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飞刀他徒弟(二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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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小佳自杀?
要他自杀,除非天上下红雨。
我又凝神听去,那些江湖人却不知道路小佳后来究竟如何了,只捡着各种捕风捉影的八卦说。
我左思右想,心里还是担心他,也不知道他哪里想不开。那些江湖人又道:“你说他会不会是因为被女人给抛弃了,听说前段时间,万马堂的大小姐跟了他……”
这话还没说完,那个八卦的江湖人就一声惨叫,一个酒杯子打在他鼻梁上,把他打得从座位上倒栽下去。
我往茶杯打来的方向看去,酒楼的一角已坐了一个人,一身白袍,单膝屈着一条腿在凳子上,正在懒懒地喝酒。
那些江湖人见状,有的叫声“妈呀”就倒在地上爬不起来,有的立刻跪下哀告:“路大爷,路爷,小的不知您老人家在这儿,胡说八道,实在是该死,该死……”
路小佳冷冷道:“你没有说错。”
那个江湖人登时张大了嘴巴。
我虽背对着路小佳,但我毫不怀疑他能认出我来。路小佳拿着酒壶往自己杯子里倒酒,一边慢慢道:“所以我是来杀了她的。”
那江湖人咽了口口水,堆起笑容道:“她竟敢对路爷您不敬?真是有眼不识泰山,不知好歹……”
话没说完,路小佳又是一个杯子打过去,打在那江湖人脸上,他道:“她并非没有眼睛,她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人都聪明。”
那些江湖人一个字都不敢说了。
路小佳道:“滚。”
人群立刻作鸟兽散,我揉了揉脸,只觉得自己这几世,倒霉的运气一直都跟着我。我扭头对身旁的小虎子道:“你先回房间里睡觉去,好不好?”
小虎子朝路小佳看了一眼,他之前受伤一直都在昏迷,对路小佳并不熟悉,我道:“放心,姐姐和这个哥哥是朋友的。”
小虎子怯怯点了点头,噔噔噔跑开了。
我站起来,一步步走到路小佳对面,他这次却没有吃花生了,腰上的剑斜斜挂着,薄而锋利,整个人比我当初第一次见到他时似乎还要阴沉。
“你的伤好了?”我问他。
路小佳嗯了一声,举杯喝着酒,我道:“他们说的是真的?”
路小佳点头。
我不由道:“你真的要杀我呀?”
路小佳捏杯子的手遽然紧握。我歪头看着他,笑道:“我究竟是哪里惹你了?”
路小佳低着眼睛,声音咬牙切齿,阴沉暗晦:“你不知道?”
我拿过他面前的酒壶来,酒壶旁有一个盘子,盘子上本来放着四个酒杯,已经被他丢了两个,只剩最后一个,我拿过来,自己倒了一杯酒,尝了一口,好整以暇地道:“我知道什么?”
路小佳抬起眼睛,似乎想从我的神色间找着破绽,我看着他,扬眉道:“就算我真的知道了,你难道真的杀得了我?”
路小佳的眼神陡然变得痛苦起来,我愣住了,我原以为他顶多就是因为我把他丢在客栈里生气而已,现在看来,怕是还有别的隐情。
他手指动着,眼中杀气涌动,却还是被他自己压下去,手中的酒杯化作了齑粉。
他低着头,轻声道:“你滚。”
一瞬间,路小佳的傲气,路小佳的讥讽,还有他那要命的自负,全都好像不见了。
我有几分不明所以,他这样我又无可奈何,于是只好转身就走。背后的路小佳还在喝酒,直接拿酒壶灌,就像喝水一样。
我回了房间,教小虎子认字启蒙,心里却始终放不下路小佳的事情。等小虎子睡着了,我出了门,一路寻找路小佳的踪迹。
天已快黑,街上燃起灯来,我意识到我这样瞎找是不行的,于是随手拽过一个拿刀的江湖人来:“路小佳在哪里?”
那个江湖人见我凶着脸,倒也没推诿,干脆就道:“听说路大爷住在那边临江的酒楼里。”
路小佳压根不像其他的杀手,惯于隐匿自己的踪迹,他甚至是压根不怕泄露行藏的。
酒楼离这里有些远,江上风波阵阵,不断冲击着江岸。我管掌柜的问路小佳住哪儿,掌柜的一指上头:“这位爷就在顶楼,还在喝呢。”
我提着衣裙,上到最上边儿的一层楼去,顶上无灯,空荡荡的四周只一张桌子摆着,帘幔被江风吹起,月色在上面不住地跳跃。
路小佳坐在窗边,看着窗外,脚下酒壶已倒了一片。
我远远地看着他,实在想弄清楚他这样到底是因为什么。我绝不信真的如传言的那样,路小佳与我才认识多久,说过多少话,他这样的人,怎么会真的喜欢上我。
我细细想着我跟他遇到之后发生的每一件事,却都百思不得其解。
我走到他面前,路小佳理都不理我,我思考着怎么撬开他的嘴,路小佳冷冷道:“你是不是想着该怎么对付我,装成什么模样,说什么话来骗我?”
我心中一跳,道:“我没有。”
但就在前几天,我还前脚答应他师父,后脚就把他踹了。
路小佳似笑非笑:“哦?那这么说,你也真的不想让我死,守在我身边,也从没有不告而别过?”
他眉目冷凝得像淬了冰,怕是下一句话就会让我滚,我不退反进,又往他身边走近了一步,衣服贴到了他的衣服,我看着这个在江天中独坐的少年杀手,忽而间心里的某个地方开了一道口子。
我自己都分不清我是不是在说谎,或是想凑近一些,更清楚地看到他的心。我道:“你知道我有弟弟要照顾的。”
路小佳的脸立刻就融化了一点,我心里某个地方得意起来,我道:“我从没有骗过你,我对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路小佳的脸顷刻间又冷下来,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已揪住了我的领子把我往下一拽,盯着我道:“你是不是觉得,就因为我救过你几次,你就能让我下不了手了?”
他眼梢的弧度宛若锋利的剑锋,我本来想一掌打过去的,但我还是笑了:“你看,你亲口承认救我了。”
路小佳一怔,紧接着恶狠狠地盯着我,我衣领子里灌进风来,抓着他手臂,想把他手甩开,路小佳眼中闪过疯狂的神色,又是一扯,直接把我扯落在他怀里。
他铺天盖地地吻了下来,江风混杂着酒味缥缈如幻,我随手乱抓着他的衣服,他单手抱住我的腰,向上一提,我就被禁锢在他怀里。
他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我的手推拒着他胸口,掌心却也触碰到了他的心跳声。
路小佳也是有心跳的。
也许我对他料错了。
我松开手,退让间让他更欺近了我,他将我抱起来,踏碎了一地酒壶,往里间而去。
我再次凭江而立时,已是第二天的清晨。
江天晓雨切切,风声起,寒鹭骤振翅,沙洲落一白。
桌上有个小小的台子,上面放着一块黄铜的镜子。我对着镜子,将乱了的头发梳了梳,我身上随时都带着根眉笔,拿出来对着镜子,细细地描绘起来。
我现在已知道路小佳为什么要杀我。
因为他以为我知道了他的秘密。
更是因为他认为,我是知道了他的秘密才离开他的。
我明白了荆无命那句“上天从一开始就夺走了他的一切”是什么意思。
这种事情换了哪一个人都无法忍受,我照顾了他两天,他心里已不知不觉系上了我,我却忽然走了。
也或许就是在那时,他想到了这世上对于他的一切不公,极度痛恨自己,所以才想自尽。
这根本就不是他能选择的,就如同我,活了一世又一世,谁问过我的意见?
路小佳坐在窗边,看着外面,昨天他并没有勉强我,但我也没离开他,一直陪他到现在。
我道:“你看我画的眉好不好?”
路小佳闭着眼睛道:“你为何还不走?”
我道:“你说过几次让我走了,可我走了吗?”
我对着镜子,看着里面我的脸,铜镜的模糊光晕下,我看到自己的脸迷迷幻幻,我道:“这世界的人,我若真想找个人来相伴,除了你之外,其他人我都不想要。”
就算他对我摆过冷脸,说过重话,他也远比其他男人都得我的心。
我低声道:“我从不觉得你有什么缺陷。你过来,看看我的眉画好了么?”
路小佳坐了许久,还是没有动。
因为他昨夜既想逃开,却又忍不住和我耳鬓厮磨,在那时又告诉了我一个秘密。
他之前的那一剑,是被丁灵中刺的。
丁灵中是丁白云当年为白天羽生下的孩子,而路小佳,才是真正的丁家三少。
丁家人害死了翠浓,我杀了丁白云,废了丁灵中。
血缘立场上来说,我们互为仇人。
我轻声叫他的名字:“路小佳?”
我仿佛觉得我每一个字都是在折磨他,他若真的能跟我划清界限,至少也该不理我的。
不应该来找我,也绝不应该把最难以启齿的秘密让我知道。
可他来找我,也许是他从出生以来,在身不由己的身世和被上天剥夺的正常人的身体的命运之下,除了杀人外,第一次真正自己想做的事情。
他还是动了。
他站起来,走到我身边,看着我的脸,细细地看着,仿佛要永远将这张脸刻在心里,而后忽而低头,轻轻吻在我头发上。
那一吻带着至真的虔诚。
和求而不得的痛苦。
路小佳已走了。
我一眼都没有回头看他,坐在镜子前,手指一拗便将眉笔折断,随手扔在一边。
我没在这里多留,起身离开这儿回了小虎子住的客栈,带着他往京城的方向而去。
大隐隐于市,当朝治国有方,天下安居乐业,我们要真想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在一个治安良好的地方再好不过。
我们在京城外一座山中找了一处小小的庄园,我将它买了下来。这里风景秀丽,不少文人雅士都在此隐居。我们更名换姓,我除了教小虎子武功防身之外,也把他送进附近学堂,看他拜了先生,终于算是将他从江湖这个大漩涡里捞了起来。
我送了小虎子就往回走,路上杨柳依依,风轻如絮,我能感觉到我身后还有一个人正在看着我。
他还是舍不下。
我轻轻笑了,身后的人走到我身旁,用拿剑的手拂起柳枝。
我道:“你是谁?”
路小佳淡淡一笑:“我是你的债主,你不记得了?”
我侧头看着他,我道:“你要我还你吗?”
路小佳目光一凝,抿着唇,默然了一会儿,语气决然:“是。”
他来到我身边,已然抛开了一切。
自己的身世,一切本该是他亲人的那些牵绊,都已被他放下了。
他犹豫着看着我,我朝他一笑:“我也是。”
江湖八卦成真,昔日万马堂大小姐真的和一个杀手在一起了。
这也许告诉我们,八卦要想成真,那就多八卦一下。
我们既在一起,路小佳当然也住进了我的小庄子。我拉着他,向一脸懵的小虎子郑重介绍了一下,小虎子愣了愣,然后果断地叫了一声姐夫。
路小佳对这个称呼很满意,满意到许诺将来会教小虎子剑法。
我们就在这里住下来,闲云野鹤,互相切磋武艺,我初时还不是他对手,两个月后已经能碾压他了。
路小佳差点怀疑人生。
我由衷地觉得我幸运,在我这一世里,居然还能有一个喜欢我,我也喜欢的人相伴。
这已足够了。
天朗气清,日行南陆,渐渐高起。
路小佳倚在廊下柱子上,又在吃花生,我这些天来已经尝试了五种不同的花生做法,醋花生炒花生油炸花生糖花生还有辣花生,每一种都让他尝过,我看着他又吃下一颗去,问他:“好吃吗?”
路小佳叹道:“以前我觉得花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我道:“现在呢?”
路小佳轻轻一笑:“现在我差点都忘记花生是什么味道了。”
我瞪他一眼,从他手里拿过一颗来,剥了皮吃下去,也许我真的没有做花生的天赋,确实称不上好吃。我道:“完了,你后半辈子是别想吃到一颗好花生了。”
路小佳开怀大笑,我从没见过他第一次笑得这么轻松,我伏在他胸口,他半抱着我,在我耳边道:“马空群最近重出江湖了。”
我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已不姓马了。”
路小佳若有所思,深深一叹,道:“说的是……我也已不姓丁了。”
江湖仇怨如纷纷凄风苦雨,再也浇不到这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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