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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他总算知道“自己给自己挖坑”,究竟是什么滋味了。

“多谢姑母考虑周到,我......呃......我......”裴行知侧眸瞥了眼合欢树方向,唇角抿直,攥着画卷的手不自觉握紧。

“孩子,你怎的了?”裴氏见他脸色不对,少不了担心,上前拉他。

她指尖即将触到画卷的一刻,裴行知猛地醒神,手一抖,下意识往背后藏。

倘若没有昨夜之事,他这会子就该欣然同姑母告辞,欢欢喜喜地坐上回姑苏的马车。可老天爷就是爱这么捉弄人,这奇遇什么时候安排不好,偏生要安排在他临走前?

夜长梦多,夜长梦多,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夜熬到最后,到底是长了。

“多谢姑母关心,侄儿无事。只是......”

停顿片刻,他沉处一口气,拱手道:“侄儿昨晚想了一整夜,此番入京,侄儿是代祖母来看望顾老太太,眼下她老人家病情才刚好转,侄儿若是在这时候离开,或恐让两位长辈伤了多年的感情,再三思量,还是决定再多逗留些时日,待老太太康复,再回姑苏也不迟。”

这一会儿要走,一会儿又不走,究竟是怎么了?裴氏睃着眼,纳罕地上下打量。

裴行知始终垂着眼睫,眼神飘忽似是不敢同自己对视。一束晨光从他背后照来,耳廓透亮红润,宛如上好的瓷釉。

裴氏隐约猜出大概,推了他一把,笑嗔道:“你这孩子,怎的都不说一声?”

一口气松到一半,她又拧着眉头,提了起来,“你今日要留下,姑母应当给你摆桌酒,叫你那两个不懂事的表妹出来,一家人聚在一块好好吃顿饭。可就是这么不巧,早上宫里头又派人过来,把她俩都接走了。”

裴行知耳畔“嗡”了声,忽而有些气短。怎的就这么巧?

裴氏歉然解释道:“过两日就是太子殿下生辰,老太太生着病,没法过去,而你那两个表妹这半年又都住在宫里,皇后娘娘就让她们俩代咱们家进宫赴宴去了。”

太子殿下......裴行知由不得蹙眉,像是被人横刀夺爱,心里莫名烦闷。

照理说,他和当朝太子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因他而败坏心情。可偏偏,这一切都发生了。倘若有朝一日,他也能对别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那该多好......

平生头一回,他对权势生出渴望。

也罢,事已至此,他也没法子将人再从宫里讨回来,再不满也只能忍了。左右进宫吃个生辰酒宴,也用不了多长时间,他再多等几日便是,正好他有时间,将这幅画好好修改装裱一番。

心中有了盼头,日子也过得轻快。一想到小姑娘见到这幅画时会露出的笑容,他便觉如沐春风,连等待都是甜的。

这回,他一定要告诉她,自己到底是谁。

可谁知,这一等就是两个月。

帝京城一夜入秋意,层林尽染,定国公府上花谢了大半,种花的小姑娘还没回来。听宫里头的话茬,是预备将两人留下来一道过中秋。

顾老太太身子已完全大好,能下地自由走路。裴行知作为裴家嫡长孙,也不好离家太久,没有再留下的理由,就只能踏上回姑苏的路。

临行前,他看着那幅画枯坐了一晚上。窗外飘起今秋第一场雨,雨丝穿叶打枝,带起一阵秋寒,细细密密,雪霰子似的砸在他心头。

好在这场雨来得快,去的也快。天际泛起鱼肚白,第一缕晨光流泻进屋,正好照见他将画收入箱笼紧里头。盖子一落,震起大片茫茫尘屑。边上的小厮纷纷掩鼻咳嗽,裴行知却连睫毛都没颤一下。

他素来不是个拖泥带水的性子,既然注定无缘,那便当作是一场美丽又短暂的奇遇,事过就忘,多思无益。

就是可惜,到最后也没能告诉她,自己究竟是谁。

回去姑苏后,家里家外都有一筐子事要处理,裴行知无暇再为旁的琐事分心。忙完这程子,白衣山人又恰好云游至姑苏,他作为门下首席弟子,自然要尽地主之谊,衣食住行面面俱到,等最后把人送走,能彻底歇下的时候,那晚的奇遇已经完全被他抛诸脑后。

若真能如此倒也不错。

偏生造化弄人,师父走后的第二日,一封从帝京送来的信随后而至。因师父不在,管事的就将信转送到裴行知手中。

原来当初,他前脚刚离开帝京,师父后脚就去了,还破格收小姑娘和她的弟弟为徒。师父一向眼高于顶,能收她为徒,看来她除了种花,还有点本事。

大约指点了半个月,师父继续离京云游,小姑娘没了可以帮忙解惑的师长,便将心中的疑问都写下来,按照师父给的住址寄到了这。

娟秀的簪花小楷跃然纸上,墨迹沿澄纸肌理蜿蜒漫开,宛如美人鬓边散落的发丝,隐约含香。

裴行知盯着落款,那夜的画面又咕嘟咕嘟浮现眼前。漆黑的眸子仿佛被水光搅动,他抬手揉捏眉心,半晌,无奈地笑了。

果然还是躲不过啊......

自打拜入师父门下,他声名鹊起,恐给家人徒添不必要的麻烦,便一直对外以“柳眠风”自称。

师父云游期间,他帮师父接收整理书信,遇到加急信件,也会帮忙应对,这回也不例外,就只是在例行公事,同往常一样,并无什么特别。

他如是告诉自己,反复数次后,方才提笔落字。笔墨轻快,千言竟一笔而就,比以往任何一回都流畅,连他自己都没发现。

是夜,这封信便乘上快马北上。原以为,这该是他们最后一次交集。姑娘家治学,能有多大热情?至多一封信就能打发了。

可谁曾想,她竟是个好学的,收到信不久就又给他回了两封。

一封是她对上次解答的看法,另一封则是她新提出的疑惑,问题更多也更刁钻。他自诩博览群书、通晓古今,一眼扫下来,竟不能立马回答,还得回去仔细翻阅书籍。

这大概就是所谓的棋逢对手吧。

像是绝世高手独孤求败多年,终于遇见个像样的对手,裴行知古井不波的眼底浮起一丝兴奋的笑,腔膛内热血重燃,当晚他便写完回信寄走,熬了一整夜也不觉累。

自那以后,二人你来我往,纸上斗法。盼信、写信、寄信就成了他生活中的一大盼头。

虽从没见过面,裴行知却觉小姑娘一直就在他身边,日日冲他微笑。人如其字,外表虽弱不禁风,心底却尽汇山川河流。她大约跟自己一样,也想亲眼看看外面的世界吧......

也不知她现在过得如何?待将来安置好家人,他就会效仿师父,四处游历,有缘的话,捎带上她也未尝不可。

而后的两年,裴行知没再入京探过亲,裴氏倒是来信,说两个小姑娘要来姑苏转转。

等待的这几日,他直觉自己忽然变成一个毫无城府的毛头小子,这些年养气的功夫全部作废,说话办事都没了章法,夜里更是睡不着,闭上眼睛,脑子里全是她的笑;睁开眼睛,漫天星斗都不及他眼眸璀璨。

这回见面,也不知她能不能认出,自己就是当年陪她看昙花的人。认不出来也没关系,这回他一定会亲口告诉她,自己是谁,再也不躲了。

半月后,顾家的船只如约至姑苏。裴行知一早便领着人在码头等候,说好要来的人都在眼前,却独独少了她。

裴行知袖底攥着拳,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旁敲侧击打听一番才知,小姑娘临行前偶感风寒,高烧不退,所以才没能成行。

仿佛一盆冷水兜头浇下,裴行知从身到心都拔凉拔凉,管事的拿眼神示意他招待客人,他也视若无睹。

失落之余,他更惊讶不已。

因幼年家中巨变,他心智比同龄人更加成熟,也能更好地掌控自己情绪,可这几日心境上的起伏,却完全不像他,连祖母都瞧出来了。

他大约是生病了吧,一种名叫“顾慈”的病。

祖母从管事得知码头上的事,当晚便寻他说话,话里话外都在暗示两家之间的亲事。

她和姑母从未放弃过撮合的心。换成过去,他一定当场否认,绝不妥协。但这回,他沉默不语。祖母捏着手心的汗,催促好几回,他才心不甘情不愿地点头。

脖子动起来的刹那,心里已然亮亮堂堂。

左右他已经等了这些年,再多等个一两年也无妨,只要最后还是她,自己所有的等待便都是值得的。

顾蘅借住家中的这段时间,一直是裴灵徽在陪她,裴行知偶尔也露个面,不着痕迹地从她嘴里打听小姑娘的近况和喜好。待顾蘅探亲结束预备回京,他将小姑娘心心念念的姑苏碧螺春茶,和自己临摹的王维画作都悄悄塞上马车,但愿她收到后会喜欢。

再过两年吧,等她长大些,自己也混出点名堂,就亲自上门提亲。到时,他一定会把这些年彼此错过的事,统统告诉她,然后用下半辈子好好弥补她。

他日日向北遥望,本不觉风光有多旖旎的帝京城,忽然就成了他最向往之处。光是想象小姑娘身着红嫁衣,含羞站在城门口等他的画面,他心头便暖洋洋的。

不料不出两个月,帝京就传来消息:小姑娘为了个姓谢的男人,抗旨拒嫁东宫,甚至不惜同家人决裂。

他的小姑娘,什么时候喜欢上了别的男人,他竟然都不知道?能撺掇她和家人决裂的男人,又哪里值得她喜欢?

前所未有的怒火顷刻间吞没他的心,要不是祖母和妹妹拦着,他就该漏夜直奔帝京,寻她问个明白。

事实上,他也这么做了。策马刚冲出城门,天上就落下瓢泼大雨,重锤似的,砸得他额角青筋暴起,也越砸越清醒。

从始至终,他算个什么?陪她看昙花的人?还是指导她学问的师兄?统统不是。

于自己而言,她是这些年来所有苦涩和喜悦的总和;可于她而言,自己不过是个素未谋面的表兄,关系还没她身边的丫鬟亲近,他又拿什么跟那个姓谢的男人比?

莫大的无力感袭来,裴行知攥紧马缰,用力闭了闭眼。雨水从睫尖坠下,滑过他苍白的侧脸,没入抿直的唇角,苦涩无边。

随后几年,裴家日渐兴盛,祖母对他入仕的事也死心。他如愿去江湖上游历,见识了万千大好河山,结交了形形色色的人,也接到不少姑娘抛来的橄榄枝。

最后,他都只是微微一笑,策马离开,片叶不沾身。

这世上很多人都像她,可到底没一个是她。走了一圈,心里空着的那块仍旧空着,无人可补。

也是机缘巧合,他路过蜀地一间酒肆,偶然听说,帝京城谢家的承恩侯夫人被自己表妹毒|死,承恩侯非但坐视不理,还欲娶那女子为妻。

平生第二回怒发冲冠,还是为了她。

从蜀地到帝京,他三天三夜未曾合眼,千里马口吐白沫累倒,他便换一匹新的继续赶路。城门守卫本要拦住他索要路引,裴行知冷眼睨来,眸光凛冽,宛如雪地里埋藏千年的针,他们当时便吓得退到千里之外,一声不敢吭。

承恩侯府在哪?他并不知道。为何要去那?他也不知道。他不过是具行尸走肉,双手双脚有自己的思想,就这么提着长剑走啊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儿。

可这里却并未如他所闻,欢天喜地地筹备新的婚事。

阖府上下,红倒是一片红,淅淅沥沥都是干涸的血迹,大多已凝成黑褐色,嵌入石阶廊木肌理,任凭雨水也冲刷不净。行人都沉着脸能躲就躲,实在躲不开,就闭着眼睛,加快脚步赶紧离开。

一打听才知,原是有人赶在他前头,替小姑娘报了仇。

是谁?

大家闻言,都惊惧得浑身细细发抖,缄口不敢言。

裴行知也懒怠多问,打听到小姑娘的埋骨之地,自己摸索过去。

坟冢建在荼靡山上,右边就是皇家陵寝,左边则是大邺著名的千层塔,墓两侧各种一株海棠,眼下正逢花期,艳艳花盏开得甚是熏灼。

附近的杂草刚被人除过,香火和点心也是新供上去的。碑上只镌刻着“爱妻顾氏”,笔画锐利且凌乱,雕刻之人应是个门外汉,仅凭自己的意识拿匕首一笔一画盲目雕刻。

会是谁?

裴行知微微眯起眼,伸手想去触摸,指尖却在碑前停住。

他有什么资格碰她?一没给她报仇,二没为她收敛尸首,她甚至都不知自己是谁?究竟还有什么,是他能为她做的......

年少时所有的期许,仿佛都被这小小的坟冢掩埋。他不知该自己去哪,就这么站了一夜。

山下多是佃农,他寻了户最近的人家,给足银两住下,日出便上山陪她,直至日落才归。

时常会有人来扫墓,他都尽量躲开,最常来的就是顾家人。

顾老太太的身子骨已大不如前,走路还得靠姑母搀扶。可即便如此,她还是颤着手,亲自为小姑娘拔去墓前杂草。顾蘅一来就是哭,两眼肿成核桃,几次昏厥过去,还得旁人背下山。

血浓于水,说是家人决裂,可打断骨头连着筋,凭这一身骨血,谁又能真正和谁决裂得了?

也是在这日,裴行知见到了那个人。

黄昏时分,山间烟雨霏霏,氤氲开淡淡薄雾。

那人执一柄油纸伞,定定站在墓前,修长的手指紧贴石碑上的字,轻轻摩梭。雨水如注,顺着伞骨涓涓而下,绣有蟠龙纹的袖口泅出一段模糊的水痕。他眼神里的哀致浓到化不开,同自己一般无二。

戚北落,当朝太子,大邺的不败战神,当年求娶她不成,反害她匆忙嫁入承恩侯府,最后香消玉殒的人;

也是千里迢迢从北境赶回,为她灭尽承恩侯府满门,修建此墓,并含泪刻下“爱妻顾氏”的人。

北落、北落......

瞬息间心念电转,裴行知惨然一笑,原来那晚,她嘴里说的煞星,就是他啊......从谢子鸣到戚北落,原来打从一开始,自己就从未入过她的局,所谓深情,一直以来,都只是他自以为是的一厢情愿。

他心神不宁,气息跟着紊乱。戚北落很快觉察到他的存在,转身呵道:“什么人!”杀气锋芒毕露。

战神这名头,果然不是白来的。裴行知从树后头现身,直视他的眼,无半点惧意。

“天色不早,山路过了雨水又甚是湿滑,太子殿下还是赶在天黑前,赶紧下山离开的好。”

话音未落,他便转身先行一步。

戚北落眸中云海翻涌,敛眉叫住他,“听兄台的口音,并非帝京人士,这几日却总在此处徘徊,为慈儿上香祈福,还给她烧去一幅亲笔画,可是慈儿的什么人?”

最后半句话,他咬得极重,大约是男人间天生的敌意。

可,他能是她什么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裴行知止步,却并未回头,“并非什么要紧人,只是听说了她的故事,觉得可怜,所以来看看。”

显然,这样的理由没法说动久居上位的人。戚北落眉宇间阴霾更浓,寒声问:

“贵姓?”

“无姓。”

“名甚?”

“无名。”

雨珠咚咚敲打伞面,四周死一般的沉默,宛如一场无形的瘟疫,缓缓蔓延开。

裴行知能感觉到背后之人投来的炽热目光,杀气难掩,他却一点也不怕,反而无端生起一种轻松。

其实,就这么抛却过去的一切,也挺好。

“你到底是何人?”咬牙切齿,显然已经到忍耐的极限。

是啊,那到底是何人呢?

云销雨霁,浓烈的霞光一抹抹横斜天际,佛铃阵阵,微弱又绵长,一如那夜清澈的笑声,渐行渐远,却又常在耳畔。

他笑了笑,侧眸看着凝露垂首的红海棠,释然道:

“不过,一个守墓人罢了。”

这辈子,说到底,还是他一个人的地老天荒。

作者有话要说:  之前有小仙女问,前世慈宝儿死后,大萝北帮她报仇,大表哥在干什么?

现在可以说了,大表哥为慈宝儿当了一辈子守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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