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死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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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死水

吴凛一字一顿地说完,默默地垂下了头，盯着粘有污渍的地板，硬生生地将所有的泪意逼回去。

从小到大,受挫的次数早已数不清了,吴萍总会用最冰冷的言语来回应他的所有问题。

吴凛不再期待吴萍的回复。

因为不重要了,他也不再是那个跟在母亲身后来回转悠、眼巴巴等待一个回眸的小孩。

这就像一个汁水饱满的橘子,被一只大手无情地挤压,再多次践踏。

日积月累，橘子汁化成泪水流干，它只剩下一块单薄的外皮。

而那只大手从未怜惜过它，连最后一点价值也要利用到底。

攥在指尖一捏，脆弱的那一层外壳彻底粉碎，风一吹，就这么消散于空气之中。

以前得不到的关爱,以后也不需要了。

结束吧。

“……”

虽说十月怀胎很辛苦,但吴萍一向不喜自己的儿子。

正是在这个拖油瓶出生以后，她失去了美满的家庭、疼爱她的丈夫，只留下一个成天不爱回家的酒鬼。

吴萍不愿去细想背后的真相，也无法接受真相所带来的打击,只是固执地将全部的责任归咎到吴凛身上。

她听到那句“我真是你亲儿子吗？”时，顿时不屑地哼了一声,一出口又是那些惯用的词语。

“没用的东西，老娘养你这么大，晦气了大半辈子，现在让你结个婚、生个娃……”怎么了？

吴凛倏地打断了她的话，声音冰冷，态度坚决,一改先前的悲怆与难过。

“想都别想，就你家这种垃圾血脉，有延续下去的必要么？断子绝孙也没什么不好。”

带着尖刺的话令吴萍一怔，她略微低头，对上儿子的眼睛，被那恍如深渊的幽深目光吓住——

一瞬间脑子空白，吴萍说不出任何话来。

就好像……有一种无形的东西在她看不见的地方，持续不断、悄然转变着。

直到这一刻，才完成最后一步。

吴凛捏着手机站起来，不知是不是因为蹲的时间太长，身上的骨头发出清脆的“咔咔”声。

他随意地扭了下脖子，又是一声“嘎巴”，这么一站就显得身量极高，直逼破旧门板的最顶部。

“妈。”

吴凛语气平淡地开了口，这是他相隔十年才喊出的称呼，将攻击性又收了回去，看似放下矛盾地继续说。

“我爸去医院检查了对吧？”

他不再直呼吴建恒的姓名了，本该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可吴萍的心跳猛地加速，莫名感受到了一丝失去掌控权的慌乱。

她想不出原因来，只好沉默着聆听。

吴凛轻轻松松地挡去门口的所有光线，居高临下地垂眼看向所谓的母亲。

而后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僵硬的程度堪比吴萍之前的笑容，透着诡异的相似感。

他背着光，一双眼睛像是一片黑海。

“我会在南城待一周，你放心，我会很孝顺。”

孝顺……

吴萍坐在板凳上，不得不仰着头去看自己的儿子，恍然间发现，在她没有注意的岁月里，对方一点点抽条、长开，成了如今高大俊逸的模样。

雏鹰蜕变，振翅欲飞。

她下意识地抬起手，冲着正前方的空气抓了一下，但一切都是徒劳无功。

因为吴凛已经干脆利落地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下楼梯，整间屋子并未因他而发生改变，就好像他没回来过一样。

吴萍急忙站起来，板凳直直地倒了下去，制造出一点吵闹的动静来。

她追到门口，却被啤酒箱绊了一下，差点摔在地上。

完全看不见吴凛的背影了。

吴萍的心里突然萌生出一种不详的预感。

她上上次体会到这样的情绪，是在二十六岁的时候，亲生父亲意外出车祸去世。

上一次是在吴凛出生后的一年，吴建恒醉醺醺地回到家里，身上沾染了刺鼻的香水味。

而这一次……

吴萍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在短暂的颓然过后，她只觉得自己的威严遭到了挑衅，又一次变得怒气冲冲。

她冲回到客厅里，一脚踹向那个翻倒的板凳，无辜的凳子因这股巨力飞出去老远，抵到墙边才停下来。

吴萍到底是年纪大了，也很少外出活动过，骤然做出这样的动作，给她的心脏造成了不小的负担。

呼吸未定，胸口上下起伏着，凌乱的长发从两边披散下来，吴萍咬着牙，脸上显露出一丝癫狂的神色。

该死的兔崽子！

竟然敢违背她的意思！

吴萍拿起手机，点开备注为“亲家母”的联系人，按住语音键。

她一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强行让呼吸慢下来，维持着一种温和的语调。

“哎呀，我已经跟我家臭小子说好了，现在把他电话发给你，让你家闺女加他……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哈哈，你说对吧……”

·

古榕区原先没几家酒店，只有简陋的小旅馆，环境极差，但价格足够便宜，住一晚上只要四十块。

自从旅游业逐渐兴盛起来以后，开了不少连锁的酒店，就连度假村也着手开发了。

吴凛拖着行李箱，跟随着地图的指引，坐上公交车。

再一次坐到最后一排的位置上，与来时不同的是，他的心情出乎意料地平静，压在心口的重石减轻了不少。

明明是血缘至深的人，却积怨已久，相互看不顺眼，又可笑又悲哀。

吴凛已然做出了决定。

自降生于人世的那一刻起，捆在身上二十来年的枷锁难以甩脱，也无法和解，便只好一力斩万难，强行破除所谓的关系。

最后的七天开始倒数了。

筒子楼里无秘密，说不定这种“断绝亲属关系”的例子，很快就会成为旁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传来传去，传出无数个版本。

但吴凛无所谓了，无欲无求或许就是他此刻的状态。

手机忽地振动起来，吴凛看到时间才想起来自己错过了饭点。

早上六点多起床，随意地吃了几口面包，之后的六七个小时没再吃过任何东西。

吴凛甚至感觉不到饥饿，也庆幸没吃多，否则被恶心到想吐的人还是他。

消息列表的第一行是吴萍，红点上标了个1。

【[微笑]】

吴凛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她被气炸的样子，轻嗤一声，他随手隐藏掉聊天框。

第二行“人傻钱多的卷毛崽”自然跳到了最上面。

【030】

一个小时前发的。

脑子里自动浮现出这人瞪圆了眼睛、乖乖嘟嘴的样子，不过以李安渠的性子来说，怕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表情。

一看就是个欠亲的样子。

“……”

在不该有的画面出现之前，吴凛轻咳两声，拧开新买的矿泉水瓶喝了好几口。

唇边挂上了一抹他本人都没能察觉到的笑容，故作冷漠地打字回复。

w：【不亲。】

吴凛正打算退出微信，联系人的那一栏突然多了个小红点。

“……？”

点开好友申请列表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女生，头像是两只紧扣在一起的手，一大一小。

吴凛认真去看她发来的验证内容。

小罗的小落：【你好，我是即将跟你相亲的那个女生，我必须跟你说清楚，我有一个相恋六年的男朋友，能否先通过我，我们再细说？】

好家伙。

原来发疯的长辈不止吴萍一个？

吴凛一边思忖着，手指轻点，通过了申请。

他的立场非常坚定，从一开始就拒绝了相亲，也不打算去见这位女生，只是……

小罗的小落：

【吴先生你好，我是周晴落，谢谢你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我跟我男朋友的感情很好，从大学相恋，一直到进入社会，目前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只是我母亲对他的条件感到不满意，不断用……用各种方式逼迫我，让我分手。】

【我无法接受相亲的安排……不好意思，吴先生，我想问问你的想法。】

吴凛的心情很是复杂。

他清楚吴萍和吴建恒一直认为他喜欢男人是病，但他没想到，别家长辈的思想也迂腐得很。

在这个快餐爱情盛行的年代，一颗始终如一的真心，难道还比不过金钱吗？

吴凛干脆地回：【我是gay。】

对面倒是没想到这一点，停顿了片刻，才继续发来消息，言语中的僵持与压抑显而易见。

【好的……那，你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呢？】

【我只想跟男朋友好好在一起，可是我妈……唉，真的很抱歉，我这一次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吴凛一时间想不出来有什么方法。

毕竟他根本不想去相亲宴，但看这女生的意思，她母亲不换到一个多金的女婿就绝不罢休。

这一回是刚好遇到他，下一次要是碰上一个歹人……一个女生的美好人生不就毁了吗？

吴凛足足用了二十四年才勉强切断身上镣铐，如今看到悲惨的“同道中人”，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

w：【怎么帮，你说吧。】

没等女生作出回应，手机先一步响了起来，吴凛一看来电显示，心情莫名变好了。

“感觉怎么样？会很累吗？你跟爸爸说，爸爸疼你。”

清越的男声在吴凛的耳边响起，带着玩笑话，其中的关心却是那么鲜明。

吴凛淡淡地提醒道：“你可以翻翻聊天记录，你才是喊爹的那个人。”

公车在某个站点停下，吴凛拎起行李箱下车，感受到对面沉默的呼吸声，忍不住轻笑了下。

李大少爷不愧是厚脸皮第一人，很快转移了话题，“咳，所以你家人让你回去干嘛啊？想哄你把工资全部上交？”

吴凛走进富丽堂皇的酒店，注意力全放在前台处，随口道：“我妈让我去相亲。”

他的语气过于平淡，好像不觉得这件事有什么奇怪的，下一瞬，听筒里传来一声骤然拔高的声音。

“握草！吴凛，你他妈怎么敢的啊——”

作者有话要说：　　他急了他急了他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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