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丛栗看着桌子上的热水,杯子里还冒着热气。
禹择洲坐在她对面,虽然面无表情,但双唇紧闭,手指在桌上一顿乱敲,显而易见的烦躁。
看上去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两个人——
本来确实如此。
当然,如果可以选择,谁都不希望在这样的情况初次见面。
今天是个晴好的周末,茶馆外面的小院子支起了露天的桌位。
已经快要入夏,院子里枝繁叶茂,从树隙里倾斜下来的细碎光斑,在树荫里不规则地铺开,像一池揉碎的鱼鳞。
小院子里的其中一桌,何颂正对室内,恰好能透过玻璃将屋内的状况尽收眼底。
但说白了,真的像在收看一帧静止画面,一格一格的时间都度得乏善可陈。何颂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放下杯子的时候,他想到什么,将另一只杯子倒满,特意将茶放凉一点。
没过多久。
俞南晓从外面进来,抽出椅子在他旁边坐下。
何颂看向她,“还顺利么?”
俞南晓没有应声,一坐下就抻着脖子往里看,大热天的,她嘴唇发干,起了一层薄薄的壳。
何颂把杯子推过去。
茶已经凉好,俞南晓却完全没心情细品,脑袋一仰就一饮而尽。
喝完才对他说:“还算顺利吧。”
虽然一路上为了甩掉几个媒体东拐西绕,堵车堵得差点误机,俞南晓口中的“顺利”是:“反正是活着上了飞机。”
何颂哑然失笑,又问:“分开的时候没掉眼泪?”
一路上争分夺秒,又是恹恹的午后,俞南晓反应有点迟缓,啊了一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半晌。
“是感觉空空的。”
俞南晓摸着自己心脏的位置,极轻极轻地抿嘴笑笑。
“她最后走的时候,我就一直在想,这次分开,以后就真的很难再见一面了。”顿了顿,她补充道:“但都这把年纪了,好像也没有说谁活着离不开谁,她能有更好的未来,我祝福她。”
对面的男人垂下眼。
他低头看着手指,有光落在指甲上,莹莹一点亮。
何乃律走得很匆忙。
要不是她执意不肯,说树大招风,他们都应该去送送这位十几年的朋友。
不过眼下也有别的事情。
抬起眼,俞南晓一直看着里面,双手交握,搁在桌上。
“我一直在想,这么做是不是对的。”
何颂看向她,“觉得自己多管闲事了?”
俞南晓摇头:“我只是觉得,我不管跟哪一边,都没有要操这份心的必要。”说完,她轻飘飘瞥何颂一眼,“不过我们的大善人何老师肯定不这么想吧,毕竟您就是为了普渡苍生才下的凡。”
何颂无奈地笑了笑。
想起什么,俞南晓又问:“不过你为什么不直接告诉禹择洲?”她皱了下眉,“还非得这么麻烦,先给自己的学生发匿名邮件,再让她自己去联系……绕这么大一弯,你们两个关系还不够铁么。”
何颂想了一会儿,揉了揉头发。
“不知道,大概是……出于男人的自尊心?”
俞南晓轻轻啊了一声,了然道:“虽然你的猜测很荒唐,但真相好像更荒唐一点呢。”说着,她比了一节小拇指,“世界真就这么一点大。”
何颂挑了挑眉,“还在生气?”
俞南晓装模作样地哼一声,过一会又说:“倒也没有,我的猜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该做的已经问心无愧了,他们也没有久坐,慢悠悠地晃在街上,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可能是夏天的光太毒辣,俞南晓忍不住恍惚。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过了。
不用刻意碾碎尴尬也没有剑拔弩张,不用小心翼翼斟酌着措辞,也不必揣度对方一个眼神一个停顿。
就像一切变质前那样自然又舒服的相处和对话,相安无事地坚守在自己朋友的位置上——
原来不踏过雷池擅自泄露自己的心意,他们曾经是这样的相处模式。
她从前就是满足于这种模式,才能一忍再忍,忍了二十年。
自然的,流畅的,寡淡的。
除了爱情什么都无话不谈的。
原来说到底,她还是一个贪心的人。
这地方偏郊区,一路上肉眼可见的破败,但往前走走,俞南晓和何颂发现这里居然还有一座商场。
绕过中央喷泉的时候,何颂忽然往前走快几步,走在她几步之遥的前方。
蓦然停下来,他回头看她。
“唐棠走了,要我告诉你一声。”何颂说。
俞南晓抬起眼,先是点点头,然后想起那枚不存在的婚戒,嘴唇微动,像在思索。
最终还是开了口:“她结婚这件事情,大概率是假的。”
没想到何颂一点都不惊讶。
“我知道。”
俞南晓意外地张大眼睛,“什么时候知道的?”
何颂笑了:“她临走之前跟我说,那几张照片从一开始就不可能衍生出什么新闻。”
俞南晓哑然。
她觉得有些东西,不去戳破的时候,就像想藏进河里的一根浮木,你要是不想被别人看到,就总得使点劲,拼命摁下去。
可这样长久的施力总有一天会让人疲惫不堪。
要想真正有个了断,你总得让一些东西浮上来。
想到这里,俞南晓轻轻吸进一口气。
她语气平淡地说,“她之前来找过我,说了很多从前的事——”
她一边说,居然还一边勾唇笑了笑,“唐棠,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
说话的时候何颂一直盯着她看,神色意味不明,俞南晓被他看得不自在,不自觉抿了抿嘴,
“你怎么。”
何颂轻笑一声,看着她说:“没什么,觉得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顿了顿,他补充道:“我说你呢。”
俞南晓噎了一下。
她不知道此刻该接点什么,连忙说:“其实这句话很多年前就想说了,一直没这个机会,今天正好说出来而已,你挺有眼光的。”
何颂眼睛转了转,不可闻地啊了一声。
俞南晓吸了一口气,鼻子里灌注进沉闷午后难得清凉的风,钻进肺里的时候,给了带来了一股无名而来的安定感。
抬起眼,她的拳头微微握紧。
俞南晓目光果决,说:“但还有进步的空间,你的眼光还可以更好一点。”
何颂脸上的表情微微顿住,然后弯着眉,眼睛眯成一条弧度弯弯的缝,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真的会向下弯。
他歪了一些脖子,定定看着她。
“比如说?”
风带起了他的衣袂一角,吹鼓了他的蓝色衬衫。
俞南晓张了张嘴,却迟迟发不出声,好像是在牙齿间揉捏着措辞。
下一秒。
面前的喷泉先她一步,突然开始运转。
在平静的水面之下,几簇水柱忽然间冲了上来,打破了长久以来表面维持的寂寞,带来了夏日久违的凉意。清透的水光映着日光,像是含苞的花骨朵般从池底拢向顶点。
又从顶点哗啦啦坠落。
可即便如此,也曾有过孤注一掷的轰动和热烈,你不能说它是徒劳。
开发程度不高的偏郊区,立在这里的大喷泉多是摆设,灰都落满一层了,你可能也难见它正儿八经喷次水。
阳光正好的午后,就算偏远,街上人也不少。
越来越多的人聚了过来。
三三两两的围拢,脚步下意识地落点在浪漫的情节。
离他们很近的位置,有一个女孩头靠在男友的肩上,声音像是嗓子里挤出来的,嗲得要掐出蜜来。
“真好看啊!”她惊呼着。
男孩宠溺地笑了笑,伸手掐了把她的脸,说:“不是市里上班的地方天天都有么。”
女孩说起话来像在唱歌:
“当然是因为跟你呆在一块才格外好看嘛。”
可能是被年轻人大大方方的情话逗笑了,何颂手背挡在鼻子前,极轻微地嗤笑了一声。
一边笑,一边环视着四周——
聚拢过来的,有情侣、有亲子、有挽着胳膊出门轧马路的年轻女孩。
不管是那种身份,脸上都无一不洋溢着幸福的神采。
果然只有陷入爱里的人,才会为生活中一些无关紧要的细节驻足。
那他们呢。
看了一圈,何颂的目光最后落在了他身后,俞南晓的脸上。
他们属于那种?
只隔着一步之遥,距离已经缩短不少,可还保持着一前一后的站位。
一前一后的站位,的确最安全。
何颂略一思索,往后退了一步,站在了和她并肩的地方。
这时,周围人呼了一声。
原来是两人站着的地方正好有地上喷泉,此时正从地面的小孔里喷涌出几束细密的水柱,水流不大,但却足以将水柱两边的人隔开。
水流细密,像是在两人中间拉开了一屏帘幕。
何颂和俞南晓都下意识地往两侧避,微仰着下巴,抬头看水珠冲上顶点,在最高处相会。
耳边,小姑娘还在不依不饶地拉着男友的袖子,撒娇道:“什么东西当然都是跟我在一起看才会特别好看嘛,你快说啊,你觉得好不好看。”
静默一会儿。
何颂转过身,面对着水帘另一侧,俞南晓的方向。
他轻声问:“好看么。”
男生哈哈乐了一会儿,手臂都要被摇得脱臼了,连忙求饶:“好看好看,不过再好看也没有你好看。”
俞南晓还仰着头,眼睛盯着一簇一簇腾空而起的水花。
她心下似乎有了预感,掌心黏巴巴地糊了一层汗,可她半点也不敢放松。
“嗯。”
过了很久,俞南晓点头,轻轻地说。
何颂漠然。
脑海里突然浮现和唐棠再会的那个雨天,他回过头,也是隔着这么一层迷迷蒙蒙的水幕,隔着玻璃陡然撞见了那道熟悉的轮廓。
手几乎是下意识地迅速抽了回来。
唐棠愣了几秒,忽然间哈哈大笑。
她一边收回手,一边跟着向窗外看去。
在雨声之中,唐棠对何颂说:“我们何老师怎么办啊,虽然是朋友关系,但不管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都不会甘心呢。”
语气有一层薄谑,可当何颂转过眼时,这种戏谑转化为了另一种释然的语言。
“算了吧,你的这位朋友,这次好像终于遇到对的人了,”在何颂回头之前,唐棠率先移开眼,“我现在很想跟你这么说——”
唐棠的声音越来越低。
“可你真的甘心吗?”
当你顾虑重重,朋友的位置成了瞒天过海最好的理由。
可你真的可以心无旁骛,看着她走向另一个人吗?
你甘心吗?
何颂揉了揉脖子,而后轻轻舒了口气。
在水珠落地的噼啪声中,他的声音隐隐传来。
“虽然是朋友。”
水光映在他们的脸上。
俞南晓可以感觉到他在看她,于是她也看了过去。
可又不能完整看清,水柱将他分裂开。隔着一层水帘,像是给彼此蒙上了一层绒布,温和又湿漉漉。
一左一右,视线对上。
哪怕不那么容易,父辈和过去,背负、挣扎和悔意,太多理智冷静,心甘情愿或是身不由己,也终于穿过重重壁垒,将对方看进眼里。
尽管迟到二十年。
比起其它位置,朋友更为稳固,更为长久,更无所背负——
我曾经真的是这么想的。
何颂看着她,眸光微动。
话还未成型,嘴角先弯了起来。
面前的水流好像快要不小心溅进眼里。
“但会更想成为恋人吧,如果不小心爱上了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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