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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玉为了争口气,不顾春分的劝阻,临睡前把第二天的衣物都穿戴好了,还绾了个飞天髻,将首饰也披挂上了。
可是这样就没法躺着睡了,便坐在圈椅上,让春分拿迎枕把她围起来,还要注意不要把衣服弄褶皱。
就这样睡睡醒醒的挺到了丑时末刻,霜降一敲门,立即梳洗上妆。
她的妆容一向简单,就是搽个面霜,所以寅时刚至,一盏幽暗的灯火便开始在黑暗中徐徐游走,所过之处,木石皆露狰狞,却又有几行稳而不乱的脚步声细碎响起,夹着划过树梢的风声,听起来分外阴森。
天真是越来越冷了。
阮玉裹了裹石青刻丝灰鼠披风,心里像是有团火在燃烧。
每日卯时的晨昏定省,今天的寅时二刻,她已立在福瑞堂门口。
檐下的灯在风中打着转,上半截镂空雕花的木门关着,琉璃格里一片黑暗。
春分看了看阮玉,阮玉一偏头,她们便往泰安院而去。
福瑞堂距泰安院不远,就几步路,依旧是院门紧闭,里面鸦雀无声。
主仆对视一眼,春分便上前敲门。
咚咚咚的叩门声并不重,却震动了这个寂静的黎明。
很快,守门的婆子带着睡意的沙哑响起来:“谁啊?”
片刻后,大约清醒了,声音现出怒意:“谁啊?深更半夜的敲门,找……”
“是我们四奶奶,来给太太请安的……”
“……谁?”里面的声音迟疑了下,不可置信的发问。
“四奶奶……”
门打里面开了,守门婆子尚蒙着眼眵的小眼眨巴眨巴:“四奶奶?”
阮玉微微一笑,谦逊有礼:“我是来给太太请安的。”
“这个时辰……”
婆子不由自主的望天,又看她,好像在判断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阮玉再笑:“是我每日到得太晚了。”
她毫不隐晦自己的错处,面上恰到好处的呈现一点点的羞赧:“我在家中随便惯了,到了这,难免散漫,让太太费心了。所以我特意一夜未睡,就是为了弥补过失,还烦请婶子通报一下。”
这声“婶子”叫得张婆子分外舒服,可是这个时辰去通报,她不是找骂吗?
于是不好意思的堆起满脸的褶子:“四奶奶,不瞒您说,这个时候……太太正睡着呢。所以您若是有心,就到福瑞堂门口等等。往常大奶奶她们来得早了,都在那等。太太会明白您的一番心意的……”
“等?”
阮玉的身后忽然传来一声冷笑。
张婆子望去时,只见一张颇为娇媚的脸。
相府出来的丫头就是不同寻常,方才那个,温和可亲,却是刚柔兼蓄,不卑不亢,而这个……
夏至已经挑起唇角笑了:“我们奶奶是什么人?在家里娇生惯养的,平日里大人都舍不得吹一丝风,有时树叶晃一晃,都是要病的。如今天寒地冻,你竟让我们奶奶在外面等?你安的是什么心?”
“这位姐姐,我……”
若是换了别的奶奶的丫头,张婆子一个巴掌就扇过去了。
不,别的丫头也不敢这么跟她说话,她眼前的,是相府出来的丫鬟。
那话怎么说的来着?
相府的丫鬟三品官。
她怎惹得起?
于是只是皱着一张老脸赔罪。
可是那丫头越骂越起劲,越骂越响亮,都不带重样的。从家事到国事,最终上升到居心不良,图谋不轨,大约就要定个谋反之罪时,正房的灯终于亮了。
卢氏的贴身丫鬟娇凤走出屋子:“外面谁在吵?”
张婆子就像看到了救兵,急忙抹了把大冷天被逼出的一脑门子的汗:“是四奶奶,来给太太请安的。”
四奶奶?
看样子,娇凤也是一怔:“我去回禀太太。”
张婆子腿一软,差点给平日瞧不上眼的娇凤跪下,可是不待转头,就听那个丫头又骂起来。
娇凤又出来了。
“太太说,请四奶奶进去。”
张婆子松了口气。
岂料那主仆三人刚进了门,那个骂人的丫头便转回身:“狗眼看人低的奴才,仗着人势竟敢欺骗我们奶奶,若是放在我们相府,早就拿板子打死了!”
张婆子表面喏喏,心里狂骂,到底是哪个狗仗人势?
卢氏穿着石青色刻丝通袖袄,坐在太师椅上,脸因为没有上妆而显得枯槁暗黄,在跃动的烛焰下,皱纹隐隐。
她抿紧唇,拳亦攥得死死的,眼睛发直,而另一个叫做彩凤的丫头正在为她抚胸弄背的顺气。
可是待外面再次传来骂声,她的手忽然一动……玛瑙念珠就突然断裂,珠子叮叮当当的滚了一地。
彩凤正待拾捡,却听卢氏道:“出去,让人把张婆子打上二十板子!不,三十板……四十……”
彩凤听得心惊。
若说府里的板子,金家怕家大业大引得下人黑心,做得是又粗又重,还安了倒钩,打上去,就是一道血淋淋。张婆子身子虽结实,怕也挨不过十板。
卢氏是着实气着了。
夏至那一句句的刀子,看似在骂张婆子,实际岂不是在骂她?而且听起来好像还在讽刺她管教不严,该管的不管,不该管的瞎管。
而张婆子也实在不够机灵,阮玉明显就是来找茬的,她不想着应对,倒让主子跟着挨骂,该打!
好你个阮玉,我刚使儿子说你好吃懒做,不懂规矩,你就给我玩阴的。
好,很好!
她将指节攥得嘎巴响,仿佛手里捏的不是剩下的那颗念珠,而是阮玉。
门外,阮玉正责怪夏至的多嘴。
今天,她算真正见识到了夏至的口才,可是再怎么着,她的对手是卢氏,而非一个替主子卖命见风使舵的张婆子。虽然打张婆子就是在打卢氏的脸,虽然最终打不打的也得由卢氏决定,而卢氏为了面子是必然要打的。
但今日之事又不同于前日之事。
前日是她不懂规矩提前动了筷子,还不知身为媳妇要负责伺候公婆用饭,是她的不对,她可以照规矩来,至于自己什么时候吃饭吃得好不好的,回了清风小筑尽可以补上,可是如今偏要挑她晨昏定省不够积极,而她明明已是提前到了,这不就是没事找事吗?
若是她此番又应了,卢氏指不定又想出什么新招子。后院的女人整日里没事做,闲得只会琢磨怎么折腾人了吧?
若要打压她,也得看理由站不站得住!
她不惧怕退让,就如同前日,那是因为尊敬,而今天……
至于张婆子,不过一撮炮灰,抬抬手,或许她还能记自己一个情。能在卢氏院里干活的,都不是一般人,倒也犯不着得罪。
于是令春分赶紧喝退前来拿张婆子的下人。
彩凤又进去报:“四奶奶说张婆子也是体贴太太,虽处事不当,可是看在她的面子上,是不是免了板子?”
你的面子,你的面子……
你的面子好大啊!
咔吧!
也不知是念珠碎了还是指甲断了。
那边厢,阮玉已经袅袅娜娜的进来了。
湖绿色妆花素面小袄,鱼肚白的杭绢挑线裙子,碧玉通枝莲带将那纤腰束得不盈一握。飞天髻梳得一丝不乱,仅绾一根玉兰花头的银簪,配两朵赤金镶珐琅的丁香花,耳上则两颗水分珍珠,真是要多清雅有多清雅,要多娇嫩有多娇嫩。
卢氏看着她,想起昨天嘱咐儿子……打出来的媳妇揉出来的面,儿子那不情不愿的样子,心里的火就更盛了。
那是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还差点搭上我的性命,我把他养了这么大,只这两天,他的心就向着你了。
上天掉下这么大个便宜怎么就砸中你了呢?你以为你出身高贵就注定事事如意?
休想!
正待开口,阮玉已盈盈拜下:“给太太请安。”
卢氏绷着脸,不打算让她起身……不是来给我请安的吗?就这么待着吧!
阮玉也不提,只保持着姿势,半低着头,语气颤抖断续,仿佛下一刻就要泪如雨下:“媳妇今天是特意来认错的。太太也知,媳妇出身相府,虽有嬷嬷调|教,可是生性顽劣,不懂规矩,家中又只我一个女儿,父亲大人亦是疼爱,从不苛求。而自打入了金家,才知什么是规矩,什么是方圆,媳妇此前所为,实在不堪。昨夜,四爷已同媳妇说了,媳妇深感愧疚,一夜未眠,赶早的就来给太太请安,只求太太能宽恕媳妇以前的罪过。本不应吵到太太休息,可若要站到堂外,稍后大奶奶跟三奶奶都来了,太太还要如何相信媳妇这一片反悔之心?没奈何,只得扰了太□□睡,渴望太太能看到媳妇一片赤诚。然若太太不肯原谅媳妇,媳妇,媳妇……”
她忽然哽咽得说不下去,拿帕子按了按眼角,泪旋即倾泻而下。
春分备的洋葱,真给力!
卢氏气得鼓鼓的,胸口一起一伏。
彩凤要去给她顺气,被她一下子拨拉到一边。
说什么深受宠爱,到她这才知道方圆,不是表明了在说她刻薄吗?还特意点出了“苛求”。话里话外,好像金家比相府的规矩还大了,这不是在说她装腔作势吗?把自己形容得这般可怜,这般无奈,还说什么生怕她不肯原谅,这不是摆明了说她蛮不讲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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