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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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雪抬起头来，果然看到她的祖父身子笔挺地站在楼梯口，目光炯炯地瞪着她，眉心几乎皱成了一个川字。老爷子单名一个筠字，人也如青竹一样刚直。他早年习剑，这么多年下来，威严日盛，即便近几年很少亲自出面了，但在他目光的压力下，很少有人能轻松面对。

多年不见，这位叶家的大家长依然与记忆中严肃的老人一般无二。叶雪也不由自主地收起笑意，站直身子面对楼梯的方向，眼睑却微微低垂下来：“爷爷。”

她的语气恭敬有余而亲近不足，但是楼上的老人显然对此更为习惯，“哼”了一声便一言不发地走了下来。

随着他的到来，客厅的温度也仿佛跟着降了几度，休看叶雪平日里在外人面前多么长袖善舞，这会儿也不过是个普通的小辈，在长辈面前丝毫不敢造次。叶筠先是扫了一眼角落里摆着的礼品，这才在主位上坐下，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低着头的叶雪，道：“还算乖觉，记得回来看我这老头子和你奶奶。”

“出门在外，长辈叮咛不敢一日或忘。”叶雪回答。她自然是提前与家里人打过招呼才回家的，故而也没有特意弄出惊喜的场面。以她祖父的性子，多半更乐意如此，先前通讯时就反应平平，眼下见面的场景也与叶雪想象中一般无二，说实话，她反而松了口气。

这祖孙二人一坐一站，俱是不苟言笑，没有半点久别重逢的激动，不像多年未见的亲人，反倒像是汇报工作的下属与上司。还是从厨房折返的沈阿姨打破了客厅冷凝的气氛，她不过去取了新洗的茶器的工夫，这祖孙俩就开始大眼瞪小眼，连忙主动开口招呼起叶雪：“小雪怎么还站着呢，快来帮帮我，你沏茶的手艺我们可是想了好久呢！”

“好啊。”叶雪冲她笑笑，走过去接过递来的茶瓯，弯下身子，一一摆弄起几案上的各色茗器。冬日天寒，又兼家里有老人，这时节叶家往往多用煎茶而非点茶，她向捣碎的茶饼中调入油膏、姜、葱等，不一会儿，烹茶的灶上便传来一股混杂了茶香、油香等等的奇异气味。而这股气味，在她将烹好的茶水注入茶盏时，渐渐转化成浓香，在整个客厅中弥散开来。沈阿姨忍不住赞道：“要说这煎茶还是小雪做得最地道，我这大俗人弄不懂你们有什么秘诀，各种佐料的分量算是算过了，可就是差了那么点味道。偏偏煎茶的手艺差了一点就糟蹋了好茶，平白叫老爷生气。”

叶老爷子接过茶汤抿了一口，紧皱的眉头也微微舒展几分。叶雪方才舒了一口气，听了沈阿姨的话，不禁问道：“生气？我不在的时候，爷爷不会都是泡茶喝的吧？”

她这话并非空穴来风，而是她的这位嗜茶如命的长辈的确有因煎茶难以入口就弃之不用的旧例。煎茶不易，点茶却要香醇许多，然而失之阴寒，长久引用不利养生。见问话的对象动作一顿，叶雪哪里还不明白，不赞同地拧起眉头，劝道：“茶性寒凉，您的年纪也不小了，这寒冬腊月的，还是注意些的好，宁可喝白水也强些。”

叶雪说得不客气，话里的道理却是实实在在的，老爷子纵使不快也无法反驳，只能又“哼”了一声，仿佛在说“知道了”。经过这么一打岔，这祖孙俩才算有点一家人的气氛，沈阿姨抿起唇角，嘴角溢出几丝笑意来。叶老爷子瞪了她一眼，转而向叶雪喝了一声：“你奶奶快回来了，还不去门口等着，在我跟前杵着做什么。”

“不用啦！”说曹操曹操到，叶雪刚起身，便听见门口一阵响动，不待沈阿姨去开门，红木大门便自行打开，玄关处随着寒风钻进来一个笑眯眯的小老太太，手里还提着一只塑料袋，正是叶雪的奶奶、叶筠的夫人张丽梅。老太太年纪大了，眼力却好，一眼瞧见叶雪的动作便连连摆手：“快坐着快坐着，小雪心肝宝贝儿可想死奶奶了！”

叶雪哪儿能真坐着，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去玄关，一面接过祖母手中的东西，一面帮她卸下厚厚的保暖装备，随她一道走进屋里：“我也想您啊。这大年三十的，您怎么还一个人出门呢？”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老太太抚摩着孙女的手，连满身寒气也顾不得，眼里的欣喜都要溢出来了。她示意叶雪将塑料袋交给沈阿姨，这才向好奇的孙女骄傲地揭开谜底：“是刚买回来的鲜鲤鱼！那么大的个儿，我亲自挑的，就为了今天下厨做你爱吃的活鲤三吃，让你瞧瞧你奶奶的厨艺退步了没！”

“难怪您吃过午饭就神神秘秘地出门呢，我要跟着您还不让。”沈阿姨笑着接口，随后便转身进了厨房。叶雪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心下微涩，强笑道：“您的厨艺我当然信啦，那滋味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呢，这么多年就没吃过更地道的。”

闲话了几句，说话间两人已到了厨房门口。叶雪还想再说什么，却听客厅里正襟危坐的叶筠冷哼一声：“知道想家，不知道回家，折腾给谁看呢！”

“你这老头子，孩子刚回家，要训话不能等会儿吗！”叶雪还没开口，倒是老太太先不乐意了，当场扯着她就要进厨房，“我不管，我孙女要跟我说话谁也别拦着！”

徒留叶老爷子一个人在客厅里吹胡子瞪眼，见几个女人都钻进了厨房，他却是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厨房里隐约传出欢声笑语，等叶雪再次走出厨房时，已经快到黄昏了。叶老爷子本来坐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才睁开眼，盯着她霍然站起身来：“跟我来。”

饭菜的香气透过门缝，渐渐弥散出来，如同同一时刻家家户户一样。

叶雪本是临时出来取东西的，见老爷子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只得跟着转移到了书房。这间屋子她过去不常进来，仅有的印象中这间书房却也没有大的变动，整洁宽大的书桌光可鉴人，笔墨纸砚俱全，除此之外最引人瞩目的就是墙上悬着的一柄长剑，这是老爷子自己早年的佩剑，不过现在早已入鞘多年。叶雪一边走着神，一边打量屋内陈设，冷不丁听见老爷子突然开口问话：“听说你找到了新工作？荣耀联盟职业选手，是这么说吧？”

他咬字很慢，似乎是不熟悉这个离他的生活太过遥远的词汇。叶雪收束心神，暗叹还是免不了这一关。刚回国时的困境，老爷子也出了一份力，这她是知道的，只是后来柳暗花明，显然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不同的是，某些人是松了一口气，认为她已经玩物丧志；但眼下看来，老爷子显然不属于这一类，他活得太久，叶雪那点小心思根本瞒不过他。而他倒也没在这一点上纠缠，而是换了一个角度，继续问她：“这次回来，留在b市么？”

“我倒是想留，可惜某些人未必放心我回来。”她答道。

老爷子向来单刀直入，这次也不例外，闻言冷冷道：“落到这幅田地，还不是你自找的？你若是肯安安分分回来结婚生子，哪儿来这么多麻烦！”

“咳，爷爷，我还没到法定婚龄呢。”叶雪不得不开口解释，被老爷子瞪了一眼，讪讪地干咳一声，“总之，他们提出的条件……我不能接受。”

屋子里一下子变得极静，仿佛呼吸可闻。叶雪低着头，感受到对面变得锐利起来的目光，却咬着牙不肯改口。良久，她才听到老爷子的下一句话：“这么说，这么多年下来，你还是不肯改变主意了？”

话音刚落，叶雪便心头一凉。先前在客厅里，叶筠的语气不过是冷硬，可现在冷硬不见了，剩下的却只剩下淡漠。她想起父母刚过世那阵子，与祖父的争吵，不由得口中发苦，但依旧强撑着低声道：“该说的，我当年就说过了。其他的事都好商量，但是要我放弃剑道，这件事情我绝不会答应。”

老人落在她身上的目光一下子锐利起来。

叶家的武功秘籍原是传男不传女的，不过当年叶雪的父亲心疼女儿，私下里教她练剑习武，虽然不过是皮毛，严格算起来还是坏了规矩。所幸他是家主的儿子，其他人纵然看着不顺眼，但家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们也没法子，毕竟孩子还小，教了没教还不是随师父说了算。可后来叶父意外过世，又没有男性子嗣留下，眼看主家的偌大家业都要留给一个小女孩儿，叶雪的那些叔叔伯伯们顿时就活络起心思，将叶雪学了祖传功法的事情拿出来加以攻讦，称主家坏了规矩，要叶老爷子重新选定继承人，将手里的权柄分出来。

当年的种种波折跌宕起伏，过程不论，结果却还是叶老爷子稍胜一筹，暂时留住了家主的位置，将儿子应得的那份家产保了下来。然而代价却是叶雪在人前折断佩剑，表示不再沾染家传武学，为了避嫌，甚至不得不远走他乡。叶老爷子自己也不是没吃亏，主家的家业到底薄了许多，能留到叶雪手上的还剩多少，实在有待商榷。

而商榷的关键，还要着落在叶雪手上。

“你若想继承家业，就不能坏了祖宗的规矩；若是非要习武，唯有与叶家划清关系一途——难道你以为自己另有奇遇，就能找到理由堵住悠悠之口么？那些人不会管你学的究竟是哪里来的功法，只要你一天还是叶家人，在他们眼里，你用的就是叶家剑法，不是也是！”

叶筠声色俱厉，看着面前默默不语的女孩儿，狠下心来为她一一痛陈厉害。他活了几十年，哪里看不出这个早早被送出去、本没有机会继续接触家传武学的孙女，这次回来却身负上乘内功，转念一想便知这是有了奇遇、学到了别的功法。不过他以为叶雪是仗着奇遇才敢有此野望，这却是冤枉她了。只听叶雪缓缓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从来就没想过要两者兼得。从爸妈过世那天起，我就知道不可能了。如果非要选的话，我会选择放弃继承家业。”

她垂着头，语气却没有丝毫动摇。默数了三秒后，她才陡然听到“哐当”一声，似乎是砚台砸下来的声音，与她的祖父提高的质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我不会放弃剑道的。”话放出去了，叶雪反而坦然地抬起头来，看到气得浑身发抖的老人，咬了咬下唇，不忍地放缓了声音劝道，“我知道父亲过世的时候您的心情，也谢谢这些年您肯为我遮掩……但是我不能骗您，早一天晚一天，总要告诉您的。毕竟我们是一家人。”

“你可记得你父母是怎么过世的？”叶筠瞪着她，似要从她脸上看出任何不妥来。但叶雪依旧没有动摇，即便这会儿提到的事情是双方心□□同的伤疤：“怎么会不记得呢……父亲他为了突破境界，与母亲一道去了大雪山……但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习武之路艰险，从一开始我就想到了。您也应该理解才是。”

亲人的立场的确会影响她的判断，但唯独在这件事上，她既然决定了，便已经做好了排除万难的准备。然而这种抉择终究是痛苦的，面前这位年逾古稀的老人在她的记忆里一直是伟岸的、不服输的，但这一刻，她却真切地感受到了他的衰老。就是从悲剧发生的那一天开始，这位剑道上的前辈变了，变得妥协，不再勇往直前，只因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脆弱，老年丧子的痛苦比起少年丧父的叶雪来只多不少。亲人的死亡为他敲响了警钟，他从悬崖边上走了回来，学会了珍惜所剩不多的与亲人相伴的时光，然而就在他即将走上生命尽头之际，他唯一的后人也要走上同样一条艰险的道路。

如何能不痛苦！如何能不愤恨！

“我现在的工作您也应该听说了，您放心，现在游戏里都是虚拟技术，我用这种方法磨练剑道，不会有危险的……”见祖父从怒气勃发的状态渐渐冷静下来，叶雪心头一紧，连忙用事先想好的理由安抚道。效果出乎她的预料，老爷子似乎真的平静下来了，一直没有打断她的话，直到她自己说不下去了，这才叹了一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有关游戏是不是玩物丧志的事情，我也不想多说了。”叶雪听到这位老人淡淡地开口，“我只问你，你能保证，当你在你所说的虚拟世界里再无寸进的时候，不会做出与你父亲同样的选择么？”

一时间鸦雀无声，只剩下淋漓的墨汁顺着桌角淌下来，一滴一滴，仿佛滴在心尖。

叶雪张了张口，她想了许多，想回答“不会”，也许善意的谎言可以暂时安慰这位迟暮的老人，但是然后呢？她无法开口勉强自己欺骗仅剩的亲人，但叶老爷子何其精明，孙女沉默以对，答案已经不言而喻。

“你走。”叶雪听见自己的祖父这样说，“如你所愿，走得远远的，再也别回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