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0、十二岁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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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北京艳阳高悬,仿佛要将黄土做成的大街,和挂着旗帜的商铺一并晒化掉。这个季节的西直门大街,中午歇业的时间延长到了两个时辰,反倒是早晚,是人流最多的。
就比如现在,辰时未到,热浪刚刚开始压倒夜晚残留的凉意的时候,街上都是提着菜篮子回家的妇人,亦或是往权贵家中运送当天食材的板车。这些新鲜欲滴的青菜、白菜、扁豆、黄瓜、韭菜,会被小心翼翼地藏在水井或者阴凉的地窖里,等待傍晚被烹饪成简单的菜肴。这是蔬菜最丰富的季节之一了。
叶桂和章弈这两名大夫打理好自己,走到客栈的大堂,隔着大门一眼看到的就是这般人声鼎沸的热闹场景。
“当真热闹啊,不愧是京城。”
叶桂感叹的声音里带着南方口音,不过这平安客栈的掌柜就连蒙语、俄语都能说两句“早上好”的,区区江苏口音自然不在话下。
“二位杏林国手。”掌柜笑容满面地从柜台后出来招呼道,“今儿小店的早点是羊杂汤和糖油饼,佐新鲜的拍黄瓜。若是吃不惯,出门左拐五十步还有几家买包子和馄饨的铺子。若是再往前走,还有别的吃食嘞,就是……外头就得自个儿花销了。”掌柜伸手做了个搓铜板的动作。
青年名医叶桂大大当即表示:“就在客栈吃。”有免费的为什么要去外面花钱?铜板这种东西,省下来买点医书不香吗?
叶大夫露出一个小市民占小便宜得逞的笑容,跟掌柜的脸上那市侩的笑容交相辉映。
好友的表情太过欠揍,章大夫只觉得dna都动了。“丢人。”他小小声地说,然后跟着叶桂一同在大堂的一张八仙桌旁坐下了。
嘴上说着不要,身体却很诚实。
热腾腾的羊杂汤马上就上了桌,汤清味香,香菜和胡椒都是足量的,喝一口下去背上就出了汗。此时再来一口酸酸凉凉的拍黄瓜,那冰火两重天的丰富滋味,简直绝了。更不要说还有能量满满的糖油饼呢。
两个年轻人正吃得满足,楼梯上又走下一人,是个一脸腼腆的胖子。也是被掌柜的好生招呼了一番,然后在他们隔壁落座。
“呀,这不是张以柔吗?”叶桂交游广阔,第一个认出那白胖子来,“张路玉老先生家的幼子。”
那白胖胖转过脸,脸盘上被蚊子咬出的两个大包红得格外显眼。他嘴唇嚅嗫两下:“是叶天士啊,还有边上这个……我不认识。”他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好在叶桂是个能唱独角戏的,一个人就能“叭叭”个不停。
“以柔兄,这位是章弈,章子棋,吴县杏林年轻一辈的魁首,我跟薛生白都自愧不如呢。”
“以柔兄,你是代表张家来此参加名医大会的吗?”
“以柔兄,这客栈的早点真是滋味绝佳,若不是夏季怕上火,不敢多喝羊汤,听说还能续碗呢。哈哈,不愧是官家请客,大手笔。”
“以柔兄……”
张以柔一张圆脸都快涨红了,他想回话,却完全插不进嘴。
说起来,江苏长洲县和吴县同属于苏州下辖,长洲县张家和吴县叶家世代行医,自然是一个圈子里的。不过相比年纪轻轻就顶门立户的叶桂,张家的几个兄弟还依旧生活在父祖的余荫之下。偏偏,张老先生也已经故去好几年了。如今的张家虽然吃穿不愁,但要想重现当年的盛况,也确实是力有不逮。
张老太太为此偷偷抹了好几回眼泪,也没少鞭策几个儿子。然而学医是一件需要天赋的事情,张以柔的大哥二哥已经很努力了,也不过就是当得起一句良医罢了。
而隔壁县的叶桂……张以柔的小眼神可怜巴巴地去瞅那传说中的“别人家的孩子”,眼神里又是畏惧又是羡慕。哪怕叶桂嘴角沾着的油渍,也闪烁着天才的光辉。
若是能跟叶天士交朋友,回去见了老太太也能有个说道吧。张以柔暗搓搓地想。
于是乎,叶桂离开客栈的时候,一行两人就变成了一行三人。不得不说,张胖胖嘴上功夫不行,当小尾巴还是跟得挺牢的。
从西直门大街去往护国寺边上的三怀堂,走路约莫需要半个小时。大夫们平日里出诊,也走过这个距离。然而今夏北京的天气实在太热了,客栈的掌柜坚持叫了一辆带顶棚的马车。
“几位国手可怜可怜老夫。”那掌柜的说,“旁的客栈送国手们去三怀堂,必定是叫车的,可不能让咱们平安客栈被比下去。遭同行嘲笑还在其次,上头怪罪下来可就不得了了。”
他话都这么说了,三个年轻大夫只能承了他的好意。车确实也是好车,三面挂了竹帘,挡太阳的同时还透气。
马车脚程快,到三怀堂的时候还只有辰时二刻。虽则医堂门口的指示牌指引者名医大会的参与者往隔壁的那座宅子去,但叶桂是个不安分的,愣是想往门店里头跑,章弈和张以柔两个人都拦不住。
“时辰还早,我们随便逛逛,随便逛逛。”叶青年死皮赖脸地说,抱着三怀堂门口的柱子不撒手。
章弈差点被他气死:“这是在京城,你太丢人了,太丢人了!”
这要不是日头已经升起来了,行人逐渐变少,只怕“苏州名医是怪人”的传闻就要满京知晓了。章大夫第一百零八次反思自己怎么会交上这么个“害群之马”做朋友,同时第一百零八次妥协,跟着叶桂进了三怀堂。
三怀堂比起几年前康熙刚赏赐下来的时候,又扩大了两倍不止。一楼卖药,二楼看诊。
一楼西侧临街设有两个抓药窗口,就是老百姓凭着药方抓药的地方,即便是日头高悬的时候,也各排着两三个平民打扮的人。除此以外,一楼更多的空间,则属于陈列着种种药材的大储物柜,以供京中同行进货之用。零售批发一把抓,生意做大的同时也是京城监察药价的一只眼睛,控制物价的一只手。
“好大的排场。”叶桂一看到干净宽敞的店面就忍不住感叹,接着目光就不受控制地往药材陈列区飘过去,然后再也拔不出来了。
“呀,犀角、虎骨……我看看……雪莲、人参,嗯……喝,好大的毒蛇。”他高兴得直打转,直到标签上的价格让叶大夫回到现实。
“啧,这么贵重的药材敢摆在台面上,不愧是皇家的产业,没有盗匪敢造次。”章弈说。当然了,三个人都看见了看守药材的伙计,一个个底盘牢固目光如炬,就算不是大内高手,也该是退伍老兵。
三人在药材区停留,自然马上就有伶牙俐齿的店员跑过来了。
“三位爷,看上了什么?”那人说话清脆,少年一般,“听三位爷是南方口音,咱们家批发只供北京城和北京周边,需要官引嘞。但只要每样在二十斤以下,就算零售。”他笑得露出八颗牙,很是讨喜,简直能让人遗忘他是个太监了。
章、张二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叶桂已经兴致勃勃地顺着棍子爬上了天:“我等是来参加名医大会的,能打折吗?”
那伶俐的小太监立马接上:“哎呀,原来是八爷的贵客,那必定得打折的。”
“能打多少?”叶桂眼睛闪着光。
“七五折。”
“能再便宜一些吗?”
外地人太过无耻,小太监都有些惊讶:“爷,您看看这价位,这品相。咱家八爷自己的庄园出产药材,才能打到七五折。最低了,放别家早破产了。”
小太监脸上的笑容都挂不住了,叶桂才悻悻地收手。“那就七五折,我要这个人参、灵芝,还有蛇段。各来十斤。”大部分药材全国各地都大差不差,但小八爷的铺子里,东北产的药材是一顶一的好。以叶桂毒辣的眼光,自然是识货的。
“好嘞。”小太监脸上又恢复了笑容,提笔刷刷刷地在账上记录,“客人贵姓啊,下榻在何处?今儿名医大会要开到申时呢,怕客人不方便,您留个地址,咱给您直接送客栈去,都妥妥的。”
大店铺还能有这般服务,合该人家生意兴隆。三人都是从小就跟药铺打交道的,此时都在心里暗暗比较了一番,然后不得不承认京城还是有京城的厉害之处的。只这服侍人的贴心,从住宿到购物,面面俱到。
“就差找两个丫鬟帮忙拍蚊子了。”叶桂说。
他们在药铺里耽搁了一阵,再去找会场的时候就有些赶。等他们进了隔壁那宅院的花园凉亭,其他人都已经到齐了。天实在热,又是蚊虫,于是小八爷就在树荫下的大亭子里布了巨大的纱帐,又提前烧了艾草,摆了冰盆。沿着亭内座椅,放了十一个高脚几,上面除了摆放各人的名牌外,还有沁凉的西瓜和绿豆汤。
总之,延续了从各位名医上路以来的周到和排场。
传闻中的学医皇子相比在江南见到的时候长高了好些,眉眼也张开了,有了更多的英气。他穿着紫色的长袍,跟众人打招呼的时候,颇为周到和煦,一副有钱人家的孩子也早当家的模样。
原本在众人的想象中,这种官方举办的大会,免不了会有官员来指手画脚。然而现场除了一个太医院的朱太医和一个洋人外,再没有别的挂官方头衔的人了。
甚至,朱老太医还摆摆手,表示他除了感谢皇上的恩德,能让他有生之年见到各地的同道中人很荣幸外,没什么开场白要说,大家相互认识一下就进入正题吧。
有吃有喝有景色,又没有过多干涉,气氛自然就变得比较活跃。叶桂转了一圈,就把人认全了。十一人里有六个出自京城和山东,属于北方人。至于南方来的,除了叶桂、章弈、张以柔是苏州人外,还有两个出自杭州的侣山堂。
北方与会的医者大多四五十岁,属于当地杏林中流砥柱一类的人物,而南方来人就年轻了,平均不超过二十五岁。
像是苏州张家、杭州侣山堂,都是相当有名气的医学胜地,然而他们派来的人呢?张家派了最腼腆的小儿子,侣山堂派了两个挂名弟子。与他们相比,反倒是叶桂这个不着调的更有诚意,至少叶桂是苏州叶家的顶梁柱。
江南江北对清王朝的态度差异可见一斑。
若放了旁的阿哥,看到这么个配置,早该生气了。然而小八爷大气呀,袖子挥挥,道:“南方来的诸位虽说年轻,但至少比我年长,或者出身医术名门,或者跟随名师。我相信是有本事的,一论便知。胤禩不才,就先抛砖引玉了。今日所讲,乃牛痘一事。来人,牵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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