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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月听说书一样听白荼讲昝宁和他青梅竹马的骊珠的那段往事。
“给一个名分,皇上应该做得到吧?”她问。
“不是做不到,而是怎么做。”白荼淡然地说,“若是骊珠心思不那么活络,眼界不那么高,一步步往上爬,一时还真没人能拦得住她。可惜,就是我说的‘自作孽不可活’,她非要和皇后争一争,和体例争一争,结果断送了自己。”
“啊,还和皇后争?”李夕月惊叹着。
白荼说:“就是咯,虽说万岁爷打新婚起就不喜欢皇后,但是人家好歹是午门抬进来的正室,背后又是太后撑腰,骊珠她不是不自量力又是什么?”
“当然,”白荼叹息了一声,“万岁爷那时候也太年轻,也没掂量得清自己的位置,没想到当皇帝绝不意味着为所欲为,祖宗的家法、朝里朝外的清议、孝敬太后的做派,还有看不见但确实存在的朝中各派的势力——没有谁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就是本朝前头几位先皇爷,乾坤尽在掌握的,也不可能为所欲为——史官的笔、百姓的口,哪一样可以不顾忌?”
骊珠是上三旗包衣中挑出来的宫女,父亲的官职也小,若是给名分,通常不能越过“贵人”这一级,辛辛苦苦慢慢往上爬,生个孩子能爬一级,遇到太后、皇帝整寿能爬一级,国家大庆大典能爬一级。若是顺利,十年八年能封个妃,家中父兄也可以跟着水涨船高,一切都仰仗皇帝的恩宠。
但骊珠还是觉得太慢了。
于是,刚刚亲政的皇帝被她劝说之后,决定行使行使自己“一国之君”的权力,不顾劝阻,执意要越级封骊珠为嫔。
到了太后纳兰氏那里,首先就报之以一声冷笑:“皇帝是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么?”
昝宁为她力争:“骊珠家世清白,即便父兄只是护军,也是上三旗的亲近人,朕现在宫中犹虚,两妃之下增一个嫔又怎么了?”
太后道:“父族虽不是最要紧的,但是八品护军家的女儿,又无出色的才德,只凭一句‘帝王恩宠’就拔擢到那么高位上,外头人不晓得的,以为皇帝必然是贪.淫好色、滥用名器的君王,日后哪个晓得会有什么乱象出来?——上之所好,下必甚焉。我是不同意的。”
“但是先朝也不乏包衣家女儿忝列高位的例子——高庙的皇后,难道不是宫人出身?儿子的亲娘也是太后,难道不是包衣家的女儿?”
太后眼睑被斜吊着一般一抽一抽的,显见的是生了大气:“你翅膀硬了?要么你就直接下旨,不用和我商量;和我商量,就是两个字:‘没门儿’!”
皇帝也不忿,真的手拟了一份谕旨,交到军机处,要发内务府和宗人府办理。
那时候,皇帝亲政之初,也是朝中动荡最厉害的时候,辅政大臣分两派,礼亲王和另外几个正火拼夺.权到最你死我活的程度。皇帝任性的一道谕旨恰好成了夺.权的一块试金石,礼亲王驳斥谕旨,而另一派则以“上谕并无失德,何以不遵?”来反驳礼亲王,结果把后宫封位变成了辅政大臣之间较量的棋子——显而易见的,哪派在这件事上输了一着,哪派就该滚下朝野。
两派胶着,骊珠晋位分的事高不成、低不就,也悬架了起来。
骊珠选这个时候给皇帝上眼药,非只是认不清局势,简直是自寻死路。
这个“死路”,当然还不至于害她身死。
然而她自以为是的一个花招,却真正害死了自己。
白荼叹息道:“骊珠听闻太后嫌她父兄品级太低,自然又从这条上打算盘——她寻思着若是以帝王之尊,给她的父兄加官进爵,她的地位不也跟着水涨船高了?这事不仅需要皇帝提携,还需要自己找路子。骊珠在宫女会亲的时候,说动了她的父亲,开始找路子打算立些功,求个保举。那时候国家在剿匪打仗,野路子就想到了那上面,军功她家里人没那个胆子,但做做协饷、做做抚恤,好像还可以,背后的好处亦是滚滚的。等差使办完了,皇帝出面给个保荐,吏部想来会买账。父亲升官,她就不再是‘小吏的女儿’,而是正儿八经的官宦闺秀了。”
然而,这种又有名望又有实惠的好差使,谁不是苍蝇见血一般盯着?
这抢了别人发财升官的机会,真是比杀人父母还要可恨。
何况,有重利的位置,屁股后面通常都是很不干净的。
自然,没有多久,各种弹劾、奏报就走马灯似的送了上来。
对于大臣们而言,参倒骊珠的父兄,并不是和后宫谁谁过不去,而是要借力打力,攻讦另一派。
不出半年,仍握着察看奏折之权的太后纳兰氏,特意选在昝宁到永和宫祭祀亲额涅的时候,把奏报扔在皇帝面前,横眉冷对:“这样的人,皇帝还要重用?圣母皇太后在天有灵,只怕要被羞死了吧!”
又问:“听说宫人与闻朝政,干涉任免的名器大事,进谗让皇帝做下这等对不起祖宗的事?皇帝当着圣母皇太后的在天之灵说一说,是不是该当?”
证据一件一件都拿得出来。那时候的养心殿,安插着不少太后的人。
昝宁那时候还极力想保住骊珠,太后也是老谋的人,想和养子之间留点余地,只要能控制他就行,不打算赶尽杀绝,弄得彻底决裂。
出于意料之外的是当时的皇后,因为也不过是十六岁的女孩子,长久被冷落得一肚子怨气,眼见处置这个“狐媚子”的机会就在眼前,无论如何不肯放过,当即翻了翻眼睛说:“这样的重过,若全无处置,以后何以约束那么多的宫人?”
太后眉头一皱,又不能不给皇后一些处置后宫的威严与权柄,只能暗示着说:“不错,处置是要处置,歪风断不可长。宫人进谗,宫里留不得。”示意把人撵出去就行了。
可皇后一肚子气啊,不得宠幸的怨愤,认为全是拜得宠而骄狂的骊珠所赐,所以完全没意识到太后的暗示,也不甘心让骊珠出宫后再过逍遥的日子。
她笑道:“臣妾听说,骊珠已经‘伺候’过了皇上,断不能放出宫再‘伺候’旁人。如今还是宫女的身份,并未正位,还是以处置宫女的法子处置——蒲鞭示辱,再发到浣衣局为奴,也叫大家看着有个警惕。就在这永和宫里行刑,也是告慰圣母皇太后,免得她老人家在天之灵为这样的奴才生气。”
当即就命传杖责打。
骊珠顿时脸煞白,求助地看着皇帝。
昝宁自然要求情,但太后要为皇后立威,皇后要拿骊珠报仇,都是无所谓地浅笑着说:“杖责算不得重刑,只不过叫她长长记性,晓得自己的身份位置,将来不至于有人学样儿,再干政进谗。皇上也莫可惜,这若是送到内务府慎刑司问罪,仅仅一条‘干政’,只怕就得扒下一层皮来。”
白荼说到这里,有些不忍再讲。
李夕月听得心惊肉跳,倒反而追问道:“骊珠是不是被下了狠手,殴打致死?所以皇上追忆她一辈子?”
白荼摇摇头:“众人眼睛看着行刑,不至于打死——行刑的太监又不蠢,知道这是皇帝的人,何必结那么大的怨头?主要是羞辱。”
宫人受杖,是要褫衣肉袒的,皇后意在羞辱,要在众目睽睽下把骊珠的脸扫净。
“骊珠这些年在永和宫、在养心殿都是受宠骄纵惯了的,挨打受痛是小,光着腚被大家看着挨打,日后就算当上嫔妃也一辈子没脸见人了。再加上一条‘发浣衣局’,极端一些想,那不就意味着一辈子为奴,再无希望了?”白荼叹息着,“也是她一时左了念头,看万岁爷那时候孱弱,好像也不打算再求情了,就满脸通红,说了句‘我做鬼也要看着你们死!’突然挣开身边的人,奔到永和宫的井边就跳了下去。等捞上来,人已经没了。”
李夕月在黑头里,嘴张得老大,半晌才说:“这气性也真够大的。”
白荼反问:“不然呢?要是你被剥了小衣揍一顿竹板子,你怎么办?”
李夕月说:“我反正不会跳井的,这不还会牵连家人么?”
她想,羞辱当然难熬,但人一辈子还有那么多有趣的事儿,为一场羞辱就都抛弃了,也不顾父母家人,又是何苦?
白荼说:“不错,要不是皇上当时震恐无比,只怕骊珠这一自尽还要殃及她的家人。太后为了安抚万岁爷,没再提这茬儿,也没把骊珠的尸首丢乱葬岗去喂狗,更没提还要发遣骊珠家人的事儿。但万岁爷和皇后这一梁子已经是彻底结上了,以前还只是不喜欢,后来就是恨了。”
李夕月好久都没出声。
白荼以为她睡着了,“呵”一声说:“听这个你也能睡着,心可真大。”
李夕月说:“我没睡着。我在想,骊珠算不上爱万岁爷。”
这次倒是白荼半晌不出声,最后说:“说说为什么?”
李夕月踟蹰了一下:“我觉得吧,真喜欢一个人,哪有拿这个人做梯子的?”
“那应该是怎么样的呢?”白荼刻意又问。
李夕月想了半天,想想她和昝宁之间那些温暖的细枝末节,想想她一直的小心思,最后很慎重地说:“应该是觉得,只要他好,自己什么都愿意做。”
说完,茫然地想:如果是这样,自己愿不愿意什么都愿意为昝宁做呢?
现在似乎还有些恍惚,但对他的推拒越来越少,担心他的时候越来越多,甚至感觉,如果能让他高兴,她也未必不愿意留下来——这一层,以前是绝难逾越的崔嵬高山,现在,这崔嵬高山却慢慢地、一点点地崩塌了一样。
想着昝宁在她面前露出来的笑容,流露的那一点点不设防的孩子气,她打心眼里疼他。
白荼终是说:“夕月,为你这话,我都想替万岁爷亲亲你。”
说笑完了这句,又说:“我觉着,万岁爷对骊珠的种种,他后来是反思过的。骊珠被逼死,他心里有一口恨意一直憋着,但是骊珠对他只不过是利用,他对骊珠也不过是少年时的一点孺慕的幻想,他应该也是渐渐想明白了的。所以,这么多年,他连为她翻供都没有过,也没有再理会她的家人。过去就过去了一样。”
李夕月静静地听完,然后从被窝里拱过去,腻到另一个被窝里和白荼开玩笑:“姑姑,亲亲就亲亲吧。等你出宫了,我还不知道有没有这么好的姑姑教导我,给我讲故事了。”
白荼被她肉乎乎的身子扭了两下,不由就笑了,疼爱地扇她屁股一巴掌:“小浪样儿!怪道……”
这么豁达开朗、明媚鲜活的小姑娘,怪道皇帝那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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