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2、饥荒乱秦（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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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党离咸阳纵然遥远，但离平阳却也是脚力可及。等到了平阳,同当地的县令联系一下,一切便也水到渠成。故而嬴政并不太过担心。

命令卫士在原地休整一番的同时,嬴政和赵高清点了物品。

带来的干粮和食物全都被洗劫一空,那些钱币也在刚刚的混乱中散落,不知所踪。

好在身份文牒和令牌因为贴身放置，都还在。

一行人终于又重新启程。他们来时虽算不上光鲜亮丽，但也自有气势。可离开,却如丧家之犬一般,形容狼狈、气势衰颓,一个个精疲力竭,垂头丧气。

嬴政心中很不好受。

天色渐晚，他们今天注定只能在野外过夜了。

走到一处空地,嬴政便命令众人在此生火驻扎。

空地边有一条小河，嬴政让一些人去找干柴,另一些人去河里碰碰运气。

明月当空,营火已经升起,只是那些去河里碰运气的卫士都是无功而返。今夜怕是要饿上一顿了，众人围坐在营火旁都有些沮丧。

嬴政脸上的神情在火堆的映照下，显得幽微难辨,她突然站了起来：“冯劫和赵高是本王最为信任的人，而你们是冯劫和赵高最为信任之人。”

此话一出，其他坐在地上的人，便都抬头看向了嬴政,看着这个少年。

“本王如赵高和冯劫一般看重你们，尤其今日——”嬴政突然展开了双臂，宽大的黑色袍服展现在众人面前，他转了一个身，又重新将脸面对营火：“在那样的境况下，本王依旧完好无损。”

嬴政重新将展开的双臂收回，“你们护驾有功。”

卫士们闻言都从地上站起，又朝着嬴政跪去：“保护大王乃臣等职责，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嬴政透过明火，看向那些跪伏在地上的身影，“本王向来赏罚分明——但是此次本王却不想奖赏你们。”

众人闻言浑身一僵。

赵高的眼皮跳了跳，她似乎能猜到嬴政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这让她有些难过。

苏盈玉也将目光看向嬴政。

“因由何如，本王今日不会说，以后也不会说。”嬴政走到一个跪地的卫士面前，弯腰捡起了卫士手边的短剑，而后握在手中：“这把剑上沾了谁的血，你们此生都不能忘，哪怕它已经被河水洗净冲干，但血的气息早已渗入了剑身。”

短剑的主人抬起了头，“微臣不服！”

嬴政低头对上他的目光，短剑的主人似乎是一个与她年纪相仿的少年，眉目清秀，但是此刻却显得有些戾气。

嬴政笑了笑：“你对本王的决定有异议？”

少年高声答了一句是，接着愤愤道：“秦国向来奖罚分明！”

嬴政挤出一个笑：“那你觉得，本王应该如何赏你？授你爵位几级？赐你粮食几石？”

嬴政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含着笑意的商量和询问，但任谁也明白这话语背后究竟含的是什么意味。故而，在这月明之夜；在这鸟虫不鸣、飞禽不走的上党地界内；只能听见火舌拆绕干柴烧起的噼啪声。

如此寂静。

少年心底起了惧意。嬴政毕竟是这大秦的君王，而他只是小小的卫士。对方再如何不对，那又有什么法子呢？秦法固然贯达全国，可能让眼前这个任性愚蠢的少年从王位上跌下去吗？

但是——

少年握紧了拳头，在嬴政将他的剑抛回他的手边后，他终于忍不住少年人骨子里倔强的冲动，和那星微半点的勇气，红着眼吼道：“朕不稀罕你的赏！朕只是不服！朕的兄弟就因你危机时刻的什么破令被人咬断了脖子，血脉喷张而死！同那些暴民的断指残体埋在一起！走时也没地儿埋去！”

少年想到这落下了泪，但语气却一点也没弱：“朕为他不值！哈，去战场上死了，名字还能刻在石上，得老秦人的血呢！阖着这次死，却要死的这样偷偷摸摸！死的无名！”

少年的话如一记重拳打在了众人的心上，他们浑身一震，都觉得疼。

这次的战役并不比战场上的惨烈少上一丝，但却因为某种因由不能向人提及。

卫士们觉得心寒，他们为之流血，为之搏命的人，对他们的血和汗，竟然一丝也不稀罕；甚至还要去踩去讽。

赵高的目光更加暗淡，仿佛渐渐成了皓皓明月后的夜幕：今日秉着高义仁慈的少年秦王，同那被众人笑蠢的宋襄公有什么区别呢？可嬴政以前并不是这样的人，为何如今却甘于与那宋襄公同流。难道君王之位当真能使一个人面目全非？

苏盈玉细眉微蹙，神色比往常凝重了许多。她信任嬴政，可却也怕嬴政真是个少年，而少年人的心性又是那般的容易跳脱、改辙，若是曾经她定然全盘的信任和放心，可如今面前之人同记忆里的那个人相比早有了千差万别的变化——

嬴政沉默了一会儿，而后才开口，一开口嗓音便沙哑得可怕，像是喉咙在极力压抑着某种情感而做出的让步：“他们是为本王死的。你们自从宫中出发，便也只有一个使命——保护本王。你们是卫士，这是你们的职责——若我今日被杀，你们便是失职，护驾不力依照大秦律法，你们罪责当何？”

赵高觉得有些不忍，低声呢喃了一句：“大王歇息吧。”她不想让嬴政再说些伤人心的话了。她之前的想法全错了，嬴政不是有了宋襄公的仁义之心，而是被秦法冻了心，冰冷的不近人情。

嬴政听到了赵高的呢喃，她一个转身也瞥见了苏盈玉脸上的失望。心蓦得一揪，她叹息了一声，语气里终于含了悲凉。

这悲凉的叹息像是寒气一样，令听见的人身子一颤，火热的心也蓦然冷了下来。

“你们杀得是谁啊——你们剑上染得是谁的血啊——”嬴政低声道。

“本王又算得上什么呢？本王不过也是喝着渭水，吃着牛羊长大的人——你们用命护得本王周全，本王如何不感激。”嬴政扬起了头，抬起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而后又是一声叹息。她不能哭，只能用叹息把要哭的劲给去掉：“本王穿着一身干净的衣物，大秦人的尸体在本王身边围了一圈又一圈，老秦人和你们的血染红了土地，本王却一点也没沾上。”

卫士们抬起头望着营火旁的少年君王，纵使被宽大袍服所笼罩，在黑夜里却显得那样瘦小。

“本王——本王——”嬴政抿了唇，竭力不让一双眼睛掉泪，她想着笑应该能挤去一点儿伤痛，可是她笑不出来，终于泪也不等她的折腾，默默滚了出来，掉在地上：“有罪。”

有罪的少年君王主动得承认了自己的罪，反而让众人不知所措。

沉默，伤感压抑的沉默，笼罩了营地。

“那些人不知本王的身份，他们只是饿了，饿得眼里只剩了食物。顶天立地的老秦人，在这天下要地上党，成了牲畜一般的可怜人物。大秦尊贵勇敢的君王卫士，杀红了眼，为着本王拿着刀屠戮饿得骨瘦嶙峋的同族。”嬴政的声音在这苍凉之夜更显悲寂。

卫士们听见嬴政的话，心底最后一丝坚硬的防线终于被击溃。

白日里的画面重新闪现在眼前，那些人可怕，但是——也可怜。一个人到底经历了多久饥肠辘辘的折磨，最后才能变成那副样子呢？

他们杀掉的是什么样的人呢？老人？妇孺？青年？后生？孩子？

原先的那个少年也呆住了，眼睛更红，却失去了焦距。

像是有一把铜剑插|进了他们的心房，而且还在不要命地搅动。

嬴政离开了火堆，走进了黑夜，留下了卫士。

苏盈玉跟上了嬴政。

月明星稀。

“盈玉，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嬴政看着天空，突然问道。

苏盈玉听见嬴政的一声“盈玉”，整个人都愣住，回过神她看向嬴政的侧脸，眼里闪烁着微光：“世间之事从不能两全其美，你说过的。”

嬴政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呼出：“原本，我是可以对他们进行封赏的。这样，今日之事，他们便会觉得是为了我，是一种荣耀。”

苏盈玉离嬴政近了一点：“他们终会体验。在梦里，手上染血的时候，是忘不掉的。”

嬴政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沉默了一会儿，

嬴政抬头看着月亮，呢喃了一句：“是啊，手上染血的时候，是忘不掉的。”

苏盈玉听见了嬴政的呢喃，心跳陡乱，久久没有回到平常的韵律。

“我也是无奈的，我有罪，但我也不想自怨自艾。父王曾经告诉过我，眼泪和自怨自艾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这弥天之罪，我承受不来，卫士们也承受不来，老秦人更是不该承受。”

“赵政……”

“盈玉，你说，那些吃穿靠着老秦人的，怎么就敢呢？他们怎么忍心。”

作者有话要说：　　不想虐了，虐不起来，我要做一个甜文作者。

ps：电脑终于弄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