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长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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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沅与陆吾的交易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而当时灵隅的其他人对此则一无所知。

对于灵隅宗门下的弟子们来说,强大的陆吾成为他们的敬仰的偶像,而对于其他普通百姓而言,陆吾是个英雄。只有南沅知道，陆吾私下并没有别人以为的那么光鲜亮丽——他只是个失了亲人、又背弃一族期望的可怜人。

宛城建好后,南沅又定下了规矩拘束民众、安排弟子日夜巡防,居民们也终于能正常地生活，而不必再过那种朝不保夕的日子。一切都走上了正轨，南沅答应替陆吾做的事也迅速提上了议程。

灵隅宗当时的内门规模并不如后来一般宏伟,但是大阵却已经有了后世的雏形——一样的聚气聚灵,并有两个气眼分别为中心、汇合阴阳两气。后来虽然沧海桑田、世事变迁,灵隅也由灵转魔成了炼神,宗门大阵多有改动,可是这两个气眼的位置却从没有变过。

后世的炼神宗禁地在刚开始时其实是灵隅用来安顿伤病者的修养之所，这里阳气重,对生人身体有益,也便于重病者的康复；而后来炼神宗用来祭炼魂魄的祭魂台,在当时被称作养心台,是灵隅特地提供给神鬼幽魂蕴养自身、以及超度亡魂的场所——灵隅重视生者的同时也尊重死者，所以才会给予两者同样的待遇。

地下水城当时是作为一道防御工事建设的，其内部错综复杂像迷宫一般，且有许多石室备用——若有外敌来犯,南沅便会让没有自保之力的百姓藏在此地,由在此地蕴养的鬼魂相护。因地下温度、灵气等适宜,尸体保存在此不易腐烂，南沅便做了主，将陆吾亲人的骸骨存放在里面，他还专设了灵堂，以祭祀供养亡灵。

安顿好这些骸骨，南沅便准备将陆吾亲人的的魂魄召回。游魂离体后多会有损伤，需得早些召回修补才是。

灵隅本就以巫祝之术为立宗之本，想要横跨阴阳两界与死者沟通不是件难事，可是几番尝试以后，南沅却发现完全无法唤回陆吾亲人们的魂魄，他觉得奇怪，多次逼问陆吾，才从对方口中得知，巫族人无魂无魄，不入轮回。

“他们既无魂魄，那又何来还魂一说？”那一次南沅是真的气狠了，他摔了袖子，对陆吾的痴心妄想恼怒不已。

当时的他们摒退了其他人，仅两人在屋内。南沅背着手在屋子中间转来转去，陆吾坐在一边，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深深地低着头，不敢抬眼与南沅对视。

“定有法子的……你便再试试……或者……可否先修复他们的肉身？”陆吾满眼血丝，语气十分慌乱。他仅仅在战场上的时候满身杀伐之气锐不可当，其余时候都是一副恍恍惚惚、精神萎靡的样子。

南沅却语气坚定道：“不行……这事我办不到……你这是做什么！”

“求你了……我真的没法子了……”陆吾跪在了南沅面前，他依旧低着头，浑身不住地发抖，“我就想再见他们一面……”

“你！”南沅去扶陆吾，可惜陆吾虽然萎靡但依旧是个高大的男人，他像一块石头一样长在了地上，南沅使了老劲硬是没能扶得动他。

两人正僵持，关着的门扉突然被推开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叠在一起跌了进来——是南沅的两个小徒弟南觉和南若。

两个孩子可能是在偷听，太用力靠在门上才摔进来的，见南沅一脸惊讶地瞪着他们，而陆吾神情憔悴地跪在地上，南若一咕噜爬起来，扑过去保住了陆吾的胳膊，对着南沅不满道：“师父！你不要骂陆叔叔！”

“我何时骂他了！”南沅只觉得万分冤枉。

“阿若，你怎么能对师父这么说话。”南觉则不紧不慢地拍拍身上沾的灰，走到南沅身边拉住他的衣摆，“师父，我已经替你教训阿若了，你可别生他的气。”

南觉和南若都是南沅捡回来的孤儿，他养了他们有得几年了。南若身体差，又瘦又小，宗内人人都宠着他，灵隅建宗以后条件一直不好，却依旧养得他有些娇气。而南觉比他大一些，身体也健康些，两个孩子感情好，总是黏在一块。与灵隅的其他人一样，他们也十分尊敬仰慕陆吾这个强大又沉默的人。孩子对偶像的盲目崇拜总是强过其他人的，头一回见到陆吾这幅落魄的样子，他们都有些不忍，甚至埋怨上一直疼爱他们的师傅了。

“我儿……”陆吾见到抱着他胳膊的南若，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口中喃喃道，“我儿若是还活着……也该有阿若这么大了……”

“陆叔叔，你怎么哭了？”南若挨得他很近，一眼便看到了他脸上挂着的眼泪，慌忙用自己瘦得与小鸡爪子一样的手给对方擦起了泪，陆吾便伸手轻轻抱住了他，把眼睛埋在了南若小小的肩膀上，再发不出一点声音。

“陆叔叔，你怎么了？”南觉也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背。

而南沅站在原地，看到陆吾这幅模样他也觉得十分难受。陆吾的双手布满伤疤，那略长的指甲里满是洗不净的血腥，红的都有些发黑。这是一双杀人无数的手，陆吾在战场上向来所向披靡，甚至被人喊作活阎王，可是这时他却蜷缩着高大的身躯，僵住了身体轻轻环抱着南若，那动作像是害怕稍一用力，就会碰碎怀中人一样的小心翼翼……

“……你……莫难受了……”南沅张了张嘴，最后还是艰难地道：“我且再试试便是。”

闻言陆吾猛地抬头，满脸既惊又喜，又有些不知所措，他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最后只是用力点了点头，泪如雨下。

“莫哭了，让孩子们看了笑话。”南沅再次上前，同两个孩子一起扶起了陆吾。

那次之后南沅没有再尝试给陆吾的亲人招魂，而是另辟蹊径，从骸骨下手，他想先试试在这些白骨上复原出血肉。南沅带着手下的人做了大量尝试，虽有获益但是依旧看不到什么希望。灵隅弟子们只当他是为了更好地救治伤者才做的那些事，都极力配合。

许久以后南沅每每回想起那次答应了陆吾要“再试试”，都觉得自己虚伪至极——他不过是拿着陆吾的请求当借口，放任自己去尝试探知那块名为“起死回生”的禁地。

早年游走在战场上行医，南沅见惯了生离死别，他不止一次地被指责为什么只是眼睁睁看着伤者死去却无法作为，却从没为自己辩解过。这世上没有人会比医者更不愿意见到死亡，每次他力不从心、无法挽回别人的生命的时候，都会暗恨自己没有起死回生之能。

南沅曾想过，陆吾的请求也许也正是他自己的梦想。如果他真的能复活陆吾的亲人，那他也一定能复活其他的死者，若是世上再无死亡，是不是就会少些伤痛、少些眼泪了？

日子就在不断地尝试积累中一天天过去。

正逢乱世，云梦泽宛城这么一块没有被战火侵袭的地方就像世外桃源一样，吸引着各处逃难的人前来投靠，人口慢慢增长了起来，宛城也发展得渐渐有些规模。渐渐地，宛城的名气大了一些，也慢慢吸引了各大宗门的视线。

一个有人口、有资源，却没有大宗门做靠山的小城，不可避免地成为了一些小宗门眼中的肥肉。

灵隅是个医道宗门，没有足够的武力自保，但是万幸他们还有陆吾在。每当有小宗门进犯，陆吾成了守卫灵隅的第一道防线。陆吾还教了灵隅弟子机关术，众人合力研制出了大批的机关傀儡，若有陆吾顾及不到之处，便会使用傀儡作防。

陆吾在守护宛城的日子里渐渐恢复了一些生气，不再像从前一般满脸麻木如行尸走肉，所有人都道他的状态似乎好转了许多。只是南沅知道，陆吾并没有真正放下，除了会时不时地催促南沅、询问尝试的结果，另一个很明显的现象是——每到夜晚，陆吾不会回住所休息，而是到地下水城、安放着他亲人尸骨的石室内，缩在棺材旁闭目养神。

南沅拿陆吾没得办法，他自己又何尝不希望所做的努力最后能取得好的成果，但是现如今的宛城已经离不开陆吾了，南沅不能让陆吾垮掉，他以陆吾干扰进度为由，勒令陆吾减少去地下水城的次数，同时自己则加紧了工作。

尝试终于有了成果，当南沅看到那白骨上慢慢生长出的一丝丝血肉，他被满心的狂喜冲昏了头，一路大笑着疯跑去拖了陆吾过来，然后指着棺材里那具附着薄薄一层血丝的骸骨对陆吾道：“你看看！你看！成了！”

陆吾只是满脸呆滞地看着棺材，像被人施了定身术一般立在原地。南沅这才想起那刚刚长出一点血肉的白骨看上去十分骇人，难看的很，他应该等过些日子肉长全了，再唤陆吾来看的。想了想，南沅歉意地道：“……对不住……是我太急了……”

“……谢谢你……”陆吾的声音止不住地哽咽，他伸手紧紧地攀住棺材的边缘，用力得手背上的青筋都爆出了，虽极力忍耐心中的激动，可是陆吾的身体依旧止不住地发抖。

狂喜、愧疚、后悔、激动。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最后统统变成了对南沅的感激。

陆吾死死盯住棺材里这一副应是他妻子的骸骨，抽噎着对南沅道：“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