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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子游答:“先生麾下诸将领诸多,想来,柳星汝也算是个特例。”

楚慎行不答。

秦子游:“此人谈及‘西南来的亲戚’,想来便是暗指岷王,”岷王封地正在西南,“可先生,柳星汝连哪位将领愿意与他一同密谋都暂不知晓,若在此时透露底牌,是否太无戒心?”

楚慎行听在耳中,眸色微动。

小皇帝比他此前所想还要有主意。

但楚慎行依然说:“若要往西南,那由太行山南下入豫,再继续西行,取道洞庭水路——这的确是去西南的路子。”

秦子游说:“可若是北上呢?”

楚慎行低笑一声,“陛下不妨直说?”

秦子游正被先生笑得眼皮一跳,就听了后面一句。

他心神稍定,回答:“若由太行北上,便是入晋!”

柳星汝是老晋王留下的唯一一名将领。

楚慎行从前是晋王世子,而今是摄政王。他是有被称作“晋王”的年月,但那些年中,他身在塞外,追击异族。

到如今,虽然客观上说,他的“摄政王”身份之下,仍然保留着晋地作为封地。但楚慎行对于晋地的实际掌控,并不算多么牢靠。

每年岁初,他会收到来自晋地的年例。逢年过节,王府掌事会以他的名义布下赏赐,可仅此而已。

若柳星汝回了晋地,不说游鱼入海。至少能安然藏匿,直到与他真正联络好的那位藩王重新接头。

电光石火之间,秦子游想通此节。

楚慎行则微微笑一下,问:“既然如此,又该如何?”

秦子游淡淡道:“既有反心,必要练兵。”

楚慎行说:“既有反心,那练兵之事,须得私下而行。”

秦子游说:“先生所言不错。可既要练兵,须有兵器。”

楚慎行心中微动。

小皇帝:“前些年中,晋王军出征塞北——”

老晋王深深地明白:朝堂上的小皇帝是靠不住的,其他看热闹的“同僚”们更是不添乱就好。

所以只能依靠自己。

为此,整个晋地都被动员起来。百姓农闲之时,便会进矿采铁、炼制成兵。

如此六年,再有其他有抱负之人,也会选择入晋。

无论是与运输粮草的队伍一同北上,加入晋王军;还是留在晋地,种地、炼兵,总算有所贡献。

如今小皇帝所言,也是由此而来。

秦子游:“长此以往,天下冶铁之匠、炼兵之人有十,九居于晋。”

等到战事结束,这些人或重回农人,或转投商行。可也有一部分,只会冶铁、炼兵一个行当,不好转行。

太平年间,要买兵器的人毕竟有限。这么一来,可不得找寻其他出路?

秦子游笑一笑,说:“先生来猜,这群人里,有多少,已经被哪位王爷‘请’走了?”

楚慎行叹道:“陛下英明。”

他说着奉承话,小皇帝却皱眉。

此前,秦子游纠正过一次,要楚慎行勿要称“臣”,称“我”即可。

可当下,秦子游的手指慢慢地、无知无觉地从案上舆图间划过。

他意识到:若我这会儿说一句,“先生还是叫我‘子游’”——这算是给先生负担吗?

十二岁时,小皇帝夜半教雷声惊醒,仓皇地去寻先生。

朦胧灯色之下,摄政王给他一件袍子。再告诉他,外间冷,他不妨披着袍子回去。

那时候,摄政王无意之中,叫出一句“子游”。

往后四年,私下场合,先生也都是如此唤他。

直到今日。

秦子游皱起的眉毛一点点散开。

他觉得自己的心像是被寒鸦一剑一剑刺过,千疮百孔,血肉模糊。

但他笑一下,对楚慎行说:“这是还须先生来查。”

“晋王”既在眼前,秦子游若将此事交付他人,无异于是摆明自己不信任摄政王。

莫说他思慕先生。便是以寻常帝王之心,小皇帝也不会做出这种事。

——至多是自己私下再派人去查。

可他思慕先生,信赖先生。

他知先生品行高洁,一如塞北之雪。

所以秦子游未动其他心思,只安心等待楚慎行给自己一个结果。

……

……

天子并未猜错。

一旬之后,柳星汝入晋,寻了自己从前手下,藏在城中一个荒僻院落。

他自知官道上一定四处都是抓捕自己的告示。可若再走山道,未免是一重折磨。

柳星汝决定耐下性子,且等一等。

这一等,就等到孔铎、金善二人归晋。

柳星汝的画像被贴在城门处,所有人都知道,老晋王一手带出来的柳将军竟有了不轨心思。

柳星汝目眦欲裂,却也只能忍受。

他看着外间人马每日巡逻,知道这会儿最重要的,就是蛰伏。

这一蛰伏,就到了年末。

城中巡逻的人马渐少,柳星汝知道,这是楚慎行逐渐放弃,觉得自己兴许不在城中。

他寻了个空子出城,一路往东奔袭。终于在过年之前,抵达宁王领地。

柳星汝心跳“怦怦”,拿着宁王此前给出的信物,敲响了宁王府大门。

自有下人开门。见了柳星汝手中信物,将人迎进府中。

柳星汝坐在花厅之中,喝着下人捧来的热茶。

王府掌事问询赶来,恭恭敬敬,说:“柳将军,王爷已经知晓您赶来府上,正在赶回途中!”

柳星汝畅快一笑,说:“王爷不必操劳,我且能候些时候。”

王府掌事听着,慢慢直起身,露出一个微笑。

柳星汝察觉不对。

他头脑渐昏,看眼前的掌事,竟分辨不出对方究竟有几个身子。

柳星汝立刻反应过来:“茶里有毒?!”

王府掌事依然是恭敬地,拱手回答:“回禀柳将军,正是。”

柳星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剧痛传来。

他身体一软,倒在椅上。

撑着最后的力气,问:“你这大胆仆从!莫不怕王爷赶回,知晓你做出此事,朝你问罪?!”

王府掌事听着,那张白胖的脸上露出一点诧异,说:“柳将军说笑了。奴才能这么做,自然是听从王爷吩咐。”

这句话,成了压倒柳星汝的最后一根稻草。

柳星汝只觉得喉间腥甜。怒极攻心之下,一口血,就这么生生喷了出来!

溅在王府掌事袖上。

王府掌事垂眼看了片刻,慢悠悠地叹道:“可惜一件好衣裳了。”

一直到死,柳星汝也不知道——

比他更早到宁王封地的,是京城赐下的年礼。

打理年礼算是内务。宁王妃早早做好准备,打算借此教导两个女儿操持家里。

她对着礼单,令下人将年礼一一摆上前来。每一样礼,都有说法。

王妃倚靠在榻上,看得头晕。恰在此时,家中小娘子问:“母妃,若是赐下一根折柳,是有何意?”

宁王妃听了,只当是女儿的玩笑之言。

但这是郑重之事,实在不该在此刻玩笑。

宁王妃便要训斥女儿。

话未出口,她余光一闪。

宁王妃缓缓放下手中礼单,看着在自己面前打开的箱子。

还有摆在最上头的,那一根折断的柳枝。

因是冬天,柳枝上未有叶子,只是一根干条条的木条。

宁王妃虽不明所以,可也出了一身冷汗。

她将此事报予宁王。

宁王听过之后,一样出了一身冷汗,知晓这是摄政王在说:你所做的,我都知道。

正如此前摄政王对乖乖待在京中的柳星汝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摄政王同样愿意对尚未有所异动的宁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宁王在府中坐了三日,想了三日。

他一面觉得,柳星汝所言不错。不出意外的话,这就是自己最后的机会。

如今各方安康,宁王想要实现自己的野心,只能走一条路子。

清君侧!

摄政王挟天子令诸侯,而宁王之欲救出被摄政王挟制的小皇帝。

——这话说出来,没有人信。

但又必须说出来,才算师出有名。

可都说一鼓作气,二而衰,三而竭。

如今,看着那根尚且新鲜的柳枝……

尚且新鲜?!

宁王脑子“嗡”的一声,令人拿着自己手上的柳枝,在府中找寻。

下人找到最后,看着宁王院中的一棵柳树。

摆在礼箱中的柳枝,对上其中一根枝条。

宁王静默。

他心头那股气,彻底消散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惊恐。

等到柳星汝“自投罗网”那日,从始至终,宁王都在花厅的屏风之后。

他看柳星汝不觉有异,喝下毒茶。看柳星汝毒发、吐血身亡。

王府掌事可惜完衣裳,便转身拜下:“王爷。”

宁王面色沉沉,绕出屏风之后。

他手中持剑。

一剑挥下,斩去柳星汝首级!

往后,依然是年前。

小皇帝早晨醒来,听闻宁王寻得一样珍宝,要献予天子。

听到这话的时候,秦子游正从宫人手中拿过热帕子擦脸。

他的思绪还带着一点初醒时的混沌,想:又要早朝了。

这是好事。

马上就能见到先生。

秦子游的唇角勾起一瞬,又迅速压下。

他嗓音淡淡,问:“宁王?”

宫人回答一句“是,正是宁王”。

秦子游“嗤”地笑了一声,心中有数。

只是转眼,他又多了新的念头。

年少的天子微笑一下,说:“既是‘珍宝’,便邀请摄政王一同看吧。”

有了天子这句话,这日下朝时,摄政王留在紫宸殿中。

在听到小皇帝的命令时,楚慎行心头已有预料。

一来,昨夜有人快马赶到城外。待到城门开启,立刻进城——这对摄政王而言,算不得秘密。

二来,这一年来,小皇帝对他避之不及。若非真是“要事”,怎么可能让他留下?

楚慎行想到这里,微微冷笑。

他每日看着小皇帝对自己做戏,转眼一整年都要过完,可秦子游依然不曾流露半分对他的不满。

没有借题发挥,没有指桑骂槐。

楚慎行自忖耐心。

他倒要等等,小皇帝还要忍耐多长时候,才算和自己翻脸。

……

……

因早有预计,此刻打开宁王献来的沉香木盒,看到其中用草木灰包裹起来的柳星汝首级时,这无论是天子还是摄政王,都觉意外。

天子还额外体贴,对摄政王说,要如何处置这颗头颅,皆如摄政王之意。

说到底,柳星汝曾经是摄政王的部下。

对此,楚慎行可有可无地应了。

他再看小皇帝。沉香木盒阖上,暂时被宫人端下。两边对视,小皇帝目光闪烁。

楚慎行慢慢觉得无趣,要说一句“告退”。

但在他说出口前,小皇帝眼尖,看出方才进入屋中的宫人似有不同。

秦子游叫住对方,说:“善喜,你肩头是什么?”

那小太监一愣,侧头去看。

这一看,才既惊又喜,对小皇帝说:“回禀陛下,像是落雪了!”

未至年节,落了第一场雪。

小皇帝眸色微动。

他带着一点怅然,想,转天,就又要封玺,又是一年上元佳节。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先生面对面讲话,面对面用膳。

他无比思念先生。可每日的念想,不过是上朝时悄然看去一眼。

鬼使神差地,小皇帝开口了。

他说:“既落了雪,想必外间寒凉。”

楚慎行听着,不动声色。

他听小皇帝吩咐,要人去摄政王府上,为摄政王取一件大氅。

楚慎行只说“不用如此麻烦”。

小皇帝看他,眼睛眨动一下,笑着说:“自是用的。”

他不知道,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小皇帝是多么紧张。

但秦子游鼓起勇气。

他只是想和先生用一顿膳啊!

在从前,小皇帝不会知道,这是一件那么难得的事情。

可现在,摄政王这般不愿……

这让秦子游觉得难过。

他甚至想,如果摄政王再婉拒一句,自己就松口。

可楚慎行只道:“陛下这么说,臣便却之不恭了。”

秦子游听着,更难过,面上却不显。

他想:先生这么讲,是不是觉得不能拒绝?

秦子游眼睛眨动一下,最终还是按照自己此前的心思,笑道:“去回一路,总要耗些时候。既如此,摄政王不若留在宫中,用过午膳。”

楚慎行听了,面色不动,仍是应下。

他愈这般态度,秦子游愈难以承受。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到后面,自己也觉得无趣。

这仿佛不只是折磨先生,也是折磨自己。

秦子游叹一口气,心想:还是放下吧。

……只是“放下”,又谈何容易呢。

小皇帝神思不属地吃过这顿饭,恰逢去摄政王府取大氅的人赶回。

秦子游看着披上大氅的摄政王,心中波澜起伏。

他安慰自己:至少直到今日,先生身边,都再无旁人。

先生不是他的,却也不是别人的。

再没了留下摄政王的借口,小皇帝只得眼睁睁看着摄政王离去。

秦子游怅然片刻,摆驾回福宁殿。

归去之后,却见殿前跪了一地的人。

秦子游诧异。

他下了步辇,问在场唯一立着的大太监:“这是做什么?”

大太监一惊,当即跪在地上,不敢隐瞒,竹筒倒豆子似的坦白:今日天气不错,他便想着,可以收拾收拾库房里的东西。恰到年节,无论是往下赏赐,还是收臣子贺表,总要有一个章程。可在这过程中,有人报上来,说陛下爱若至宝的那盏桃花灯竟像是被人弄破了!

秦子游当下所见一幕,就是大太监要审出弄破桃花灯的究竟是谁。

说到最后,大太监额头上冒出一层冷汗。

小皇帝下步辇时问得那一句话,称得上和善。

可当下,数九寒天,小皇帝的语气冷过外间天气。

他看一眼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宫人,淡淡说:“那便审吧。”

大太监忙不迭地应道:“嗻!”

小皇帝心情不快到了极点。

他原先就因先生的种种避让态度而难过,回到福宁殿,又听了这么一句。

秦子游往殿中走去。到一半,又停下脚步。

大太监屏息静气,看着天子的背影。

秦子游未回头,问:“朕的灯,如今在何处?”

大太监说:“回禀陛下,奴才这就给陛下送去。”

说过之后,等了三下,不见天子回应。

大太监愈发忐忑。

过了好一会儿,才听人说,陛下已经进福宁殿了。

大太监这才发现,自己何止是“出了一脑门子冷汗”。

整个后背上的衣裳,都被汗水浸透了啊。

秦子游回到屋中。

他在窗边案处坐下。不多时,大太监再进来,手上端着金盘,盘中却是一盏再寻常不过的桃花灯。

过了一年,原先泡了水、褪了色的花瓣更显陈旧。就连还算完好的花瓣,也褪了色。

大太监屏住呼吸,把桃花灯破损之处给天子看。

的确是一个豁口。像是有人见了这灯,不知其对天子而言几多珍重,信手将灯抓住,要往外丢去。

秦子游的手指在花灯的破口慢慢摩挲,脑海之中,一时是上元灯会时的先生,一时又是今日披着大氅、往雪中去的先生。

他听着旁边大太监的呼吸声,一时意兴阑珊,说:“你且下去吧。”

大太监离开了,屋中只剩天子一人。

秦子游看着身前桃花灯,心头像是慢慢变空。

他忍不住想:我方才才有了决心,要放下对先生这段思慕,就出了这等事。

想来,是上天都觉得他这段感情可怜可叹,一样要他放下?

想到这里,小皇帝唇角慢慢多了一点苦笑。

他叹一声,想:倘若真有这么容易,该有多好。

心思多时,不曾留意外间动静。

知道有人敲动门扉,秦子游原先稍静的心思直接炸开,怒道:“谁?!”

摄政王的声音淡淡穿来:“陛下,是我。”

秦子游瞳孔一缩。

他头晕目眩,想:是啊,还能是谁?!

哪个宫人不是规规矩矩先报一声“陛下”,等他应了,方才进屋?

只有先生,唯有先生——

可先生这是来做什么?

秦子游头脑一乱,带着一点隐秘的窃喜。

他环视周遭,取了绸子,将桃花灯盖上,这才应道:“先生请进。”

楚慎行推门而入。

他见小皇帝显然是从窗边来。再一看窗边,隐约是一样被遮掩的事物。

看大小,竟是有些眼熟。

因这年来福宁殿的次数着实不多,楚慎行很快想到:自己来报柳星汝出逃当日,小皇帝身边,一样摆着这样东西。

楚慎行暗暗思忖,恰听小皇帝问:“先生怎么又折回来了?”

楚慎行看他,说:“我听巡逻的侍卫讲,福宁殿中仿佛出了事。”

秦子游一顿,略有恼怒:“好多舌的侍卫!”

楚慎行说:“来了之后,外间果然跪了许多人。”

秦子游语塞,含混说:“是有人弄坏了东西。”

他这样态度,不计较侍卫事事都与摄政王说。摄政王问起,还要为摄政王解释过。

只是这“解释”,又显得遮遮掩掩。和窗边摆着的物件一样,显然是怀着什么隐秘,不欲让自己瞧见。

楚慎行心下权衡,缓缓说:“此前用膳,陛下仿佛心情不佳。”

这也是楚慎行在听闻侍卫所言之后,决定折回的缘由所在。

今日发生之事,在楚慎行想来,只有柳星汝的头颅被送回京中。

事关晋王一脉,楚慎行不能不顾。

他这么试探,小皇帝却似一个激灵,脱口而出:“并无!”

楚慎行眼睛微微眯起。

有问题。

今日的小皇帝,已经不似从前那样好懂。

但楚慎行若要知晓一个答案,总是办法颇多。

他冷不丁问:“莫非,是与窗边那样东西有关?”

秦子游的眼睛微微睁大。

楚慎行诧异:竟然中了。

可无论这日,还是此前他来福宁殿那日,都不算什么特殊时候。

先帝、先皇后的生辰忌日皆相距甚远,而细细想来,那日自己前来,小皇帝就要先把那样东西遮住……

楚慎行福至心灵,再问:“那样东西,与我有关?”

小皇帝摇摇欲坠。

楚慎行眸色微沉,大步往前走去。

他听小皇帝急急唤:“先生,勿要——”

楚慎行已经拉住盖着那样东西的绸子,要将其掀开。

可这时候,他又听到什么动静。

楚慎行缓缓回头,看着身后的天子。

他一时失语,问:“你哭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来了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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