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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盈玉记得上次和秦政走在这片林间还是六年前。那个时候她还是一个角色介乎于母亲与妻子之间的女人,而她身边的这个人还是一个拥有忧国忧民面貌不久的年轻君王。

六年的时间足够改变太多的事情。足够让秦政在诡谲的后宫与朝堂风云中,失去一心一意为她的王弟;除掉谋朝篡位的嫪毐;与当初发誓要将她今世的娘亲装进心里的赵晗罗决裂;扳倒政见相左的吕不韦,并由此铲除那些与她志向相背离的政治势力。

足够让她们分开又相见。

苏盈玉很难说,对于她们而言究竟是得到的多一点还是失去的多一点。

她唯一能够确定地是,六年前的那个人与今日走在她身边的这个人真得相差太多。

除了那张会日日夜夜出现在她记忆里的那张脸,苏盈玉差点在秦政的身上找不到一丝与过去相连的迹象。

苏盈玉还记得她们分别后的相见。

秦政当时确实看起来非常的震惊,可这震惊也是很短暂的。将掉在木案上的茶盏重新摆起后,那张脸上便没了多余的情绪。

那个时候苏盈玉是很怕的,又不可避免地生出失落的情感。因对方的镇定。

后来秦政支走了李斯,她便又紧张起来。

一间书房只剩她们两个人,苏盈玉以为对方将要撕去平静的伪装,将要质问她。

然而什么也没有。

她像对待别人一样的对待自己,认认真真地请教自己,好像自己是她的老师。好像对方满心里只有如何实现她的志向。

自己如何能不知道她的志向呢?

当自己说出那句“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囊括四海,并吞八荒”的话后,她眼中放光的样子,让自己觉得欣慰——而又有点心酸。

可是那一刻的秦政确又好像是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样子,好像变回了那个用小小的身躯救下自己的孩子,变回了那个为一个观点就跟自己争的面红耳赤的少年。

不过,对方——不再面红耳赤地争了。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秦政学会了沉默,学会了隐忍不发。

那一夜的谈话,苏盈玉一边畅快于自己的表达,但一边又感性地自伤。

不过两年的光景,她好像已经彻底地不再了解对方———不再了解隐匿在“席卷天下”志向背后的那颗隐秘跳动的心。

自己得到了一个赏识她并愿意重用她的年轻君王,然而却失去了一位曾经用炽热而真诚的爱夺去了她心的人。

直到在宫门前分离,对方也没有追问。

从郭开的手里逃出时,对方激动地将自己抱住;失去记忆在雨里见到自己后,对方主动地牵着自己进了山庄,又询问她们的曾经。

可是,那一次,她死去又归来,对方却没有说一句话。

她用了两年去设想当对方质问她的时候应该如何回答,然而却发现事先设想的一切没有任何的用武之地,她竟然也失去了坦白真相的欲望和勇气。她以为她失去了那个女子。

直到——直到,秦政骑着马,固执地将自己抱住,用那样压抑的语气请求自己留下来。

自己感受到了她的颤抖,感受到了她的恐惧。感受到了那藏在为家为国背后的一颗小心翼翼的心。

苏盈玉觉得自己很残忍,又觉得时光过往对秦政太过残忍。

冰凉的雪片落在脸上,可被怀抱圈起来的后背整个却是热的,从眼里流出的泪也是热的。

当自己说“好”的那一刻,仿佛在冰冷的黑夜里,与秦政一起,看到了那盏快要熄灭而又猛然吹起的灯。

可苏盈玉也是知道的,那脆弱的灯芯总归再不会与从前相同。

做了秦国的国尉,与秦政的沟通仅限于国事,连一句很小的问候,无意间身体上的触碰都会让她们觉得震颤。

苏盈玉觉得习惯,而又觉得不习惯。

有时候,她似乎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有时候她又怀疑当年的决定是否值当。

可秦政那日突然叫她“盈玉”,而不是叫她国尉,她的那颗心,便异常地过分。忍住鼻尖的酸涩,压抑住心间的异样,她艰难而又欣喜地说出那句:“以后只有我们两个人的话,没关系的。”

然而对方又将所有热切的注意力立刻转向了手中的那卷竹简。

自己喜欢秦政的那个样子,可那个时候又忍不住讨厌她那个样子。

不止一次地,自己做过一个梦,梦见秦政哭得两眼通红地质问自己,当初为什么要伪造自己的死亡,为什么要过了两年才回到她的身边,自己在梦里既愧疚又有些如释重负地去解释、去道歉。

然而,醒来后,却发现一切都是梦。

梦里经历的纠缠,烟消云散地仿佛未曾发生过。一切都是她的臆想。

她的面前只有一位沉稳持重的秦王,而没有那个失控的女子。

苏盈玉以为随着时光流逝,她会渐渐适应于秦政对待她的方式,适应于秦政只将自己看作秦国的国尉。

可——

“盈玉,你说韩非究竟为了什么呢?他若真不愿为我做事,又何必要把多年之作相赠于我呢?他知道我爱才的声名在山东六国几乎人人皆知,那他又如何不明白,当我看见他的书,看见他的论断就该有重用他的心思。原本,我教姚贾去请他,姚贾却说他不愿来秦,我当时一点也不信,一点也不信。以为是姚贾态度言辞不佳惹韩非不快,还把姚贾痛骂了一顿。”秦政苦涩一笑,突然发现自己有点自视甚高。

苏盈玉艰难地呼吸了一口气,而后又调整自己的语调:“这并不怪你。”

秦政不咸不淡地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失望。”撇头望着道路一侧黑影绰绰的树林,秦政道:“韩非来到咸阳后,我高兴坏了。满以为自己能跟着他一起追寻先祖和商君的脚步,建立千古功业。也不嫌烦地成日往他那里跑,他跟我说话的那一天,我甚至觉得阴沉的天都亮了起来。现在想想简直是魔怔了。”

苏盈玉回忆起那些日子对方的表现,心里起了点醋味。若不是,韩非是个白发长须,形容憔悴的人,苏盈玉不知道还能不能压抑住那一颗酸涩的心,而跑去在秦政面前做恶意的揣测——即使那个揣测在今日被印证为事实。

秦政继续说:“他玩得好一手欲擒故纵的戏码。你们——当时都看出来了罢。毕竟连扁环都看出来了。”

苏盈玉:“那时候谁也不能肯定——”

秦政停下了脚步,看向了苏盈玉:“你们是不敢说。”

苏盈玉静静地看着秦政,没办法反驳。

秦政缓慢地眨了一下眼,敛去了一点不合时宜的失落和恐慌。

“韩非他——都是知道的,知道他的所作所为会给他带去什么,会使他遭致什么样的厄运。斜术之术,竟然也用在了我的身上。”秦政继续往前走:“他也是个残忍的人。”

苏盈玉在原地发了一会儿呆,可秦政也没停下来等她,回过神后便加快了步伐跟了上去。

“我真觉得可惜。”秦政道:“他如果放下那颗满含着仇恨和怨愤的心,又怎么样呢?人的一生对于大多数来说都只有一次。何必要选这样傻的法子?”

苏盈玉:“就像姚贾说的,不是天下所有有才之人都可以为你所用。相同的道理——不是每个法家集大成者都能成为孝公的商君。孝公与商君是君臣的典范,是秦国筑基的伟人,然而后人追寻他们足迹的时候,却没必要一位求同。今时不同往日。”

秦政:“是啊,不同往日,很多事靠两个人做不起来的。可是——”秦政又停下了脚步,定定看着苏盈玉道:“盈玉,我其实也不知道要从哪一步开始。你们都以为我知道,知道该用什么样的人,知道该是整顿内政,还是试炼武装。可我也是第一次。以前李斯曾称赞我有旁人不能匹及的直觉和政治军事眼光。可这些东西太玄了。我哪里知道什么时候该是正确的直觉,什么时候是偏离了轨道的呢?”

苏盈玉抿了唇,只觉得呼吸更加艰难。

“我有时候告诉自己不要被过去所桎梏,但做着这样几乎前无古人的一件事,又忍不住要从过去寻找一点寄托,寻找一份安心。”秦政苦笑:“有时候,我会做一些梦,梦见自己还在苏阳城,还在赵府,公父和娘亲都还恩恩爱爱地陪在我的身边。我会不满他们在很多时候仍将我当做一个孩子看。会对其他孩童喜欢的东西不屑一顾。可我在做这样的梦时,竟然感受到了许久未曾经历的安心。”

苏盈玉的眼里因为这句话蒙上了一层晦暗。

秦政摇了摇头,没再将那些话继续说下去:“真是说远了。”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又缓缓吐出,秦政试图回复道君王该有的稳重中去,试图重新绷紧自己的神经:“好在韩非给了我这样一个机会。”

苏盈玉没应声。

秦政无所察觉地继续自言自语:“如果我是一条蛇,他很愿意去触碰我的逆鳞。也知道怎样去触碰。那么,我便如他的意愿。反正这件事就像疲秦计一样于秦有利无害。韩——就如了他的愿,让我为他出一口孤愤之气。”

“阿政——”

秦政绷紧的神情在听见这两个字后崩坏了一丝,她垂落在身侧的两只手,突然不成章法地拘谨伸直。

接着,她像溺水的人企图自救,露出了一个算不上笑的笑:“我知道你要说什么——但是我的心意.......”

她话还没说完,苏盈玉却猛地撞上她的身子,她狼狈地在冲力的作用下往后趔趄了一步,可还是稳住了身子。

“.......盈玉?”秦政绷直了后背,有些不知所措。

她以为那个牵手已经是她能得到的——

苏盈玉抱住秦政后,发现了对方的紧张,身后也没有将她环紧的双臂,一颗心刺痛起来。

“阿政......”苏盈玉悲伤地低喃了一声,像溺水的人狠狠地揪住她能够揪住的一切,一双手没有任何道理地用力,指节绷紧。

秦政迟疑着,最终费力地抬起了一边的手,放在了苏盈玉的后背上,轻柔地拍了拍。

苏盈玉整个身子都颤抖起来,“对不起——对不起——”

秦政仍旧有些发愣,“有什么——没什么——这也——如果是我,我当时——”秦政以为对方是在为没有提前告诉他韩非的事而道歉,这样的反应让她觉得恍然,安慰起来竟也语不成句。

“你不用这样自责——这没什......”秦政的话没有说完,却看见苏盈玉猛然抬起了头,一双眼直直地盯着她看。

那双眼在月光下,能看出来颜色,眼眶红红的,眼珠上还蒙上了一层晶莹的泪光:“不是这样的。”秦政听见这句话。

苏盈玉一系列地动作,已经让她失去了判断。

秦政无措地张开了嘴,却不知要说些什么。

正当她开始强迫自己思考时,一个柔软的、而又冰冷的东西——猛地撞上了她的唇。

苏盈玉双手扳下她的脖颈,踮起了脚尖,整个人向上吻住了她。

秦政的心快要从胸腔中跳出。脚下虚浮,好像又陷入了许久未做的绮丽梦境。

苏盈玉用力地碾着她的唇,最后整个人挂在了她的身上,怀抱也愈发用力。

秦政却像一块木头,给不出一点的回应。

苏盈玉哭着停了下来,一股绝望的情感像海浪一样朝她卷了过来,将她淹没。

“为什么不问我?为什么不问我呢?”

“......问你什么?”

“我们真的回不去了么?我不该躺进去——不该,那时候。”苏盈玉说不下去,哽咽的声音压迫着她的鼻腔,让她无法呼吸。

秦政这时候——才知道对方指的是什么。可这样的明白仍旧无法教她该怎么做。

她们不是在说韩非么——为什么会突然说起这件事呢?

这件事不是早该在——四年前,她们相见的时候便过去了么。

“你无法原谅我了么?”苏盈玉问。

秦政艰难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嘴唇发干:“不是已经过去了么?”

苏盈玉松开了她,“过去了么?”

秦政点了头:“嗯。”

苏盈玉低下了头,身子发颤。

“......你不必这样。”秦政道:“我知道你.......那样做的原因,我尊重你的选择。”

苏盈玉双眼通红地看着秦政,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将那句话说了出来:“可是——我后悔了。”

秦政愣住。

“我后悔了!”苏盈玉吼出了这句话,虽然她知道自己是没有任何资格说这句话的,可她仍旧道:“我后悔了啊,阿政。”

“我们现在这样不好么。”秦政低下了头,低声地问:“这难道不是你所想要的么。”

苏盈玉哭着说不出话。

“我不想束缚你。”秦政道:“你愿意回来,愿意做秦国的国尉,那颗心已经做了太多的斗争是不是?”

“我很早就知道——你不是普通的女子,你拥有很多东西,不像别人,我能看得出来——韩非都没有的天下之心,你有。”

秦政抬起了头,看着树林上空挂着的月亮:“我还记得在上党的时候,你说的那些话。”

“你说我是天下的王。”秦政低声道:“那个时候,我便意识到——你说的也是你的志向。”

“天下大同也是你的愿景。”

“你有这样的才华,可是作为一个口口声声说爱着你的人,我却对此视若无睹。我也无能为力。即使你做了我的王后——你的天地也只会被限在我的后宫。”

“在你离开我的几年里,我每一天都在想,那是不是一种报应。报应我的自私。报应我强行将你束缚在我的身边。”秦政的眼睛有点湿润。

秦政吸了吸鼻子:“你回来的时候,我满心里都是庆幸,满心里都是欢喜,满心里都是感激。”

“我没有原谅你的理由——”秦政道:“......这一切都是我的错。”

“你回来,留下来——便是对我最大的原谅。”秦政一边笑意渐渐从脸上流露出来,一边眼里滚着泪:“盈玉,我哪里还敢再从你的身上奢求些什么?”

苏盈玉没有预料秦政是这样的心思,从没有预料过。她百味陈杂,看着那个人渐渐低下了头,苏盈玉只觉得一颗心生疼。

她想了很多的话,可是最终只是干巴巴地说出:“这并不怪你......你不要把所有的结果都归咎于自己......这一切都是我的选择,是我没有和宝儿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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