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凛闻天直觉是准确的,家里已经容不下他了,他这些天其实也不是赌气不回家,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越来越疏离的家。

逸墨一下子跪直了,满面吃惊,嘴唇微张合不上。

周夫人深感意外,觉得可能夫君是在气头上,责罚太重了,忙去顺凛芳正的气:“老爷,使不得呀,闻天年纪小,就算真有问题也是晚上喝太多了,年轻人血气方刚,他…”

不说还好,一说凛池亚和骊姬马上又开始寻死觅活。

凛闻天把目光放在了大哥的脸上。

凛吾谦叹口气,又吸口气,冷冷盯了凛池亚一眼:“老二,你干的好事!”

狠狠咬咬下唇,一跺脚下个决心,冲凛闻天点了点头,声音轻到听不清:“傲谦,你走吧。”

周夫人听长子也这么说,不知道为什么事情闹这么大:“傲谦,你和逸墨今晚先休息一下,醒醒酒,明天早晨起来,给你爹和二哥赔个不是…”

“马上就滚!”凛芳正一声大喝犹如暴雷,吓得夫人泪如雨下,又苦苦哀求:“老爷,傲谦打小没了娘,要是被赶出去,坏事传千里,外面肯定会说,是我这个正房夫人容不下姨娘留下的孩子…可是…”

周夫人对凛闻天没多好,不过也不坏,她自己已经有三个儿子成人,没娘的庶子无论如何也撼不动嫡子们的位置。

——就像是京城看来,凛闻天这个妾出的儿子再是天才,也更应该提拔骄纵平庸的凛池亚。

凛池亚纵使尽力遮掩,也掩盖不住拼命翘起来的嘴唇,趁着只有凛闻天看他,冲凛闻天向下竖了竖中指。

凛闻天从地上自己站起来了,顺路把吓得没骨头了的逸墨也拎起来。

他眼睛透红,却唇角勾着冷笑:“母亲,你别求他了,他这个人凉薄,他就想这么做。”

凛闻天两眼往向自己长大的房子的檐下,养育幼崽的大燕子没进燕窝,蹲在窝檐上守卫着,没头没脑说道:“今天黄昏,来了两个蝙蝠,要吃小燕子和受了伤的母燕子,这只公燕子顾不得自己比蝙蝠小一圈,还是一对二,尖利叫着拼命反抗,终于把蝙蝠吓走了。”

他红眼盯着凛芳正:“有些人,有时候连公燕子都不如,作出什么出格的事来,全正常。”

刚才看热闹和演戏的人全散了。

逸墨眼泪就没干过,气呼呼的给夫人和大哥分别磕了个头,就跟着少爷走了。背着包裹,拿了兵刃,牵着马匹落寞的两条瘦长背影就这么出了府门了。

——凛闻天,号称凛提督,堂堂三品武官,可身边真正不离左右的人,就只有逸墨和君笑两个,虚职、虚空、京城光杆司令里的翘楚,嫡出公子们的笑话。

那些街头巷尾的嘲笑总是不合时宜的响起,把年纪尚轻的凛闻天磨出了铁铸的心脏和戳不穿的脸皮。

“找什么情投意合的好看郎君啊?就要找根红苗正的,你们知道吗?那个凛闻天十四岁就单手挑过武状元,跟着他大哥三哥在死人堆里爬过多少次,可在家里就是个妾出的儿子,算什么呀?十六岁之前过年也是不能上桌子吃饭的。”

大哥凛吾谦纵使铁石心肠,也心酸难忍,看着幼弟出门后在树影中翻身上马,之后寂静夜色中的马蹄声“哒哒哒”走远的声响,频频用衣袖拭泪。

凛芳正没了刚才骂人时的凶悍,听马蹄敲着青石板路的声音越来越远了,泄了气一样,扶着桌子角坐下了。

他看长子一直没和他目光交流,就知道吾谦也对这么处理不满意。

*

趁着三更天城门还没关,凛闻天和逸墨打马一身悲凉的溜出了城门,之后信马由缰,任由马匹把他们带往蹴鞠场外的跑马地。

夏天里露水深重,没多久就挂了他们全身水珠子。

凛闻天看逸墨泪痕未干,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凄惨心境,安慰他也是自我安慰:“大道如青天,吾独不得出,逸墨,要我看那个家除了给我娘上香方便,也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逸墨用袖子擦干眼泪:“这回少爷就剩下我和武士了。”

“是哦,”凛闻天摇摇脑袋,把刚才的悲伤情绪压在心下:“扁毛畜生一天也没回来,送个饭还乐不思蜀了?走,去鬼宅揪它去。”

逸墨也知道自己买那个宅子风水欠佳,手摸着脖子吐舌头:“囊中羞涩,要不也不至于买风水这么差的宅子。”

“我看风水极好,不藏风聚水的话,草木能长那么高吗?剩点钱留着买酒吧。”

“哭真没出息,还不如以后混出个人样来。”回忆起老爷撵他们走冰冷的眼神,逸墨突然激出血性来,他咬咬牙突然掉头,把背在身后的包袱递给了凛闻天,“少爷,你拿着包裹先去,我去蹴鞠场抱几坛酒随后便到,我们今晚倒要喝几杯庆祝一下。”

“庆祝成了丧家犬?”

“是庆祝终于把家里事儿看清楚了。”

郊外的乡野树间闪着几丝鬼火,萤火虫起起落落,逸墨在此起彼伏的蛐蛐蛙声中调转了马头,披着月光去蹴鞠场取酒去了。

*

京城段府灯火通明,在北域立了军功,段诗正官升一品,从天斧关总兵提成了河北提督,进京领赏正好进京述职,半夜刚从宫中出来进了书房,正人逢喜事精神爽的一抖袍摆——

就看到眼角泪痕尤未干的干儿子段赏屁股撅的老高跪在红色绒面地毯上,哭嚎道:“爹,您可给儿子做主啊。”

“这怎么了?弄这么狼狈?”段诗正手忙脚乱的把儿子扶起来,“别急,慢慢说?”

“爹,儿子本来去年在京郊感恩寺许了愿,求佛祖保佑您今年升官,老天爷看到您的赫赫战功,今年还真升了,儿子就去给您还愿,”屁大功夫就把去鬼宅闹事说成了去给干爹还愿,段赏一会功夫就添油加醋,把抓到萧瑭偷马,以及被目无尊上的薛成蹊打了屁股的事说了一通。

段诗正为官日久,掩饰心思的功夫修炼的好,只眼角的皱纹一抽抽:“是薛成蹊明知道你是我干儿子,还打了你板子?”

段赏等的就是这句话,哭道:“是啊,那个薛成蹊哪里是打我,明明就是打干爹的脸!”

“废物,”段诗正霍然站起,屋内烛台一晃:“你竟然连薛成蹊那个书生也打不过?还敢说是在我段诗正麾下呆了十年?”

段赏张着大嘴,气得一跺脚:“爹,他哪是什么书生?手里拎个白玉柄仙鹤头的马鞭子,那破鞭子姑苏薛家特制的,光柄看着就有二十斤重,谁正常人拿这么沉个鞭子?”

“哎,疼死我了,”他跺脚用力过猛,一下子就扯到了受伤的屁股,又开始喊疼。

段诗正叹口气,开始教训干儿子:“赏儿,你久在边关,不知道京城的局势,爹平时说京城局势复杂,你也听不进去。”

段诗正在房间里来回度步走,顺手把墙上家传的朴刀拿了下来,用绢布细细擦拭:“你也不想想,萧瑭为什么能活下来,难道仅是因为皇恩浩荡吗?”

段赏迷惘的看着他干爹,似懂非懂。

“盛亲王谋反,你说谁得利?”

段赏:“全天下皆知,他弟弟雍亲王得利。”

段诗正仔细看看干儿子的脖子,被萧瑭勒出来的红印子还未消退,他站起来推开门往门口看了看,四顾无人,就又把窗户关严实了,再坐到了段赏对面:“这次平反,当今皇后,也就是你姑母暗中让朝臣上本,说我临近天斧关,让我们段家去;可皇上还是让兵部又出了八千人,凛闻天带兵;这说明什么?说明陛下啊,对我们外戚开始忌惮了。”

段诗正把朴刀又挂回墙上,压低声音:

“本来所有人均想为国除害,担心余孽日后生乱子,可谁想到,萧瑭血统还出了问题。所以,你姑母和雍亲王就不想再担这个残害萧氏子孙的骂名了,这也是表现给陛下看的,意思就是皇后和雍亲王仁慈,为盛亲王一脉留了血脉。如果陛下疑心有人混淆皇室血统,或者抹黑皇家颜面,不用别人张口,他自己就下召把萧瑭悄悄赐死在刑部大狱就行了,可你看,陛下赐死了吗?”

段赏有点摸着脉了:“也就是说,陛下本来意思就是留着萧瑭,幸亏没把萧瑭杀了?”

“对啊,皇后和雍亲王,也是捏了一把汗啊,如果杀了萧瑭,那不是表示在借机斩草除根,白担一个不仁不义的名声吗?”

段诗正长出一口气,声音还是小的在嗓子里哼哼:“你别看凛闻天年纪不大,行事乖张,可他凡事留着一手,把萧瑭带回京城,就是以时间换了空间,用这么长时间揣摩明白了圣意,还给萧瑭买个宅子间接向陛下表忠心,表示了对萧氏子孙的维护。”

段赏嘟囔:“可薛成蹊为了萧瑭那样的人打我,儿子还是觉得委屈。”

“你呀,”段诗正小声说:“京城风起云涌,墙倒马上众人推,萧瑭那样孤零零的小落水狗,我猜用不了两年就得被别人欺负死,还用你出手?”

段赏皱眉,他能得干爹欢心多年,是有些小聪明的:“可是爹,凛闻天给萧瑭买个宅子,这不也是得罪了我们这边、打我们脸吗?”

段诗正冷哼:“不光是他打我们脸,今天薛成蹊没打你的脸?”

段赏郁闷:“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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