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饥荒乱秦（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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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高吩咐人将这些栅栏全都搬开，之后才领着车队踏进了上党的地界。

嬴政的目光愈发深沉,虽然她从未来过上党,然而从那些描写山川风物的典籍中,怎么也算得上是对这里了解过一二。

纵使人与人之间眼里的景物风光有所不同,但也不能如此差异悬殊。

上党给嬴政的感觉哪里有什么大气磅礴？不过是萧索阴凉。

树木光秃秃的,木的外壳似乎被人扒掉了，而只是露出里面沁着汁水的肉。如今本是入了秋，然而你在这里却感觉不到秋意。

没有让你知秋的落叶,没有让你感觉到丰收的田野,所到之处皆为荒凉,皆为空虚。

原本在咸阳时令人心旷神怡的秋风,此刻也突然让人觉得寒冷，恰似冬风那般,使得嬴政瑟瑟发抖。

“上党，当真是这番模样？”嬴政的身子缩回了马车里,声音低沉了一句。

苏盈玉方才也随着嬴政看了一番外面的风景,心里凉凉的。此处比她想象的似乎还要惨烈。

“我小时听娘说过,人一旦饥饿起来，什么都吃。像牛羊一样吃那些长在地上的嫩草，像什么虫蚁一般啮噬树皮,甚至如那地龙一般吞吐教人踩的烂泥。”苏盈玉轻声道，语气中含着无法掩去的悲悯之意。

嬴政只觉得心像是被什么扯了一下，“如此，人竟然同那——同那——”她努力了几次,但仍旧说不出那个比喻，只好颓丧地闭上了嘴。但是有些话不便憋在心里太久，于是她只好换了个比喻道：“我见这所到之处，如蝗虫过境一般。”

苏盈玉突然将手搭在了嬴政的手背上，而后轻轻握住：“蝗虫却不是最可怖的。”

嬴政愣了一下，随后脸上的表情都随之消失了，而只木着一张脸。

临近城门，路上终于开始稀稀落落地有了几个人影。

赵高本为有了几丝人气而高兴，然而她却因敏锐的观察而丧气，甚至觉得从心底翻身出一股惧意。

不对劲，不对劲。赵高口里时不时地念叨着这个，后来她终于忍不住，引着马贴近了嬴政所在的主车。

“公子，这这不对劲啊！”

嬴政应了一声：“确实诡异。”

“尹安不是说，那些人又去无回？我总觉得他们是死了。公子，你看这些人，一个个瘦得没了人样，像什么邪祟似的。偏那一双双眼睛瞪得铜铃大，直盯着我们看，我总觉得不祥。”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压下心底的难过和不适道：“勒令车队加速进入上党。”

赵高闻言立刻引马到队伍前方。

嬴政与苏盈玉所在的马车立刻颠簸地更加剧烈。

“若觉得不舒服，便在我身上靠一靠，不打紧。”嬴政望着苏盈玉随颠簸而蹙起的细眉道。

苏盈玉对上嬴政的目光，抿着唇，像是要从嬴政的眼睛里，认真地端详出什么东西来。

然而一无所获。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可对一个心思深沉之人来说，这窗户有时开，有时又是不会朝人开的。

苏盈玉转过了身子，没说话，也没靠近。

嬴政见状，将快要脱口而出的话咽了回去。心底默默叹息一声，正襟危坐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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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日入城，天下安平，城门却闭而不开，嬴政还不知道大秦国土上竟然凭空多了这样的条例。

马车堪堪地停在了上党的郡门前，无法进入。

眼看着郡门外，在嬴政一行人周围，那些像被邪祟附身的“饿鬼”越聚越多，赵高终于亮出了手中的令牌，表明了身份。

高高在上的守门人目光定在了令牌之上，脸上冷漠的表情终于松动。

赵高松了一口气，等着郡门打开。

然而，城墙之上，守门之人却高喊了一声：“遵郡守之令，任何人不得放入上党！”撂下这句话，守门之人便淡出在赵高的视野之内。

赵高简直火冒三丈。

然而她还来不及发火，周围的“饿鬼”像是受了咒令驱使似的，随着守门之人的这句话，朝着一行人蜂拥而上。

赵高被吓得不轻，立刻叫嚷侍卫护驾。

侍卫们纷纷亮出了短剑。

嬴政见状立刻高喊一声：“莫要多做纠缠、用剑伤人，撤退！”

原本对那短剑望而却步的“饿鬼”们听出了嬴政话里的意思，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未有尝过饥饿、浑身是力的侍卫们，此时两边掣肘，一时间竟然抵不过手无寸铁、不知饿了多久的普通百姓。

一行人由着一排渐渐地缩成了一个圆圈。

赵高心里着急得不行，只觉得自己的主子又犯了浑。

等到一个侍卫被几个“饿鬼”咬得惨叫起来时，赵高心中想着，守门的在这个时候都敢无视王权了。性命攸关时刻，她不好再畏缩下去，任着主子的仁慈，将他们推向死亡的深渊。

随着更多的侍卫，被“饿鬼”们扰得丢了手中的剑，被那森白的牙齿咬得鲜血淋漓时，她终于高声喊骂道：“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手中的剑给我拿起来啊！”

混乱之中，侍卫们听到这声有力的话语，眼睛早就红了，纷纷挥舞起了短剑，一时之间鲜血四溅，断肢横飞，场面骇人。

不知杀了多久，由着一行人的小圆圈，渐渐往外衍生出了由着尸体堆成的大圆圈，像石子投掷入水中，泛起的一圈圈涟漪一般。

“饿鬼”们终于消退。

那些侍卫也精疲力竭，纵使手中有剑，但是也几乎全身挂彩，没有了来时的端庄和干净，像是也快要加入什么“鬼”的行列。

赵高的身上也染了血，衣服不知道被谁抓破，像个风尘仆仆的乞丐似的。

只有嬴政和苏盈玉仍然如来时那般干净和整洁，站在一圈人中央，像是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城门上的士兵，冷漠地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身子如开始那般挺立，动都未曾动过似的。

像是隔了一道门，一道墙，便是隔了一个世界。

嬴政一行人的马儿在混乱之中受惊逃离，领车的马也不知何时趴在地上奄奄一息，车身零碎破损。

嬴政的衣服没被血迹沾染，然而她的鼻息和口腔里却满是血的味道。

她呆愣愣地站在人群中央，余光扫见那些没了人样的断翅残骸，那可怖的流肠，一时间仿佛天地都被血幕遮挡起来，黑了又红了。

她浑身发颤，嘴唇都开始哆嗦起来。

就在这时，一只冰凉的手触及了她的掌心。

嬴政呆呆地转过头。

“赵政。”

这轻柔熟悉的声音，如梦里一般，像是光一般的，将黑红的血幕驱散。

嬴政又重新站在这个明日高悬的世界。站在这个尸体遍布周围的中央。

她重新嗅觉了血的气息，若隐若现般存在着、流淌着，而随着这些存在和流淌，她的脑海里突然断断续续地闪过一些画面和片段。

什么时候，她看过同样的场景？

嬴政的手离开掌心的冰凉，抬起，抬到眼前，她望着自己的手，好像觉出了手中的重量，仿佛那里该握着一把剑。

她的视线渐渐模糊，赵高不见了，侍卫不见了，身边的女子也不见了，她孤身一人。耳边渐渐充斥了喊杀声，惨嚎和呜咽。

那些尸体还在，不知道是谁的，只知道是一堆一堆叠起的。

这是一个战场么？

突然一个面目不详的人，朝她扑了过来，将她扑倒在地，她下意识地拿起手中的剑，朝那人刺了过去，温热的鲜血喷溅在脸上，嬴政一个激灵闭上了眼。

她推开那个要杀她的人，重新睁开了眼。

睁开眼对上的，却不是要她死的目光，而是含着担忧和关切的眸子。

“赵政。”苏盈玉看着她唤道。

嬴政发觉自己躺在了地上，躺在了血泊之中，躺在了断体之上。

她也染了泥。

她露出了一个笑，然而这个笑却含着悲切，她的声音很柔，一点儿也不沙哑，她看着苏盈玉道：“别担心，我没事的。”

赵高被吓得不轻，但好在终于回过了神。

见嬴政躺在地上，她连忙凑了过去，“大王！”她本来还想说关切的话，然而却因为忐忑而只叫出了一声大王。

是的，毫无疑问，她临时的命令救了嬴政。可想到嬴政能够在那样的时刻吩咐出不伤人的命令，想到嬴政平时的固执。

赵高觉得，她的救命可能最终只让她一个人丧命。

这么一想，赵高便由劫后余生的庆幸中悲哀的清醒过来，担心起了未来。

嬴政对上赵高眼含惧意的目光：“你救了我们。”嬴政低声道。

赵高低下了头，没有半分邀功的话，也没有半分邀功的神色。

出乎赵高意料的，站起来的嬴政又道：“世间之事从不能两全其美，此次错在本王，不在尔等。”

这话赵高没听懂，故而便将头低得更下，而不敢说话。

嬴政走到赵高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膀。

“大王，那我们现在怎么办？”赵高抬起头问道。

嬴政低声吐出了两个字：“回去。”

赵高觉得难过。回去？怎么回去呢？马没了，车也没了，从上党到咸阳多少里的路程，走吗，要走多久？

“大王，钱币都没了。”

嬴政愣了一下，而后点头：“本王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