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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叶榕的记忆里,儿时的卜若堂一直都是个讨厌鬼。
她记得自己是十一岁入谷的,那时师门只收了她一个,而把同她一块被送来的族弟叶限拦在了门外。
伤心的叶限蹲在谷外哭,而叶榕不知如何安慰他。
正当叶榕手足无措的时候,一个少年的声音突然响起,道:“你为何欺负他?”
叶榕回头,见到的便是皱着眉头、一脸不高兴的卜若堂。
他带着三分责备、三分好奇,第一眼见面就将叶榕归到“坏人”一类里头了。
这是叶榕拜入师门后,第一次受委屈——
不是因为她那蠢材大师兄暮云,而是因为剑宗首徒卜若堂。
遣榆谷与元岳剑宗向来亲近,两头互相之间的走动往来十分频繁。
两家小一辈的弟子们说是宗门不同,但从小在一块长大,便早把彼此当做自家兄弟。
也因着这些,叶榕见到卜若堂的机会很多。
许是第一眼留给彼此的印象都太差,后来两人惯是不和,每次见面都要吵个两三句。
卜若堂其实没少欺负叶榕,比如故意扯坏她心爱的头花;或是弄脏她新着的裙子。
最过分的一次,卜若堂捧了一小堆泥土跑过来,却在她面前摔了一跤,于是泥土撒了她满身——
叶榕一直以为他是故意的,还因此记恨了他好些日子,躲着不肯见他。
卜若堂前后来寻了她几回,每回都带来一样谷里不常见的小玩意,道是权当赔罪礼。
遣榆谷主张避世,谷中弟子不常有外出的机会,卜若堂带的东西都有趣儿,弟子们都喜爱,向他讨,他却只肯给叶榕。
那时的叶榕也还是个半大孩子,见着好玩具了,一回两回还能忍着不要,次数多了也憋不住。
拿人手软,她便又与卜若堂和好了。
后来卜若堂似乎因此开了窍,每回惹得叶榕不高兴了,他就带些小礼物过来,给叶榕赔礼道歉。
这般吵吵闹闹间,两人慢慢都长大了,性子也都改好了许多:
叶榕成了谷中惯见的知书达理、温言细语的医修;
而卜若堂,则成了人们眼中的翩翩佳公子,那一柄长剑、一身傲骨,总引得谷中的叶灵子们将他当做小话本里的男主角儿。
只是两人私下里,还是与儿时一般,一个是爱哭爱闹的疯丫头,一个是总在捣蛋使坏的混小子。
他们也有关系好的时候,比剑过招的时候,卜若堂让着叶榕;学医练手的时候,叶榕拿针把卜若堂扎成了刺猬。
两人最要好的时候,卜若堂曾将一管玉萧赠与叶榕。
——不是因为又做错了甚么事情,送的赔罪礼,只是一个单纯的礼物罢了。
叶榕不知道这管玉萧意味着什么,但也隐隐察觉到了,这东西意义不一般。
于是她便也有些紧张兮兮——
她不敢教人知道卜若堂送了这什物给她,只将东西封于锦盒中、妥善保管好,只有实在心痒难耐时,才偷偷拿出来看上一眼。
这事说大也不大,但是两个人都曾因此而暗自欢欣——
似乎有些东西,因为这件不起眼的礼物,被改变了。
然而事情却在玉萧化为一地碎片的时候,急转直下。
彼时叶榕将玉萧拿在手上把玩,然后轻轻凑到唇边,慢慢呼气。
刚吹出一个音,萧就被窗外探身进来的人一把夺了过去——
是暮云。
暮云惯是个喜爱闹腾的,他与自己这个小师妹也向来亲近,平日里打打闹闹、玩耍是常有的事。
他只是想逗逗叶榕,未料叶榕却真急了。
暮云举高了东西翻进屋子里乱转,叶榕黑着脸跟着他又追又跳,还没闹得多大一会,玉萧便被摔碎了。
叶榕哭了,暮云也挨了罚。
可是被摔碎的东西却恢复不了原样了。
这事可以瞒着卜若堂不让他知晓,但叶榕还是带着那管萧的碎片去道歉了。
卜若堂先是惊后是气,后来不说一句话,自抱了装着碎片的锦盒,红着眼眶回去了。
叶榕又哭了,暮云这回也算知错,主动请缨要寻一管新的赔她,两兄妹几经波折,才算寻了一管合心意的。
可惜叶榕拿着东西给卜若堂送去,他也一副不领情的模样。
两人都是性子要强的,叶榕先前已经道过歉,见卜若堂还如此,一股火气上来,撂下东西便走。
谁都不肯先低头,谁都不肯说一句软话,本来可以和解的事儿,就这么一拖二僵三发酵,慢慢转化成了不可收拾的模样。
后来,他们的关系便一直如此,两人再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每回见面都要吵上一架,最后往往落个不欢而散的结局。
遣榆谷弟子不善言辞,叶榕也不例外,于是她并不是每回都能吵过卜若堂。
原本两人的辈分本就差了一截,于是叶榕吵架斗不过卜若堂时,便要拿辈分压他一头;
而卜若堂见了叶榕,也就胡乱喊些“老妖婆”、“老姑姑”之类的话,只是为了气她。
却再也没有好好唤过她一声,“小榕”。
时间转回现在。
“师叔,前头就是小荷镇了。”
一名剑宗弟子掀开车帘,朝里头的人禀报了一声。
正支着脑袋打瞌睡的叶榕闻声惊醒,而后才慢慢反应过来,她应了那弟子一声,疲惫地揉揉太阳穴。
“竟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叶榕盯着虚空中的一点,脑中略略回想刚才梦到的往事,突然苦笑出声,“那么久……”
连日奔波,她确是十分疲惫了——
卜若堂出走以后,剑宗和遣榆谷曾动用了大量人手去寻他,可惜在修界中寻一个刻意隐匿的人,就犹如大海捞针一般,难。
前期卜若堂可说是音讯全无,直到他到了丹熏。
丹熏干将、妖修卜若堂的名声被人刻意传了出来,就好像有人故意要将众人的视线吸引到西北一样。
西北丹熏在修界也是算大名鼎鼎,恶名。
各种流离失所、或罪孽加身被中原驱逐之人皆聚集于此,而其中最臭名昭著的,不是魔修或毒修,而是妖修——
那种修行异数功法,最后遭功法反噬、妖化,失却本心、沦为妖邪的人,是最低贱、最让人看不起的。
卜若堂的丹田早就被废了,他不可能再修炼。
除非他换上了妖丹。
剑宗联合了各宗门一道对付丹熏的时候,遣榆谷派了人,配合剑宗不断在打探卜若堂的消息,可惜最后还是没能赶在事态恶化前,将他带出——
卜若堂还是妖化了,并且他的妖化后果比旁人更可怕。
双头蜈蚣,在妖兽横行的大漠都算颇有名气的恶兽,若不知其弱点,便是只遇上一两头都足够让人头疼的了,更何况跟着卜若堂一道的,是成百上千的双头蜈蚣。
这些妖兽嗜血嗜肉,见人便咬,所过之处如蝗虫过境,人畜不留。
从求如开始,一路往南,一直到达小荷镇,中间的许多小城镇、村落、甚至一些不大的宗门,皆遭其毒手。
没法子赶在卜若堂之前行动,叶榕只得带着遣榆谷的一众医修,沿着被侵袭的地区一路游走。
他们赶至遭到屠戮的村落、城镇,入眼皆是一片血腥。
受难的百姓不少,有些人幸运些并未身死,但却免不了要遭罪——
被啃掉手脚的;失了半张脸的;腰腹处被开了个洞的……
所有人身上的伤口都是血肉模糊,有的甚至能见着白骨。
更要命的是,双头蜈蚣是带毒的,一些人便是一时半会留的命在,也得遭那毒液折磨,轻的数日高烧不退,重的全身溃烂流脓……
饶是叶榕一生修习医道,见多了伤口和尸首,却也被那样的景象惊扰得数日不得安歇。
回过神,她只得咬着牙,加快为伤者医治的速度。
叶榕就这样,带着弟子们一道,绷紧了身体里的那根弦,不断从一处赶往另一处,没日没夜地在处理伤口和毒素。
直到沐无咎那边传回寻得卜若堂的消息,她才恍然回神,一番思虑过后,叶榕终于还是决定先将手上的事交给下属的弟子们,而自己则赶往了小荷镇。
她定要见卜若堂一面才行。
马车慢慢驶入了小荷镇,迎他们的几个蜓楼弟子将车马规制好,便要带人去客房休息。
叶榕却说她得先看一眼卜若堂——
不是与蜓楼楼主打招呼,也不是与沐无咎说话,而是见卜若堂。
许是因为手上还有许多事情等着要办,那几名接待的蜓楼弟子也并未与他们多费口舌,直接将人带到关押卜若堂的地方,随后将人丢下便不再管事了。
关押卜若堂的地方是一幢小楼,外面看着很是精致,回廊圆柱上都刻着密密的符文,灵气在石砖、窗柩、瓦片上流转。
小楼门窗皆紧闭着,里头传出来激烈的争吵声。
随侍的几名弟子见状面面相觑,也拿不准这时候进去是否妥当。
叶榕倒是不客气,一把推开门,带头便进去了,其余弟子连忙跟上。
沐无咎也在屋中,见她来了,忙唤了一声“叶师叔”。
叶榕只点点头,目光便向大屋中央投去——
这整个小楼都是一座机关,是从小荷镇地下机关内升起拼接而出的。
说是小楼,这里更像一座监狱。
这里的地面被分成了两块平台,小一些的一块连接着门口,也站立着众人,而大一些的一块则与门口有一段距离。
平台下头是转动的机关,时不时便有火焰从中间冒出来,隔了几息又换成了一股白色的冰冷水汽,若不小心掉下去,不是被烧成灰便是被冻成冰锥。
那块大一些的平台边缘伸出一道道尖利的刺枪,皆指向平台中央,上面还伸出许多锁链,将正中的怪物束缚住。
但真正压制囚犯的,却是天星崖提供的一道小型阵法——林枫自己也未想到,蜓楼楼主会同他借用阵法,还是困阵中专门用于封妖的那一种。
叶榕上前两步,果然看清了平台中央趴伏着的,半瞌着眼的卜若堂——
曾经那人身形修长风度翩翩,现在却成这般了半人半妖、狰狞可怖的模样。
叶榕的目光扫向对方的双手,她记得卜若堂一直有一双很漂亮的手,舞剑时总能引得她的眼追着他瞧。
但那双手已经变成了一副指节凸出、指甲长而锋利的虫爪,那皮肤也布满裂痕与伤口,不断渗出血丝和黄水。
“若堂……你都做了什么……”叶榕整个人都愣住了,甚至都想不起来自己现在该干什么。
你都做了些什么,才会犯下滔天杀孽、欠下累累血债?
你都做了些什么,才会将自己变成如此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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