连师尊后面的吩咐她也没怎么听清。

从修罗顶下来，沈听絮被追来的木南箐一把搂住了腰。

“大师姐！”木南箐在她身后甜腻腻地叫了一声，又亲昵地在她后脑勺蹭了蹭，“终于可以和你待在一起了！”

只是为了待在一起？果然......是我心胸太狭窄了吗？沈听絮木讷地问自己。

沈听絮：“你想拜入不老峰，是想和我一起修炼？”

“当然！”木南箐单手勾住她脖颈，笑得像个纯洁无邪的孩子。

沈听絮被她带得头一歪，便看见她嘴边的一双浅浅梨涡，这么多年过去了，木南箐已经长成了一支出清水的芙蓉，不但身姿娉婷，个子也拔尖许多，就连沈听絮也要矮她一截。

她良善活泼，还好看，没人会不喜欢她。

沈听絮忽然觉得有点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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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师父太多，木南箐所修炼的东西非常杂，恰巧灵尊出关，偶尔会在木南箐修炼时出面指点一二。作为师父，苏庭之很少把时间用在自己徒弟身上，但相比曾经沈听絮的放养式栽培，木南箐已经好上太多。

这夜，沈听絮温好剑谱，快要休息时，忽然听见隔壁的开门声，紧接着便是刷刷的练剑声。

沈听絮在床上躺了一会儿，猛地想起今日是师尊游历完回峰的日子。师尊每次游历回来都要休息一段时间，她想起自己刚来不老峰的时候，便因为没日没夜练剑而扰了他老人家清静，为此手掌心还挨几戒尺。

沈听絮披上衣服来到院子，隔着几丛树影，她看见木南箐手里的剑哐当一声砸在地上。

“怎么这么不小心？”苏庭之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语气有些无奈。

木南箐蹲下身，抱着受伤的胳膊，闷闷不乐地道：“想快点学成，不给师父和大师姐丢脸。”

不可，师父最忌讳练功急于求成。沈听絮暗暗为小师妹捏了把汗。

然而，下一刻，躲在树影后面的沈听絮却看见师尊弯下身子，伸手在木南箐的头顶轻轻抚了抚。从她的角度看去，寂寂月色下，只能看见那抹颀长的浅白色背影，衣衫被风吹起，那只手袖口微挽，露出白皙的五指落在乌黑的发间，动作轻柔。

沈听絮一时愣在原地，她想转身离开，可双腿仿佛不是自己的，半点不听使唤。

作为师父，怎会不偏爱更具天赋的弟子呢？

沈听絮失落地回到房间，闷在被子里，像第一次被师尊责罚的那晚，泪无声地落了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