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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雨哭嚎,雨线像是从地面生出来的,茂密得将天地都封锁起来。
那老烟嗓还在问妈妈:“梁、孟两家有的是钱,怎么也不缺余家这半份。你知不知道,余北溟究竟为什么给那小子立遗嘱?”
“北溟……对那孩子有愧,本来他与我说好,今生都要不惜一切弥补他的。”
“你倒很听话,可惜余北溟惨败,输得连你们母女那份都没留住,就更别说赎罪了。你女儿寒假是不是勾了那梁家小子去了千灯镇?”
“他们是去旅行。”
“呵呵,可惜了这双小儿女,我从个人角度,想想的确是很可怜。”
妈妈声音愈发微弱:“你们想怎么样?”
“你以为千灯镇余氏老宅还是你们母女的?余北溟一败涂地,产权早已抵押出去,说好七年为期,他会去赎,怎么赎?幸好你女儿以后就离那小天才远远的了,两个世界的人,早晚要分开。电脑交来,我饶你一命。”
分开、为什么早晚分开……十音边奔跑,脑子飞转。
爸爸还在世时,对孟冬的态度……十分诡异。一向开明健谈的人,头回见孟冬,竟是颇为寡言,全程都近乎沉默。
人离开之后,十音见他在叹息,以为爸爸不喜欢孟冬。孟冬模样才华哪样都是上上之品,好容易请来家里玩,他对待爸妈也十分知礼,不过就是话少了几句。
十音失落得无以复加,老爸没眼光的,她无比心动的人,他竟不入眼?
不想过了两周,余北溟专门找十音长谈了一次,告诫她对人要真心。既然喜欢了人家,一生都要全心待他,绝不可辜负。
十音一度认为老爸脑子秀逗了,她才多大?一生这种话题,简直山遥路远。
况且人她都还没追到手,孟冬不过是答应同她一起排练。当然了,无论如何,她迟早都会追到孟冬,这么一个宝贝,她珍惜且来不及,怎么可能始乱终弃!
然而爸爸态度十分郑重,那次谈话也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自从十音应下来,爸爸再见孟冬,嘘寒问暖就多起来,搞得十音每每担心孟冬不自在。
雨夜那刻,她才知道,爸爸当年为了孟冬,甚至专门立过遗嘱。爸爸为什么亏欠孟冬,他与孟冬的渊源究竟是……
一会儿必须向妈妈问个明白。
屋子里还有人,连那说话的,总共三人。一直在翻找,他们要电脑,电脑里有什么?
妈妈在哀求阻拦:“求你们别翻了,孩子还有考试……”
“她没机会考试了,她是要出远门的人,很远很远的门,回不来了!你一个瞎子,倒是不用出门,不信邪回头可以验证一下。后天中午,那小天才决赛结束一出门,会先出个车祸,这一次还好,会伤在右臂……你女儿是不在了,你也可以不交电脑,信不信,小天才下次不止掉块皮?余北溟既然对不起他,你想想,这样做就对得起人家了?”
妈妈声音焦灼:“你千万不要,我交,保险柜密码是……”她迅速报出一串密码。
“你不是不知道么?”那人的笑声狰狞,似携这暴雨来的恶魔,“可惜车祸是免不了的,我们九先生呵呵,常言道,那什么……之仁?固然是舍不得那小天才受伤的,可惜这事是我来操办,九先生也是鞭长莫及啊!哈哈哈!那么远的地方,定金都交了,不方便退了啊。”
无耻到了极点,妈妈只能哀求他们,不要、千万不要伤害孟冬,十音就要奔到了,雨势疯颠,她听见按动保险柜的声音。她从不知道,爸爸在保险柜里,为什么要藏一台笔记本?
那人取到电脑那刻,后巷警笛声骤起。那是几乎为大雨淹没的响声,屋内的人都没听见,但十音听见了,锐利、短促地刺进她的耳膜,真的是警笛声!
十音精神稍稍一振,松了一口气。
**
十音在喝水,叙述让人疲惫不堪。
那段记忆太过惨烈,以至于这么些年,她不轻易去回想。只是埋头向前、不停赶路。
“这事自始至终和我有关,我要不来南照,你是不是这辈子都不打算告诉我?”梁孟冬心有不甘。
他清楚还有下文,更为惊心、迫她远走的下文,却忍不住要质问。
十音手中矿泉水瓶顿了下:“我会让案情水落石出,然后找到你,把与你相关的部分和盘托出。”
“然后扭头就走?在体制内相个亲,嫁个还不错的花花草草?反正余队有的挑。”
“这不可能,虽然我也不知道,用什么理由和你重逢。”梁孟冬还想说话,被十音打断了,“不光是因为我爸爸亏欠你。他亏欠你什么,我至今没查到,暂时不知从何说起。”
她后来甚至调阅过父亲的档案,发现他在医学院求学期间的档案存在三年缺失,她猜测爸爸可能参与过什么涉密研究。
“但那段时间你都还没出生。”
孟冬揣测着:“会不会……我父母?”
“那个烟嗓的指向非常明确,我爸爸亏欠的就是你,你本尊,我妈妈的话也证实了这种说法。我实在想不明白,我爸爸不过是个制药商,究竟对你做过什么?孟冬,说到这我必须向你坦承一件事。”
三年前,十音的确作过一次比对。当时她还在边防,是云大队为她破例申请到的权限,材料调用名义仍是当年案件,属合规行为。但收获不大:“我爸和你的父母唯一的共同点在于,有医学院背景,年份比较相近,其余并无交集。除此之外,因为你父母是军医大的学生,他们的学习期间档案不归入个人档案,而是由军医大档案室统一管理,涉密级别较高,需要另行申请,我最终没能调阅到。”
“没顺便连我也查一下?婚否,有没有女朋友,免得怀疑我和吸食人员交往。”
“这在档案上不显示。”明知他是嘲讽,十音还是老老实实答着,“再说也没申请查你的权限,查询你的父母,已经非常冒昧了。”
“冒昧什么,不都走了手续?”
“我爸当年,虽未表达过认识你的父母,但我后来总觉得,也许我的判别力在哪个环节上出了差错?他们会不会是认识的。”
梁孟冬也有这种感觉,但同样没有根据。
高中时代,梁孟冬见过多回余父,几乎都是去十音家练琴或复习时见的。
十音的性子像父亲。
余北溟是开朗亲切的中年人,余氏药企在w市,规模可观。十音的妈妈早年出意外双目失明,十音考到s市读高中,妈妈便陪在s市。余北溟周末雷打不动,要回s市团聚,他每周奔波于两市之间,丝毫不以为苦。
十音那时的家,是羡煞旁人的美满家庭。
她的父母都很好客,一言不合就留人吃饭。梁孟冬不善沟通,生怕局促,盛情难却留了一回之后。有些周末,他反倒主动卡着饭点,巧立名目来找十音。
十音的妈妈出意外失明前,是乐团的小提琴手,父亲也是古典乐迷,饭桌气氛融融,哪怕孟冬一句不参与讨论,竟然从未感受到冷场与违和。
每一餐,他这个寡言的客,都默默体验着家的温馨。
后来余北溟出事,十音的境况变得窘迫不堪。
然而孟冬从未听她有过自卑、或者自怨自艾,无论选了什么路,余十音好像都能意气风发地走。也不知是被怎样的爱灌溉大的小孩,在逆境中简直像束光,又像一颗顽强的种子,无论被风吹到怎样的悬崖峭壁,自己就能长成很好的样子。
但余父的死因被认定为自杀,这件事十音的确是不愿多提的。梁孟冬生怕惹她难受,体贴地没再提过她父亲,便也没机会告诉她,高中时他其实特别盼着去她家蹭饭。
他所有关于家的憧憬,都是籍此而生。
余北溟在世时,十音的确同孟冬提过:“我一进高中,我爸放言说,相信我的分寸感,所以想谈恋爱尽管谈,什么样的小伙子都可以交往试试,不必拘泥。自从见了你,居然全推翻了,教育我对待感情要一万分的认真,要一生一代一双人。天天叨叨我,搞得我都怀疑,难道我有朝三暮四的面相?”
梁孟冬心里知道,像是不像,这家伙同他谈个恋爱,恨不能全世界都来祝福。
可她交友甚广,三教九流……哼:“像。”
“冤枉人!”十音气极,却依然笑靥如花。
“不冤,你自己盘点下校园关系,作曲系那三个秃头,民乐系两个,还有指挥系那个,秃头。”
“附中有那么多秃头?”十音很迷茫,但她决定不想了,“你说的人我都分不清谁是谁,尹嘉陵说,我俩就是有缘,你是我千辛万苦追到手的缘分!”
她从不避着人,逢人就宣扬自己追求成功的丰功伟绩。
其实余十音在这方面是有些迟钝的,她以为的,与实际上存在误差。
十音但凡有点心机,可以去附中琴房管理室打听一下,那个时候的琴房预约时间登记册,都是谁预定的副本。
每周一沓复印件,就为那一枚姓名。
他也很忙的,有些二货,真当人生中有那么多偶遇和巧合?
梁孟冬此刻最难置信的,是十音的父亲甚至给自己立过遗嘱,要将他当作半个继承人。
这是最蹊跷的疑点,十音至今没有追查出答案,这与她父亲被害本身,是否存在关联?
**
十音的叙述,回到那个雨骤风狂的夜。
烟嗓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短短“嗯”了两声,十音听见窗子洞开的声音,窗外的风雨凄惶着灌入室内,那人沉声嘱咐:“你,去引开条子,你解决这里。”
有人跳窗夺路遁逃的声音,发生了什么?要解决什么!
十音已经到了楼门口,她快疯了,不计一切地冲刺……
妈妈无法呼吸了,她用微弱的气声在唤:“加加你别回来,加加快走……”
已经迟了,十音跑得再快都为时已晚。
扼着妈妈的喉咙的人,有着惊人的蛮力。
十音冲开门的那刻,听见有什么东西咔咔碎裂,像极了人身体的某处断裂的声音。
妈妈……十音眼睛全是模糊的,脸上分不清是泪是雨,只知道有东西不住地向外涌,她拼死撞向扼住妈妈那人……
那骨瘦如柴的人竟有惊人的力气,因为知道已经得手,手里正巧松了劲,这才为她撞得一个趔趄,倒在地上。
十音不知那刻从眼里涌出的是泪还是血,去抱着妈妈,妈妈的面色,已经慢慢灰败。妈妈的脖颈间都是淤青,连那人的指印都触目惊心。
妈妈用一息尚存的气声,无力地唤她“加加”,她想要找十音的手,将手送去时,妈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依然没能握紧她。
“那烟嗓来我家,是为找我爸爸的电脑。到手后他与另一人带电脑撤离,那曹满负责灭口。按近期得到的口供,曹满事后应该是打算把我卖去t国或m国的那种场所。”十音依然在叙述,力图让声音平静,“回头想想我从前的脾气,要真去了那些地方,估计早死在那儿了。”
“当初爸爸走的时候,我们是得的通知,我没见着最后一面。妈妈是我亲眼送走的,闭上眼睛,就能看到。”
当时妈妈已经去了,警车被另一破窗而出之人引开,那警笛稍后竟离得远了。曹满一脚踢开十音的手机,他精虫上脑,见着浑身淋透、身材有致的十音,冒出侵犯的念头。
那个暴雨夜,叫天不应,喊破嗓子都没有人听得见。
十音强自镇定,随手抓到把起子,就往灌满了雨的巷子里逃,打算奔去报案。
“当时我腿软了,滑了一跤,没能跑过他。就在我们平常分别的地方,他扑过来,我右臂被他的匕首划伤,伤口挺深的。”十音指着右臂上那道可怖的旧伤痕,声音不知为何就起了悔意,很深的悔意,“我想着要死一起死也行,就用起子也扎伤了他,扎得很深,流了很多血,很多很多。”
那条暗巷,走的人少,因为那儿有个挤窄的夹墙,从夹墙闪出去就是马路。
“他的血、我的血,搅在一起。”十音反复强调,“他没想到我会那么狠,惊呆了,死命抓着我不肯放。”
孟冬望着她,想要说什么,久久卡在喉间,只能用目光去回应她。
“曹满身上有一把仿54.式,当时我不懂枪,后来才分得清。他把枪上了膛对准我,想吓唬我。当时他也很紧张,玩枪并不利索,可能以为我吓死了,雨势特别大,他手一滑,枪落了地。现在回想,当时我心里一点都不慌,那刻我的血像是冷的,脑袋里特别清明,我知道我得活下来。”
爸爸妈妈都被他们害死了,他们要找什么,他们神通广大,也许还能威胁到身在欧洲的孟冬……
“我不能不明不白就这么死了,爸妈需要我给他们一个交代,你也需要。所有这些是怎么发生的,对我们家为什么要那么狠,我必须活着弄清楚!最近我才知道,我真的是胆大包天,太高估自己了。原来不是我厉害,是曹满正好不打算杀我,他还得拿我去卖钱,我连价钱都知道,我大概能值个四到五万。”
十音滑到地面,那把上膛的枪,她抢在曹满前头捡到了。
色迷心窍的吸毒者曹满,没能斗过生死关头一心要赢的小姑娘。
曹满空洞的眼神凝住了,枪声闷在震耳的暴雨里,没有人听得见。周遭的树影如鬼魅般狰狞舞动,十音身上、手臂上全是血,她的、曹满的,搅在一起,分不清了。
天地漆黑一片,暴风雨里,有人往他们这里奔过来,那人说:“不许动,警察。”
十音瘫坐在地上。
劫后余生,十音心里半点复仇的快意都没有,也没有看身边的警员。
雨水里的血腥味很醒神,发抖的十音,眼看雨水冲刷着血染的双臂和衣物。自己的血、别人的血,她只是真真切切地知道,她失去了家。而逍遥法外者,另有其人。
十音心里唯一庆幸的,是孟冬不在,孟冬在的话不堪设想,对方会不会痛下杀手?
……
梁孟冬面上说不出话,内心堪比海啸褪去后的狼藉。
十音的声音温暖而坚定:“这事不光关乎我爸妈,还有我们……我必须接着追查。你知道么,当年带走笑笑的人,也是曹满。”
“嗯。”
“等了那么多年,我刚刚知道曹满的名字,虽然他没有身份,但接下去一定会有线索的。孟冬你能谅解么?”
掉进黑暗的那刻,她只能勇敢耐心地等待、等待……直至双眼适应这一切。
千难万难,她活下来了,活着再见他。
梁孟冬伸伸臂膀,示意她靠来:“过来。”
他不擅言辞,不知如何告诉十音,他能谅解她,什么都能谅解。
承诺苍白,当年该给予的怀抱,他给得迟了。
这怀抱我想给一生,也请你再也别逃。
十音说:“没事没事,我还没讲完,我可以讲完的。”
他瞪着她:“过来抱会儿。”周围根本没人。
可十音清了嗓,小心翼翼地,竟把脸飞红:“别别,等会儿回去休息,我上你那儿。”
分明是深情恳切的怀抱,何以被这她出口一拒就歪了。解不解风情?
作者有话要说: 孟冬:不懂我细腻的心
大纲菌:我懂我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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