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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句话便就似是挠抓,一下下划在了心上。
只是不待蒋岑反应,秦青蓦的就退后了一步,清浅笑了,这笑叫蒋岑心中钝痛,下意识就抽手去抓她,只面前的少女却是扬手拦了:“别过来。不要叫我说第二遍。”
“青儿……”
“承认了对吗?”秦青只觉好笑,好笑又荒诞,转而看向一边,只一刻复又转回来,再看那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整个人都不知该做何反应。
蒋岑有料想过她认出自己会气,会像以往一样拎了自己的耳朵狠狠骂一顿,亦或是直接叫他滚。却实在不敢想象,那样一个人,会像现下这般。似是突然失了神智,辨不出是哭是笑。
“青儿我……我以为你不记得了。”蒋岑一改平日嬉笑,直接铲着一条腿就要过来,被秦青一眼瞪住,立在当场。
秦青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了些,看着他道:“我今日,与宁姐姐讨要了一只络子来,本是想学一学,不想挑了线头再按着原本的路数重新来一遍的时候,才发现分明不是那么一回事。”
蒋岑突然有种奇怪的预感,就听她继续道:“蒋岑,走过的路,纵是全部重来,也不会是原本心境了。”
如果说原是还抱着那么一点点的侥幸,那么,在瞧见蒋岑慌乱的那一刻,秦青终于确定,并不是自己多心。
几乎是瞬息,前世种种全数拢上心头,生生能将人撕碎。
恸哭声,公公尖利的宣旨声,祖母紧紧攥住她手与她的放妻书,还有那普天同贺之时,蒋府新上的镇国公府门楣。
接着,便是数十年如一日的木鱼声。
难怪,难怪她见众生皆熟识,难怪,眼前人如是,却叫她无端惴惴。
“我先回去了。”
粉色宫灯不知何时被置在了地上,蒋岑伸了残腿去踹了一下轮椅,骤然吃痛,便见那木家伙吱呀呀往灯上轧去。
也不知触了哪根神经,后一刻这人又飞身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险些要废的物件,伸手掸了上边的浮尘。
是,是回不去了。是他先负了她,如果他不坚持去那涂阴山,又怎会留她一人扛下。
她叫他去了就别回来,将他赶出了房门。他半夜里收拾好了撬了窗户,刚探了头进去,就被书卷锤了头。
她就坐在窗边,身上是惯有的药草香,他只得趴在了窗棂上与她道:“我发誓,我一定会回来。”
“谁巴望你回来?!”
“是我自己,我巴望自己早点回来与你一同回南隅开药铺!”
闻言女子便就掷了书卷起身,没头没脑地又砸了一个包裹过去,他抱了个满怀,丁里当啷的。
“这是金创药,还有我重制的血涂子,药效更强。”她声音更生硬了几分,“只你若是用了后者,定要快马奔回,晚了,连我也救不了你!”
“好!”他将包裹背在了身上,“你过来亲我一下嘛!为夫舍不得你呐!”
回答他的却是又一册书,他嘻嘻伸手扫下,趁她不备翻身跳进,猛地啄了她一口,趁着人发火前,扯了门板跑了。
后来那一包裹的药,也不知用完没有。他丢手将那瓶血涂子狠狠塞给了一个受了伤还挡在自己面前的小子,将他狠狠推开。
“滚!爷不用你挡!”说话间一口血喷涌而出,他咬紧了牙,“走!回去……找夫人……”
小战士已是血面,却被他形容骇得退了数步:“将军!”
他其实已经不觉得疼了,就是觉得身上凉得很,耳边有箭飞走,他似乎是又中了箭,不然他怎么会站不住呢,可他不能倒下,他答应过她,要一起回南隅的。
那个有山有水的地方,他们要开一间小药铺,做一点小买卖,再也没有什么家国天下。
“南隅是哪里?”
“是我母亲的师门,药谷。”
“在药谷开药铺能赚钱吗?”
“旁人不能,但是我可以。”
“我媳妇儿真厉害!”
后来他回来了,她却再也瞧不见他。小战士用了烈性的血涂子,报完丧就栽下不起,是她红了眼将他扶起来救下。
“他能将药给你,定是你于他不同。”她的声音竟还是稳的,“告诉我,全部。”
那场战事的惨烈,他便就陪了她又听了一遍,全军覆没,何等惨重。
小战士哭得抖成了筛子:“夫人,小的该替将军死的,夫人!将军想回来的,将军最后是对着南边跪下的,他想回来的夫人……”
“他是将,你是兵,将为国死——”后边的话,她却没有再说。
蒋岑抱了灯笼回去的时候,木通吓了一跳。生龙活虎出去的,怎生回来便这般落了魄,只那灯笼宝贝得要死,如何都拿不下来。
“爷是拿了谁家姑娘的灯?”
蒋岑终于是回过神来,伸手道:“给我笔。”
宫中静谧,夜更深了。
原来重逢有时候并非开怀欣喜,也有可能是往日重揭的无言。秦青略微闭了眼,她没有唬他。
走过的路,便就是再走一遍,又怎么会是当时姿态。
佛前十余载,她无数次问过自己,若是能重来,她可会拼尽了全力去阻他上那修罗场,每一次,她都明了,其实,无法阻止的。
她的夫君是这大兴的将军,守的,是这大兴的疆土。她亦知道,自己,是秦知章的女儿,是纯臣之后,从来耳濡目染,当知何事该为,何事不该为。
问得多了,她也就与自己说,或许没有开始,就不会结局。
前时她不知真相,尚且可以当自己仍旧少女,努力叫自己一颗心调整回来,纵然是困难违和,还能自持。
今时却是叫她依了那颗佛心重看,岂非造化弄人?
她曾想,如果他是假死,如果他还能回来,她就原谅他。可直到那无法辨识的身体躺在棺材里被扶回,她才终于知晓什么叫剜心刻骨。
她恨了前几年,却替他守下了蒋家。只是恨意终究会散,徒生枉然。她便又守了后几年,守的,不过是一刻思他念他的心。
那小战士无父无母,本就是蒋岑捡回带进军营,出事之时也不过十三。她领他到了祠堂,收为义子。
“我与将军没有子嗣,若是有,自然也不会与你一般大,我长你不过几岁,你可乐意?”
“义母在上受儿子一拜。”说着,那小战士就磕了下去。
“我收你,因为这蒋家,不该绝。”秦青手里转了佛珠站起,接了他的茶水,“如今世道终回,这镇国公府,当要你守得。”
“义母您……”
“我累了。”秦青闭了眼,“今后这蒋家,就交给你了,我会禀明陛下。”
更声又起,芦苇被她屏退了,临出去前替她将床幔垂下。
这宫里的床幔厚重,暗里适应了这夜,瞧了顶上许久,秦青才觉,这心底里的情谊,竟是也似这般沉重。
沉重到她再难轻松面对那人。若他不是他,她当能如常。可他便就是那人,这十五年的心之所向,这一刻,奔涌而出的委屈不甘,带了酸痛的喜极,尽数化作了晶莹,熨得脸上都灼烫起来。
昏沉睡去,眼前忽而明媚,南隅的桃花似锦,是春景常驻。
秦青立在树下,身后有人唤她青儿,再回首,那人正当年少,自她身边打马而过,尘土纷飞,落英染发,她却顶了那一头一脸,笑出了泪来。
“小姐?!小姐!”
芦苇的声音急切,叫秦青终于醒转。
“小姐你怎么……小姐梦到什么了?”
秦青一抬眼,分明眼角滚下一颗,砸进了被中,唇角却是勾起:“梦到一个登徒浪子。”
“啊?”
“我突然知道怎么跟他算账了。”秦青抹了脸,“芦苇,我好开心。”
开……开心?芦苇狐疑,自家主子却已然起身,是这么久以来,她瞧过她最轻快的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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