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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行知是在初夏欲雨的一个午后,抵达定国公府的。

姑母给他安排的院子很大,坐北朝南。廊庑下竹帘或卷或放,高低错落,帘后下人们碌碌穿梭,将行李一件件搬进屋子。

裴行知站在孟宗竹下,执一柄洞箫闲闲敲打手心,打量四周。

游廊外时不时有婢女经过,偷瞄上两眼,掩嘴发出两声轻笑,“你瞧你瞧,那便是夫人娘家过来的侄儿,预备和咱家姑娘结亲来着。”

“啧啧啧,还是江南的水土养人。瞧他那张脸,细皮嫩肉,都快赶上咱们了。”

......

裴行知耳朵微动,略略侧眸望过来。

十五岁的少年,乌发白衣,深眉秀目,纤细的竹叶围拢他周身,线条凝练的面庞蒙上一层浅淡的翠色。鬓边散落的发在风中飞扬,浓睫下一线天光宛如昆仑山上终年不化的积雪,干净却也冷漠。

蝉鸣突然聒噪,婢女们呆了一瞬,控制不住隆隆心跳,红着脸,低着头,疾步离开。只在拐弯时,悄悄荡来几道羞答答的眼波。

少女怀春,常有的事。裴行知在姑苏早已司空见惯,并未放在心上,淡淡收回目光,仰面望天。

近来帝京城天色都不大好,硕大的云翳汇聚穹顶,沉甸甸、灰蒙蒙的,仿佛随时都会落下一场瓢泼大雨。玉石阑干前榴花开遍,即便在这样沉郁湿润的天气里,依旧灼灼欲燃。

显是有人在精心打理。

姑苏也爱下雨,尤其是眼下这黄梅时节。可父亲母亲故去那日却没下,他记得很清楚,天也是这般压抑阴沉。

彼时他才四岁,以为爹娘只是睡着了,待明日太阳出来,他们就会醒来,像往常一样询问他寝食和课业的情况。

他抱着书卷乖乖在门口站着,等啊等,最后只等来一串泪人和两副吉祥板。祖母从寒山寺请来不少高僧至家中做法事,香火迷迷滂滂绕了七天七夜房梁,才随发引的队伍消散。

他牵着妹妹的手,站在门口远远眺望。憋了许久的雨水也终于在这天从云端落下,第一滴就狠狠砸在他的脸上,涩涩疼疼。

家中顶梁柱一垮,翌日,二房三房就纷纷吵着要分家。祖母捏着拳头应允,裴家沉重的担子就又落回到她枯瘦的肩头。

但好在裴家家底殷实,祖母领着他和妹妹,惨淡经营几年,也慢慢苦尽甘来。以为好日子总算要来,可年岁渐长后,新的问题又横亘在他和祖母之间。

——祖母盼望他入仕,重返帝京,重拾裴家昔日风光。

可比起登天子堂,他更加向往闲云野鹤的日子,哪怕去寒山寺附近摆渡,风吹日晒,也好过终日在官场上钻营。为这事,祖母没少在他耳边念叨。

此番探亲,起因是顾家老太太生病。祖母放心不下,奈何行动不便,就打发自己千里迢迢过来探望。顾、裴两家虽为世交,多年都未曾往来,交情也跟启开红封的陈年老酒一样早淡了,再这般刻意拉拢,反而见外。

祖母是个聪明人,怎会参详不透这其中的道理?可她还是执意催自己过来。

说白了,醉翁之意不在酒。探病只是个幌子,姑母膝下有一对孪生姊妹,足不出户却美名远播,年纪同他正匹配。

倘若他能娶进门,随便哪一个,都是亲上作亲。定国公如今在朝堂上的威名赫赫,有这样个泰山老丈人撑腰,待来日他科考及第,定能在朝堂上有一番作为。

祖母就是这般打算的。

可惜,他不是。

祖母于他恩重如山,拳拳养育之情,他自当报答,哪怕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但绝不是这种报法。他志在山野,心在四方,定能在这两者之间寻到个很好的支点,两不相负。

可说来惭愧,他在姑苏生长了十几年,却从未踏出过城门半步。此番入京探亲,还是他头一回用自己的双眼窥视这个世界。

而今的大邺,在宣和帝治下,道不拾遗,强不侵弱,风化肃然。帝京盛象,果然名不虚传。

但似乎......也就这样了,没多大意思。若是能走远些,再走远些,那该多好。

姑母倒是个热络的人,笑吟吟围着他左右转圈,“这日子过得可真快,姑母上次见到你时,你还不会走路,转眼你就长这么高了?”摸出帕子摁眼角,声音渐渐被哭腔吞没,“哥哥和嫂子在天有灵,一定......一定会高兴的。”

她是在为当年自己远在帝京,没能赶回去见他们最后一眼而自责难过。

生死有命,对于双亲的过早离世,这么多年来最难捱的劲儿已经过去,裴行知早已看开,眼下突然提起,心中虽怅然但不至于哀痛。

可姑母这么难过,他这个做晚辈的理当好生劝慰,遂拱手行礼道:“逝者已逝,不可追矣,生者自当好好前行。姑母节哀,父亲母亲应当也不愿瞧见姑母忧思过度,伤了自己身子。”

裴氏止泣,红肿着一双核桃眼,抬起视线瞧去。

这孩子长相效他父母,性子也随了他们,心里头能藏事,越是表现得淡然自若,她就越是心疼,唇瓣翕动,欲语还休,只叹道:“怨我,都怨我,好端端的,提这些不高兴的作甚?”

吸吸鼻子,她揽过裴行知的肩重新笑开,“今儿姑母让厨房给你做好吃的,你想吃什么,自管跟他们说,到这就跟到自己家一样,千万别客气。”

裴氏絮絮说着闲话,裴行知客气应着,二人一道先去探望顾老太太。

裴行知在师父白衣山人门下学过医术,成果尚可。为表亲近,他亲自为老太太诊脉,嘘寒问暖,陪她们说笑,整理药箱时,姑母和老太太就在后头悄声议论,视线对接,又笑呵呵点头。

看来,这醉翁不止他家祖母。

这该如何是好?头疼。

所幸,顾家两位表妹不是这醉翁。

借住在这的半个月里,他谁也没见着。

姐姐顾蘅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二人只打过两回照面。第一回是她刚从河边捞完鱼回来,蓬头垢面,跟个泥猴似的,笑起来倒好看。

第二回是她同人打完架,落了一身灰,恐姑母发现后会责罚,便绕了个大远翻墙回来。不幸的是,她翻的是自己小院的墙;更不幸的是,姑母当时就在院子里同自己说话。小姑娘从天而降,屁股摔开了花,被姑母拎走后又“花开二度”。

后来他才知道,顾蘅捞鱼和打架的对象,都是同一个人。忠勤侯府上的二公子,当朝太子的伴读,帝京城中的风云人物,却被一个姑娘欺负成这样?

只怕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姐姐动如疯兔,妹妹顾慈则安静得仿佛家中完全没她这么个人。

听小厮们说,她打从落地起身子骨就不好,这些年大病小灾就没断过,进宫调养了小半年才将将好转些。可凉薄孤僻的性子却如何也转不过来,不爱见人,也不爱说话,就喜欢窝在屋子里看书。

有几次,自己在大堂同姑母说话,姑母打发人去请小姑娘过来,她连面都不肯露。姑母讪讪替她道歉,他倒觉无所谓。

甚至可以说,正中他下怀。他谁也不用娶,祖母也没法将这错处怪到他头上,如此他就不用在自己的梦想和祖母中间两难。

这样很好,非常好。

夜长梦多,未免事情再生变数,当晚裴行知便同顾老太太和姑母道别,说明日一早就启程回家。她二人挽留不成,叹口气,暗恨自家两位姑娘不争气,却又无可奈何,只好由他去。

比起初入府时的阴郁,是夜的天要晴朗高阔许多,耿耿星河欲曙天,裴行知推窗眺望片刻,深吸一口气,难得生出夜游的兴致。

顾家多女眷,夜里总是早早便熄灯入睡。府内地形他并不熟悉,眼下只随着自己心意,漫无目的地游走,见前面花木愈渐葱茏,便兴步过去。

行道两侧种着高大的合欢树,月光幽魅,一色花丝凝露滴粉,随风扬洒,宛如云絮团团舒卷。树下有个小花圃,旁边蹲着个茜红色身影,暗夜中像一簇跳跃的火焰,又纤弱得好似风稍大点,就能把她吹倒。

小姑娘被他的脚步声惊到,肩膀抖了抖,瞧他一眼便提着裙裾慌忙躲到大树后头,只探出半颗小脑袋,怯生生打量。

“你、你你是谁?”

借着月光,裴行知瞧清她的脸,生得跟顾蘅一模一样,五官要更精致些,像是白玉雕成的小娃娃,但又比玉石要柔软。尤其是那双眼,清泠泠无一丝杂质,明明很害怕,却又睁得圆溜溜,极力作出镇定之状,可怜又可爱。

她应当就是传闻中的病美人顾慈了。

裴行知扬扬眉,目光晃过花圃内的昙花,落在她裙角的泥点上。

花枝品相极好,可见主人平日对它应是极照顾的。顾府上下遍植花木,却没几个正经花匠,看来都是她的功劳。

一个性情凉薄的姑娘,竟会为几朵花劳心劳力,甚至大晚上不睡觉也要过来照看......裴行知眯着眼,绵长一哼。

顾慈见他不说话,小手忐忑地扒紧树干,又问一遍,“你是谁?怎么会在这?”

裴行知难得起了玩心,两手对插着袖子,抬抬下巴,嘴角噙笑,“你猜。”

不过是玩笑之语,小姑娘竟当了真,垂着脑袋蹙着眉,认认真真地猜起来。琢磨了半晌,她猜到了,眉头顿时舒展,“你是不是也迷路了?”

也?裴行知撇撇嘴,没法跟上她的思路。

他不说话,顾慈便当他是默认,只是不好意思说出来,她很善解人意地转了话头,“我教你个认路的法子。”

仰面在天上找了一圈,她忽然眼睛一亮,指着南边笑盈盈道:“那颗星星叫北落师门,是南天上最亮的一颗星,你一抬头就能瞧见,很好认的。所以这个方向就是南,你以后再迷路,就可以用它来辨认方向。”

观星识路,通常都是以北辰星为准,她却反其道而行之,教自己瞧南边?裴行知颇觉有趣,故意追问:“为何要瞧这颗星,北辰星不比它好认?”

小姑娘像是听见什么可怖的话语,浑身激灵,秀气的眉头一点点枯萎,盯着北落师门喃喃自语:“这还不好认啊?一看就是颗煞星。”

煞星?

他自小跟随师父修习,通识星象。北落师门坐落南天,乃军门之星,国之战乱兴伐皆系于此。纵观古今,历朝历代都以北落师门盛亮为吉兆,偏生到她嘴里就成了煞星?

裴行知捏拳咳嗽一声,借以将到嘴边的笑意压回去。到底是女孩家,见识浅薄也难免。他收起玩笑,正要开口指正,却见她忽然雀跃,“开了开了!昙花开了!”

裴行知一愣,顺着她目光看去。

月色涣漫处,白嫩花瓣层层开放,姿态曼妙,宛如美人在灯下舒展腰肢。花期虽短暂,却已足够惊艳。

“好看吗?”顾慈扬起大眼睛,嘴角缀着清浅的笑涡。星星眸光里闪烁得意,隐约还有几分期待。

裴行知喉咙微涩,鬼使神差地点头,“好看。”

视线的落点却不在花上。

小姑娘两眼立即弯成月牙,甜甜道:“谢谢,你真好。”

头顶星河缓缓流动,虫鸣啾啾,繁密地回响在静夜当中,可这一瞬都毫无征兆地凝滞。

裴家家教甚严,裴行知经过长久熏陶,甚是注重礼节,此刻却忘了回话,匆匆调开目光,哪里都敢看,就是不敢看她。

月光如水,流淌过他侧脸,白皙的耳根竟醺红一片。

直到回去院子,他心头还梗着股莫名的情绪,躺在床上,脑子里全是方才昙花一现的画面,辗转难眠,最后干脆起来,借笔墨将这幕画下来。

笔随心动,线条也仿佛有了灵魂,画面一气呵成,再抬眸已是天亮。

忙碌了一天,又画了一晚上画,他却一点也不觉得劳累,反而越来越兴奋,举起纸吹干上头墨迹,大步流星推门出去。

衣袖携满花香,连脚步都是轻盈跳脱的,跟平时沉稳自持的他完全判若两人,把旁边洒扫的婢女看得一愣一愣。

想同她说的话,装了有满满一肚子,不吐不快。昨夜事出突然,他甚至都没能告诉她,自己究竟是谁,等待会儿见了面,他第一件要说的就是这事。

从小到大,这还是他头一回生出如此强烈的倾诉欲望。至于为什么?他不知道,也懒做多想。

刚行到月洞门,他就同裴氏撞了个满怀。

“这都起来啦。”裴氏上下溜了眼,见他还是昨日的装束,眼中闪过一丝狐疑,旋即又笑道,“早点起来也好,能多吃点东西再上路。从帝京到姑苏,路可远着呢。等你吃完,马车也该准备好了。”

裴行知心里咯噔,笑容瞬间僵住。

糟糕,还有这茬呢......

作者有话要说:  浪了n天,没钱了,被迫回来营业,小仙女们还在咩(/w\)

这篇文真是什么破命,刚入v就碰上关站半个月,刚完结评论区就关了。我大概就是传说中锦鲤的反义词。

之前说过每对cp都有番外,先从唯一的单身狗开始,番外顺序是:大表锅的前世今生、璎玑和顾飞卿、顾蘅和奚鹤卿、岑清秋和小蛋糕、慈宝儿和大萝北的养娃日常。

我会把番外标注清楚,大家喜欢谁就买谁,不喜欢就不买。

顺便推一篇文《我抢了前夫的暗卫》by卖糖的唐,大家感兴趣可以去看看鸭,么么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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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标里那句“翩翩白衣云端客,生死为谁一掷轻”,出自游戏仙剑奇侠传四,小紫英的人物诗,非原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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