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8、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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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以为这个“兴化县实验农场”就在兴化县边上的某个大队里，没想到手扶拖拉机竟然把他们拉进了山。

甘光荣看着道路两边人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山石和树林,心里不由忐忑起来。这深山老林的,要把他们拉到哪里去呀？一个农场,藏在山里面,能方便吗？这样的农场,能种出来好苜蓿吗？能做出来好饲料吗？

倒是王志杰依然镇定，还跟拖拉机手聊了起来：“陈同志，你们这山路不错呀，看着还挺新的，是县政府给修的吗？”

“不是,是咱们解放军给修的。咱们农场边上,要建一个军营,人家部队就把路给修了一下，也顺便把农场的路给修通了。以前这路又窄又破，山里面的人一年到头都不出去几次。现在好多了，大家伙儿每个月都能下山赶集,方便多了。”

王志杰若有所思。

拖拉机手陈群知道这两位是从京城过来验收饲料的，态度特别热情,问一答十。没过多久，王志杰和甘光荣都知道了，这实验农场的一把手，竟然是一个拿过全国先进工作者荣誉的女同志。

从拖拉机手自豪的语气里，他们都能感觉出来,这位女同志在农场的威望很高，拖拉机手这样吃香的职工，对她都非常敬服。

就连甘光荣心里也有了一种奇特的感觉。

这种感觉很矛盾，一方面他忘不了自己京城人那种优越感，另一方面他心里又知道，京城几家牛奶厂，都没有出一个全国先进工作者，一个穷乡僻壤的农村姑娘，能得到这样的荣誉，肯定不一般。

这种矛盾纠结的情绪让甘光荣沉默了很久。

拖拉机突突突地穿过山林，路上碰见步行的人，陈群都会停车把他们载上。

这些人似乎也已经习惯了搭一程拖拉机，一个个笑嘻嘻地爬上车厢，跟拖拉机手说几句好话，就坐了下来。

刚开始上来的几个村民，一看王志杰和甘光荣两个人的打扮，就非常自觉地缩在车厢最远处的角落里，害怕把人家那白生生的衣服袜子给弄脏了。

事实上，王志杰和甘光荣坐了那么久火车，身上的衣服和鞋袜已经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可是在农村人眼里，他们的穿着打扮依旧非常讲究。

后来陈群捡的人越来越多，车上只有两条长凳，人坐满了之后，再来人就直接坐在车帮上，也就离王志杰他们俩越来越近了。

甘光荣甚至觉得自己都能闻见不远处那个农村老汉身上的粪臭味了。

甘光荣从小在京城长大，生活条件优裕。虽然旧社会的时候在京城也曾经见过乞丐流浪汉，出差的时候也曾经去过一些农村，但是像这样偏僻荒凉的山村还是第一次来，和这么多农民在一起这么近更是前所未有。

他看着自己脚上的皮凉鞋，以及皮凉鞋中雪白的化纤袜子，再看看距离自己的脚不到一米的几双脏兮兮露脚趾的布鞋，和从鞋洞里探出头来的乌黑脚趾，转过头去，不动声色地向着王志杰背后挪了挪。

他躲到王志杰身后，王志杰倒是没什么反应，还笑眯眯地跟几个老汉聊了起来。

兴化县的方言有点不太好懂，不过王志杰跑过全国各地，经验丰富，没用多长时间就大致能听明白了。

“你们去农场啊？农场那可是个好地方。”

听说王志杰他们的目的地是农场，车上的人并不觉得意外，反而一个个热情地争着抢着跟他说话。

“农场那都是国家人，吃公粮的，天天白面馒头肉包子管饱！”

“俺也想去，不就是种地吗？俺种了几十年，干活勤快着呢。”

“同志，你是农场的领导吗？你们还招不招人啦？我家二小子又高又壮，干活一把好手，你们把他招过去，绝对不亏的！”

就算是王志杰走南闯北见多了世面，都被他们这突然爆发的热情给弄得蒙了一会儿，才笑着解释自己不是农场领导，只是跟农场有业务往来，来办事的。

刚才迅速围上来的人们退下了一批，不过离王志杰近的几个老汉还是和原来一样，跟他聊得很热火。

甘光荣竖起耳朵听着，并不诧异这些农民对农场的热切。农场是国家单位，能吃饱肚子，能吃好面馒头，能吃肉，对这些穷苦的农民来说，当然具有莫大的吸引力。

唉，这些人也挺可怜的，连一个山沟里的农场都能成为他们向往的目标。要是他们到了京城，还不得被吓死吗？

甘光荣想象着这些山村农民站在京城火车站出站口，面对道路上的汽车公交车和自行车流，目瞪口呆不知所措的模样，心里升起了怜悯的情绪。

这边王志杰有意引导，没有跟外界打过太多交道的村民，已经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农场和那位姚场长的消息全盘托出了。

“姚场长去京城开过会的，到过人民大会堂，跟一号首长合过影。”一个老汉叼着旱烟袋，一脸的与有荣焉，“俺家邻居妹夫家里大姨家的女婿兄弟，就在农场上班，跟俺说，他可是亲眼看见，姚场长和一号首长的合影，就挂在姚场长的办公室墙上。”

“叫我说，咱们兴化县都没有几个能见过一号首长的吧？”

另一个老汉显然不怎么服气：“那你说咱们洪县长见过没？咱们县委书记见过没？”

“就都算上也才三个啊！”这边这个也不示弱，“县长多大了？书记多大了？姚场长多大了？你比人家厉害，咋不叫你去京城跟一号首长合影呢？”

王志杰看着两个争得不可开交的老汉，听着他们俩从农场散发开来，从谁家孩子有出息，争到当初打地主时候谁多分了财产，见他们脸红脖子粗的，生怕下一刻这俩人扑通倒下。

他看了看周围，想要找人劝劝这两位，谁知道附近的人都是笑嘻嘻地看着，看样子这两位不和吵架不是一次两次了，大家都已经习惯了？

没办法，王志杰只好从自己的手提包里掏了掏，掏出了一个方头方脑的木头匣子，吧嗒一声拧开了开关。

刺啦刺啦的电流声从匣子里传了出来，吸引了车厢中所有人的注意力。

王志杰旋动按钮，呼啦呼啦响了一会儿之后，一阵乐声传来，配着音乐的是一个爽利的女声。

“哎呀呀，小凤娥！”一个老汉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王志杰手里那个木头匣子，“快听，小凤娥唱的《喂鸡》！”

“同志，你这是什么东西？”

“这里面怎么有人唱戏？”

这下子两个老汉也不吵架了，车厢中的重点一下子转移到了王志杰手里的收音机上。

甘光荣撇了撇嘴，这些人真可怜，连收音机都不认识。

村民们平时生活中缺乏娱乐，能听戏看戏就是一件大事，这会儿全都聚精会神地听着收音机里带着沙沙声的戏曲，有几个还陶醉地打着节拍，整个车厢都安静了下来。

有两个到了村口，该下车的，下车时候还一脸恋恋不舍，站在路边远远望着，直到拖拉机走远，一点声音都听不到了，才拐回自己村里去了。

戏曲选段播放完毕之后，车厢里一下子热闹了起来。

王志杰笑着告诉他们这是收音机，能够收到广播电台发送的信号，所以才能听戏。

他也是想起来拖拉机手告诉他们说，山里建了一座军营，想着可能会有信号，这才拿出来试一试，结果还真是成功了。

他这个收音机是当初民国时候京城一家厂子自己组装的，性能不是特别好，要是没有中转设备，在荒凉偏僻的地方，常常收不到信号。

好在兴化县看起来并没有表面上那么落后，这样也好，至少到了农场，也多了一项排遣无聊的娱乐活动。

趁着车厢中气氛变好，王志杰又开始打探农场的消息。

“农场是今年春天里开始建设的。”

王志杰微微皱了皱眉头，春天里到现在，才几个月的时间，能种出好质量的苜蓿吗？要知道，当初他也是不赞同和这边签合同的，因为h省并不是北边那几个大省，素来没有种牧草的习惯。

虽然h省是农业大省，但是种粮食和种牧草可不是一回事儿。

“我可是听说了，农场里第一波种下去的，不是玉米小麦，你们猜，种的是什么？”一个不怎么说话的老太太用一种神秘的语气说。

“农场农场，不种粮食种什么？九斤他娘，你别在那瞎说，不种玉米小麦，还能种啥？”

老太太伸长了脖子，压低了声音：“种草！”

车厢里的村民们先是一愣，然后几乎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种草？种草干啥？种草能吃吗？”

“草还用种啊？地里到处都是，拔都拔不光哩！”

“就是啊，老太太你是老糊涂了吧，谁跟你说的，逗你玩的吧？”

本想引起大家关注的老太太气得白头发都颤抖了，脸上的皱纹也跟着抖抖索索起来：“我也不信啊，可是我去过农场，亲眼看见了，一百多亩地都是草，我还说这农场的人都懒，这么好的地都给荒废了。可是人家说了，就是故意种的草！”

“你们不是都说那个姚场长多能耐吗？跟你们说，就是她让人种的草，一百多亩地，不种粮食不种黄豆芝麻，愣是全都种了草！你们还说不说她能耐了？”

“我就说了，这女人啊，就该好好在家做个饭带个孩子，当什么官管什么农场啊？自己才多大年纪，带着百十号大男人，在那山里瞎鼓捣，真是不像话。就这你们还都捧着她，这下好了，回头你们都跟着她学种草去啊，别种粮食了啊。”

老太太冷笑着，手指头对着刚才夸赞姚场长的几个人点来点去。

“不会吧？”一个老汉一脸不可思议，“姚场长那么聪明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

他转过头去，对着开车的陈群大声喊：“陈同志，农场里真的种了一百多亩草啊？”

陈群大声回答：“对啊。”

车上的村民们都傻了眼：“陈同志，种草干啥呀？能吃吗？”

“咱们不吃，牲口吃啊。”

“牲口吃也犯不上种一百多亩啊！”

陈群哈哈大笑：“不是农场自己的牲口吃，是卖给别人家的牲口吃！”

几个老汉面面相觑，一脸受不了的表情：“呸，谁家牲口吃草料还要买？傻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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