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帮底厚实的深色棺木横亘在空堂间,桌椅皆撤,四根红木并一根粗实的桃木架起这槟榔纹的棺木,四角浸在水碗中,以避与地相触。

那柳氏一族上半日还斗志昂扬,下半日便如秋光里垂死挣扎的草,上位者只需一踩,顷刻间整族灰飞烟灭。空宅此刻四四方方像是一个小棺材,里面的人已经被盖棺定论了。

仆人拉上了黑色的垂帘,都静悄悄退下去,地上的血迹来不及打扫干净,渗在石缝里,那一对乌木联牌叫人削了一半下来。如今四扇海棠式的漆红槅扇都被合上,屋里只他背着门,面容落在阴影当中,手上持一串檀木佛珠,骨节分明的手指偶尔拨一个念珠下来。

等的久他便用手敲敲棺木,声如金玉相碰。

待到金乌落下,棺木里的人终于有了点零星的意识,恍惚中睁开眼睛,被一片黑暗淹没,目不能视物,耳不闻声音,身上也无力气,绵软的厉害。此情此景,林春生差点就没哭出来。

身上的感官被剥夺如此之多,她焦躁异常却无能为力。

林春生猜不出身在何处,那一头宋怀秋却等到了人。槅扇从外被推开,冷风直灌,他巍然不动,眯着眼睛看清楚来人后笑的格外畅快,抚掌笑道:“林小道长风姿绰约,士别多日,应刮目相看了,如今气势汹汹找上来,可是为了我身后之物?”

他声音疏朗,干着阴险的事情,却是一身风光霁月的样子。

谢秋珩定住,他下了山后不苟言笑的时候太多太多,今夜便冷如寒冰,周身三寸的范围气压低沉的很,若非是平日素养高,现下是要逼问了。

“青城一别,想着宋少爷很久了,那夜山上的火不知你看见了没有。道观已经烧毁,此后我与师父是无根之萍,现下我瞧不见她人,可真的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少爷要斟酌一番,动了刀剑,那刀剑便是无眼的。”谢秋珩修身玉立,说话不急不缓。

宋怀秋摊开手,随手就丢了那串佛珠,笑道:“我自然早就斟酌过,此回是送解药,一别就是一个春秋,不知谢小道长可觉得自己正常?”

谢秋珩眼眸微动,半晌开口问道:“你会这么好心?”

宋怀秋摇摇头:“只不过是利益相关,好心虽算不上,却实实在在是想做件互赢共惠的事情。”

谢秋珩:“闭嘴,我不需要你的解药。”

他说话的语气极为强硬:“把人还给我。”

宋怀秋看不出情绪,半晌摊了摊手似是在叹息:“你做luanlu恩的事情,迟早是要身败名裂。你少时便是天资聪颖,如今风华正茂,可要三思而后行。”

谢秋珩言辞轻缓,微微抬眼道:“我只要我师父在,身败名裂,自古以来从不缺乏这样的人,多我一个不算多。”

宋怀秋仿佛也猜到这样的结果,一把扯下了遮在棺木前的黑色帘布,覆在上头的红色绸缎如血浸染。

“你猜猜这里是谁?”他笑的极为畅快,砸了解药,看他低沉到要滴水的地步,忽觉得自己可真坏,就是见不得别人好。

“你杀了她?”谢秋珩心头怒不可遏,以至于声音近乎是咬牙切齿说出来的,明明他就离自己那么近,反手就可以杀了他,现下却是杀不得。

“这棺木留给你罢。”宋怀秋笑够了便道,“人已死,请君节哀顺变。日后若是想要投奔我,我必倒履相迎。”

他伸手再次敲了敲棺木,抽走上面的红色绸缎。

“熟悉吗,当年便是此物杀了我的养父,如今吃掉柳公子,我将它盖在棺木上,它却不敢去吃林春生,也不敢来碰我,你知道不知道其中的缘由?”宋怀秋把缎面翻来覆去看了看,而后意味深长道,“这是宫里头的东西。”

他看着谢秋珩,那把剑已经有一半出了鞘,杀气毕露。

乌云蔽月,适合杀人。

……

紫光乍现,堂前忽闪过几个身影,刀剑刮过刺耳的声响,紫符以不可遮挡的方式拍到了衣摆上,太平观的人潜伏已久,宋怀秋的肆无忌惮实是在他们在的时候。子微道人也在,从草丛里出来头上还顶了一片枯叶。

而谢秋珩早就猜到了,眉宇间一片阴鹜。

“太平观助纣为虐,我辈之耻。”谢秋珩骤然一笑,“你当这东西能拖延我多久吗?”

说话间他便在破,子微道人见状不敢逗留,将人带走之时加上了一道定身符。

后生可畏。

……

秋夜显得静谧,月光似水,从枝叶间洒下,疏疏如残雪。

谢秋珩一个人将符篆的力量破开,道术逆行攻心,唇角被自己的血染红,如朱笔添色,晰白的面容在月色下,有几分惨淡。

他人从没有如此憔悴。

跪在棺木一旁,上上下下打量这样的悬挂方法,心头有一丝侥幸。

宋怀秋或许是骗他的,这并非是用来避免尸变。

“师父。”

他将棺木上面的板推开,看到了林春生。她面色红润,偏是睡得深,怎么喊也没有反应。

“师父。”谢秋珩把她从棺木里捞出来。

他的腕侧多了几道伤口,谢秋珩小心翼翼避开来,自己分明已经透支了,却是要将她护好。

“我又害的你这般,委实不好。”他背着人,走了了几步喘气说道,感受到她脖颈动脉里的血液流动,他难得露出一点点的微笑,转瞬即逝。

“我当夜是想让你走远一点,结果我却在半路反悔。”谢秋珩顿了顿道,“宋怀秋给我下了药,可是若是事先没有邪念,药石也无用。”

林春生其实是听的见,奈何口不能言,脱离了那个棺材,如今只剩视力跟言语没有恢复。也不知道宋怀秋是找的哪门子邪jiao,硬生生将她弄成现下这个残疾人模样,像是谢秋珩背着的一个大花瓶。

谢秋珩从没有今晚这般跟她说过这么多的心里话,这些年积压太多,旁人都觉得他温柔解意,但到他自己,那些阴暗的想法都得死死压住,他无须旁人去叩他心扉。林春生最心疼的就是他早熟这一件事。

“我是真的喜欢师父,但给我的时日不多。”谢秋珩忆起宋怀秋今日说的话,那是宫里的东西。

宫里的东西出现在槐桂村这么个小破地方,牵扯出一只姓宋的狐狸来,恍如上位者在角落提起布好的一枚棋子。

日后要牵扯多少人他尚且不知。师祖道每个人都有路走,他这般不放过林春生,说起来有几分自私。

……

林春生听他说了很多,自己犹如被雷劈了一回。

下半夜她跟个死人般被摆在床上,换上干干净净的衣物,谢秋珩请大夫为她诊断。他的发丝上还沾了水珠,眼底微红,而顾寒一夜未睡,无奈道:“你平日聪明的紧,今儿却笨。你去睡,我替她治。”

谢秋珩拒绝了顾寒的好意,披着外袍默默不语,只盯着顾寒手上的针。

一排银针扎在肩上,他挑开脖颈上的系带。

“你能闭着眼睛扎吗?”谢秋珩伏在林春生身旁忽然发问,室内烛火通明,怕他瞧不见,光是床边上就围着他点了好几盏,如莲花似得。

顾寒知道他那心思,不由笑:“我把人扎傻了你还不杀了我?”

谢秋珩亦是笑笑,两个人都不再说话,破晓后顾寒起身,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都一身湿了,林春生这人算是倒霉的,一倒霉就折腾她的徒弟。自己跟她的徒弟是朋友,到头来他也要担心跟被折腾。

他长叹一身去洗漱,沐浴过后瞧见两个人都阖眼了,四处瞧了瞧,如今入秋,早晨寒冷。洗了个冷水澡他从没这么清新过,搬了个凳子坐在床前观察林春生。

她生就一副好皮囊,折腾成这幅鬼样是另一种风姿,不似山上修道的,隐隐有祸水的意味。

昨夜一事后宋怀秋手下留情,许是还记得当初见她第一眼。

林春生被扎成刺猬浑身疼,疼过便隐约能看见光亮。

说话虽不成,但也能哼出声来,聊胜于无。

她那眼睫翕动,睁开一线便有人伸手扒拉她的眼皮,硬生生翻了个白眼出来,样子十分滑稽,逗笑了顾大夫,他哈哈哈大笑,将谢秋珩惊醒。

“你师父这毒极好解,那位宋公子当真还留有善心。”顾大夫道,“生生这个人大难不死,你须得去庙里上个几炷香才对。”

“我呢就烧几炷香咒他死。”顾大夫嘴角一扯,拍拍衣袍起身就去灶房做饭。有他一个人在实在是省事。

醒了的林春生便满意地哼哼了两声。

谢秋珩俯下身子,吻过她的眉眼,抱住了就再也不想松开,衣衫叠在一起。

两个人贴着,外面的顾寒看见了直呼不要脸,嘭的把门关上。

林春生:“……”

谢秋珩咬了咬她的耳垂,惹得人一瑟缩,跟碰到冷空气一般,恨不得人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双眼睛。

“师父要是喜欢这里我们就多住几天。”谢秋珩声音微沉,眼眸里落下的阴影扫空了,笑的像是山上的那个小道童。

林春生便又哼了几声,不明意思。

“这一路山高水远,师父要是喜欢就都住一住,攒够了钱,再回三清山重建道观。看倦了山下的人物,去山上看三清山的梅树罢。”谢秋珩抓到了一把淮川的梅花,红艳艳的铺在了枕上,林春生瞪大眼睛,半晌见这些都消失了,亮闪闪的如阳光里的尘埃。

林春生咳了几声,开始能断续说出字来,顿时惊讶于这梅花的效用。

林春生:“神奇。”

淮川:“……”

*

待她身子好了,说话却还有些结巴,顾寒觉得并无大碍,顾及谢秋珩的心情,便道:“我师父在凤凰城的山谷里,兴许他有法子。”

谢秋珩在檐下陪林春生晒太阳,穿着藏蓝色宽袖道袍,闻言笑道:“凤凰城里有一只凤凰。高祖皇帝三顾该城,只求请出这城里的的那位女先生。传言女先生才高八斗,文曲星转世。如今去世,每年坟前都有四方赶来祭拜她的人。她中年以后痴迷医术,创了相知谷。”

他额前的碎发如今都长了,便齐扎起来,带着道冠,平日里仍是一丝不苟,打坐,练剑,画符。跟庙里的和尚一样。

“我师父是相知谷第八代传人,医术在我之上,当年不过随便指点,到了期限便叫我收拾包裹滚出去。我这些年不常与他走动,是以这次回去还得备上厚礼。”顾寒想了想道,“我师父喜欢钱,总觉得此物多多益善。我头一年将自己地里种的大萝卜送给他,全喂了他的那群兔子,所以这回钱得你出。”

谢秋珩含笑,自然应了,牵出七窍后莞尔:“那钱我出的起,你不必担心,不算多,正正好。”

林春生从台阶那儿移了位,这些日子被顾寒关心了一把,不由就道:“你、你若要钱,我这里也有,大、大可借给你。”

她临走又补了句:“我、我不要欠条。”

顾寒掐着腰嗤笑道:“小结巴。”

林春生瞬间敛了笑:“大、大光棍。”

七窍难得被从驴棚牵出来遛遛,一上街蹄子就踏的快,堪比一只小快马。

她横坐在驴背上,谢秋珩一旁虚扶着她。越到年底天越冷,到县城攒年货的人一日比一日多。大街上稍不留神可能都会碰上人。

从小宅子的那条巷子一出去就能看到一连串的茶馆酒楼,林春生穿着厚厚的袄裙,因为怕冷,戴上了毛边的小帽护住耳朵,手都揣在袖子里,旁人都没她这么怕冷。

“快到年底了,往年都没见这些热闹,今年要浸在这里,师父喜欢什么我便买些,顾寒买的东西或有遗漏,凤凰城许是得翻了年才去,只能委屈你一下。”

谢秋珩边走边道,背脊挺直,个子又窜了些,年纪一大,林春生便与他换了身份似的。

他像师父,自己是那个烂到泥里的徒弟。

“不、不委屈。”

她他妈终于能热热闹闹过一次年,这么些年来头都快等秃了。

qwq。

作者有话要说:  前面一段是剧情需要,我之前都是感情线多,剧情少撑不起来30+万的文,这次改进一下。

马上要去凤凰城,请系好安全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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