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少年秦王（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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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望着眼前神情疲惫的男人，心中的酸涩之情不断地涌现出来。青黑的眼眶,发白的脸色,毫无血色的嘴唇——

不,她不能哭,也不能难过。现在这个时候,不是联结父子之间感情的时候，也不是去同情她父王的时候。

否则她便辜负了父王对她深厚的信任。

“父王——你知道谁是在你药膳中动手脚的人对么？”

嬴异人点头，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说说你的猜测吧,孩子。”他拢了拢身上的大被道。

嬴政咬了咬唇,决定让自己长话短说：“根据父王您的行动,我有一个直接怀疑的人——母后。”

嬴异人没说话,他脸上勉强地笑了一下，但是也没有直言嬴政是在胡扯。

这让嬴政的心凉了凉,脸色也跟着嬴异人白了。

“这个时候，你要学会将无关的情感压下去,而不是被情感左右了思绪和你将要采取的行动。”嬴异人发现了嬴政的变化,于是低声道。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儿臣受教——”

“为何怀疑你的母后？”

“我是发现父王对母后有所怀疑。一开始我并不敢相信，甚至没往母后那边想。”

嬴异人忍不住又咳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更小了,他摇摇头道：“怀疑你的母后不忠，与怀疑你的母后弑君。这两件事并不可相提并论。”

“但——母后并没有不忠，碗中的情形证明了这一点。即使是这样，父王却依然要求母后喂你喝药。这不像是父王会做的事,若儿臣的猜测没错，父王对母后已经存了杀心。”

嬴异人闻言不置可否，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叹了一口气道：“王儿啊，那日我送你匕首已经是我最后的底限。”说完又摇摇头：“索性她并没有让我连这个都失去。”

嬴政愣了愣：“父王——”她忍不住向嬴异人靠近了些。

“这也没什么。”嬴异人看出了嬴政的意图，他有些欣慰，心中有了点暖意。不过他已经不太需要这些东西了，于是他换了话题：“那日你从我书房中离开，遇见你的母后，她一定向你透露了更多的信息吧。”

嬴政点了点头，突然地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父王，那次与母后的会面——是不是您刻意安排的？”

嬴异人笑了笑没回答。

但他的反应，已经让嬴政明白了真相。

嬴政的心中翻江倒海，她突然想到多年前在王宫的一场大病。在那个水池边，嬴异人对她说的话。

父王对她的心，从来从来就未曾变过。

她抿了唇望着嬴异人，“那日我确实问了母后一些话，知道父王可能是在大典之前便对母后有所怀疑。大典醒来之后，父王可能是发现了什么，而后确认了这一点。”

嬴异人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突然问道：“政儿，这些日子回到王宫，你可有注意到什么人么？”

嬴政愣了一下，而后道：“儿臣未寻到任何蛛丝马迹。”语气中不乏挫败感。

嬴异人眼中的光黯了黯，但还是用着鼓励的语气道：“不急慢慢来。”

“但是——”

“没什么但是，你跟父王不同，你还有点时间。”嬴异人说着向嬴政招了招手，嬴政便乖巧地靠了过去。

嬴异人拍了拍嬴政的肩膀：“王儿，我本来打算告诉你我现在知道的一切。但是现在的你也许还未准备好知道这一切。”说着，他叹了一口气：“父王年轻时曾经犯过一些错，甚至成了大秦的王，也仍旧犯了错。”

“父王也是人，人都会犯错。”

“不，你不能这么想。”嬴异人摇头道：“政儿，从今日起，你不要再有这种想法。身为大秦的王，你犯的错有可能会葬送掉千百人的性命，毁掉祖先几代留下的基业。你拥有的权力有多大，你的责任便有多重。

当然，对于一个暴君来说，旁人的性命或许并不重要。但无论是暴君、庸君还是明君，他们都是惜命的。如果你犯了错，而没有办法去弥补，你便会失去性命。”

嬴政张了张嘴，但没有说出话。

“成为君王从来就不意味着高枕无忧，相反，战乱之世，它会给你带来更多的危险，看得见的或是看不见的。”

“可……父王，孩儿怎么可能不会犯错呢？我……”

嬴异人盯着嬴政的眼睛，而后道：“身为太子，你如今的处境其实更加危险。羽翼未满，旁人的力量便会成倍的增长。”

“要么成为秦王，一直做下去。要么等父王死了，你跟着父王一起。如今你只有这两种结果。”

嬴政的心已经凉了一半。

“父王——为何，不告诉儿臣真相呢？也许儿臣以后会更有优势，而不是处在一个被动的地位。“

嬴异人静静道：“不，你还没有准备好。如果我告诉了你我所知道的一切，这非但于你无益，反而会害了你。”

“父王觉得还要多久，儿臣才会准备好？”

嬴异人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望着嬴政问道：“政儿，记得在赵国时，我跟你说的么？”

嬴政的心跳了跳，她低下了头，没说话。但却下意识地将手藏进了袖中，有一下没一下地搓着自己的手指。

嬴异人叹了一口气：“政儿，你太急躁了。你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你如今的势力也很单薄。等到某一天真正来临，如果你没有准备好，那一天可能是你被所有人遗忘的时候，你的牌匾甚至不能和本王立在一起。”

这句话对嬴政的冲击太大，“某一天？父王指的是什么？”

嬴异人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开口道：“你加冠亲政的那一天。”说着，他笑了笑：“至少在这之前，只要你行为得当，都是安全的。”

然而嬴异人这个时候的笑，比冷冷的话语，给嬴政带来的震撼更大。

“咳！咳！”

“父王——”

嬴异人浑身颤抖了起来，不知什么时候，他的额头已经浮满了汗水。

“父王，儿臣去给你唤太医！”

“不，不——先不要，本王还顶得住。”

“可是——”

嬴异人一把握住嬴政的手：“政儿，将木案上的盒子给本王递过来。”

嬴政连忙将盒子拿起来。

“打开它。”

嬴政立即照办，里面是两颗丹药。

嬴异人张开了嘴，嬴政会意，将丹药塞进了对方的嘴中。

嬴异人艰难地将药吞了下去。过了半晌，他的状态似乎好了些。重新睁开眼的嬴异人，目光中似乎隐含着一种绝望和不甘，但很快这种情绪就消褪下去：“政儿，这次是父王与你的最后一次谈话。”

嬴政张了张嘴，眼睛又红了。

“父王走后，这世上你真正可以依靠的便只有你自己了。”

“父王——”嬴政低下了头，声音有些哽咽。

“寡人没有最好一个君王，也没有做好一个父王。寡人没有将你的前路铺得更宽更厚实。”嬴异人叹息了一声。

“在儿臣心中，父王永远是最好的父王，是儿臣做得不够。”嬴政的泪已经从眼眶中流了出来。

嬴异人摇摇头，露出了他脆弱的一面：“寡人也不是一个好帝王，直到生命的终结我才发现了那些真相，又或许真相也不是真相。”

“父王——换掉那些人，让扁环医治你，一切都还来得及的。”

“寡人现在的状况，纵使是神灵也无力回天。何况，寡人也累了。寡人累了。”一些画面浮现在他的脑海，嬴异人轻轻地阖闭上眼睛，一滴泪从中落了下来。

他整理了自己的情绪，而后道：“政儿，接下来将寡人的话，记在心里。”

嬴政的嘴唇已经咬出了血，她点点头。

“你将生活在谎言和真实之中，你必须要学会识别这些谎言，同时不给自己制造多余的谎言。”

“寡人不想你重复我的路。路虽然是自己走出来的，但寡人要给你提个醒，以寡人为戒。寡人的多疑，寡人展现出的强硬，其实寡人也有不确定。寡人也有自己的恐惧和担忧。”

“有恐惧和担忧并不可怕，但你不要因为这个失去了理智，失去了谋划。如果你失去了它们，孩子，你会因此而死。”

“你如今羽翼未满，旁人太容易将你的翅膀折断。这样你连机会都没有了。在你还没有准备好的时候，学会伪装，学会暂时的顺从，甚至讨好——”

“培养自己的势力，不要依靠旁人的势力，并确保势力为自己所用。孩子，努力成长，长成雄鹰，拥有锋利地喙，强健的双翅。击败那些想要伤害你的人。”

嬴政随着嬴异人的话，慢慢地抬起了头。

原来——父王也同她一样落了泪。

“人心易变，永远不要绝对地相信一个人。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身边有了一个值得全权相信的人——那时候你便要保持警惕。”

“永远不要因为自己喜欢的女人——或者男人——放弃自己的生命，永远不要。”

“你以为的男女之情或者别的感情，在国家面前从来都是微不足道的。”

嬴政听到这，眼中的泪水终于忍不住汹涌而出。

她抱住了嬴异人，哽咽着道：“父王——父王——再陪政儿一段时间好不好，政儿还没有准备好，还没有准备好。”

嬴异人回抱了她：“那根铜管里的内容，等本王死后，看完它，然后毁了它。寡人相信，你将是大秦最后一位看见里面内容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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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异人是与嬴政谈话的第三天后走的，走的时候，整个咸阳城都被暴雨所笼罩，乌云滚滚。

在他时昏时醒、奄奄一息的时刻。嬴政跟着赵姬一起被召来守候在榻边。

赵姬望着不时穿着粗气的嬴异人，心绪复杂。

嬴政则安静地守候在一旁默不作声。

突然，嬴异人一声惊叫倏地坐起。嬴政和赵姬都被吓了一跳。

嬴政扑了过去：“父王！”

赵姬也迎了上去：“大王。”

嬴异人惊魂未定，他揉了揉头，似是要恢复头脑的清明。

“大王，你是否觉得好了一些？”赵姬关心道。

嬴异人将目光放在嬴政身上：“政儿，你过来，我还有话。王后，你先退在一旁。”

赵姬迟疑了一下，随即嗨了一声退到一旁。

但是目光仍旧放在父子俩个身上。

她听不清嬴异人在嬴政的耳旁说着什么，而只能看见嬴政不时的点点头。赵姬第一次觉得看不透那个躺在病榻上的男人。

不知道嬴异人说了什么，她发现嬴政整个的神情突然地都变了。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赵姬的心揪了起来。

“大王——丞相来了！”老内侍在门外喊道。

嬴异人闻言，最后一次地看了一眼嬴政，轻声地他道：“王儿，去吧。”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又撇头看了一眼赵姬，咬了咬牙，她道：“父王，儿臣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嬴异人眨了眨眼。

“父王——其实，儿臣在赵国时曾生了一场大病，忘掉了许多事。还有——儿臣，儿臣其实并非男儿身。”

嬴异人闭上了眼：“你是本王在这世上唯一的血脉，你的体内流着我的血。这一点永远不会改变。我死之后找到冯劫，他知道扁环在哪。还有——”嬴异人发现吕不韦已经走了进来，“我死之后，让老内侍给我陪葬。”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嬴异人的心境是在不断改变的，在和嬴政谈话的过程中，他其实也有改变自己一开始的决定。没想到吧，啊哈哈哈，嬴政竟然告诉了嬴异人她的真实身份。

ps1：嬴异人算是一个我倾注了一些情感的配角，码这一章的时候，我忍不住哭了。临终遗言这种事，真的让人很难过。我奶奶去世的前两个月，她便在一天晚上嘱托我一些事——诸如，她死后，我该怎么办。那天晚上我跟她都哭了。当时我故作轻松地说她还能活好久呢。然而，她执着地还是将这个话题进行了下去。我不知道那天是什么促使她和我谈起那个话题，我不知道在那之前她经历了怎样的心境。现在越想越觉得难过。

ps2：在你们的心中，嬴异人究竟是不是一个好父王呢？如果他能活得更久一点，你们觉得他会成为一个好帝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