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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夕月第二天听说,皇帝真的就四百里递上来的这件折子的事,问责军机处全班儿。这是过失,要追究责任是理所当然的,好在恩自上出,军机处全班儿就是丢份儿,其他也无大碍。

据说当日太后也召见皇帝去了一趟慈宁宫,想必是为这件事劝解,但昝宁道:“皇额涅,皇伯父他们几个多一份自劾的折子给朕,朕也不是缺纸,非逮着要这几张,但治大国如烹小鲜,若是这些细节上总有漏洞,日后怎么管?”

他摩挲着腰带上的燧石袋和印信袋,带着些冷笑:“去岁那件风声不知皇额涅听说没有?道是当时儿子已经亲政快三年了,太后‘御赏’的印信要了又有何用?国家是缺个女主么?”

据说太后的眼睑当时就开始抽搐了。

皇帝也机敏,立时又说:“这话从哪儿来的暂且不问,当时我就把事态压下去了,怕气到皇额涅。呵呵,当年他们说元祐垂帘是善政,今日说太后干政是悖了祖宗家法,总在那帮刀笔吏的嘴里盘弄。所以儿子寻思,借这件事正一正风气也好的,毕竟阁臣都会为小过受斥,其他人好歹也要看看情势再说话,不能让人觉得咱们娘儿俩好欺负。”

这话暗搓搓有力,太后被说动了,不过她和礼亲王毕竟曾经同仇敌忾,现在虽有微隙,大体还是有亲眷之谊维系着,所以谆谆地嘱咐:“你说得也有道理,不过申饬一下也就罢了,别弄得礼亲王下不来台。”

皇帝答应了,然后一回养心殿,立时召了礼部大臣的“起儿”,把太后并未首肯,他却命军机拟好的后宫晋位的谕旨给明发了——意味着几位嫔妃的晋位木已成舟。

礼亲王先窝了一肚子气,但见上谕里高高地拔擢颖贵人为颖嫔——“颖”是个不错的封号字眼,礼亲王觉得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算是扯平了。

因此,在蒙召见的时候,礼亲王还算客气:“皇上恕罪,当班的章京不够仔细,漏了那么件折子,确实全班儿都该罚。自劾的折子已经上了,请皇上御览。”

昝宁当着他的面儿笑道:“朝廷陟罚臧否,不能不有此做作,让皇伯父受委屈了!朕必然是温谕,到时候罚个俸禄、记个过失,往皇伯父海涵。”

礼亲王哪指望着军机处这点子俸禄过日子!宦海沉浮,记过什么也不算大事。自然笑着应了下来。

但昝宁接着微微挑眉道:“不过吧,这次后宫晋位的诏书,太后没有肯用印。”

礼亲王眉一皱:“嗐,皇上登基六年,亲政也三年了,臣等辅佐也就够了。当年垂帘不过是特事特办,先帝的‘御赏’印信由太后钤印做主,也是权宜之计。”

言下之意:太后你现在可以歇歇了!

“当年说,仿着‘元祐’的典故,刘后任用贤能,算是大宋太后垂帘的典范。”皇帝故意显得为难。

礼亲王笑道:“元祐垂帘是好例子不错,但是纵观历史,还有吕后,还有武后,垂帘垂砸锅的也并不算少,毕竟妇人之见嘛,听听就算了。”

昝宁点点头:“这先不说吧,太后会不高兴。”

虽然不是件好事,但昝宁居然也弄得君臣融融,临别时再三跟礼亲王道“委屈”,礼亲王豪爽地说:“皇上不必这么客气。折子嘛,总不会一直丢,里面写的东西实在不实在,也还得军机处参详。您甭着急,等军机处议定了,自然回报您。后宫的晋位的折子,用不上太后的‘御赏’印,臣直接让礼部发了就是。至于那个大失国体的陈如惠,即便是死了,也不能免掉处分——不然将来有样学样,动不动在职位上来个自尽、死谏什么的,专门恶心人!皇上可别助长这样的风气。”

昝宁的脸色,在礼亲王离开的瞬间就沉了下来。

他对李贵说:“今日有经筵,下午晚一点儿开。”

李贵还有点摸不着边儿:“万岁爷,今日是太后圣寿第二天,原说要好好热闹个三天,连宗学都停了呢。”

昝宁皱眉:“学无止境,你懂什么!经筵照开!侍读学士和几个通翰墨的翰林一道过来。”

李贵这时才明白过来,“嗻”了一声,给皇帝传话去了。

布置好了,李贵到茶房笑嘻嘻说:“下午在文华殿行经筵仪,茶水上例有供奉——太监送进去,但还得你们烹。今日该谁当班伺候?”

李夕月算算今日是她的班儿,刚欲说话,白荼一拉她的袖子,说:“是我。”

李贵眼睛何等地尖!笑道:“夕月想去,就一道去吧,侍讲的人多,万一一个人来不及供奉就糟了。”

他离开,李夕月问:“姑姑,经筵是不是很好玩?”

白荼含嗔瞅着她:“你是觉得,因为好玩所以我抢着去啊?”

李夕月皮着脸笑道:“不是不是,万岁爷虽然去过几次经筵,不过都没轮着我伺候,所以我有点好奇。今日能去开开眼界倒也好的。”

白荼说:“没啥眼界好开,无非是换一座殿宇,多几个外人。再说,无事咱们都不能上殿,只在后面茶房里干活儿。那么多侍从的人,结束后万岁爷通常还会召几个谈得来的年轻翰林单独聊聊,一伺候得半天,累都要累死。”

李夕月敏锐地察觉,她在说“翰林”时,语速略微降了下来,而且目光有些闪动,脸也微微红了。

她笑道:“我晓得了,徐翰林大概是要去的。”

白荼脸通红,像一只熟透了的柿子,顿时跳起来,笑着扭李夕月的脸蛋:“小蹄子,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李夕月“咯咯”地奔逃,奈何茶房地方小,东西又多,躲避不开被抓了个正着。她最见机的性格,顿时笑着求饶:“好姑姑,饶我这一遭。”

白荼轻轻拧她的脸蛋:“饶你能怎么的?”

李夕月说:“饶了我,我就——”

突然乘白荼手滑,她泥鳅一样滑开:“我就祝姑姑和徐翰林永结同心!”

“死丫头!”白荼看她逃得飞快,估摸着是追不上了,又气又笑,“少满嘴胡吣。我还没祝你……”想想还不能说,怕彼此遭祸,只能忍下口舌之快,而威胁道:“晚上回去看我不给你治治皮痒!”

皇帝事情多,一会儿又在西暖阁叫起,叫的兵部的几个人,谈的是流匪与海盗的清剿,估摸着要谈很久。

宫女没什么事就先回屋休息。李夕月看见白荼勤劳,拿着绷子又在做活计,看样子是个荷包,石青的颜色,绣着三蓝的青莲,花样子很端方,不是女孩子用的那种招展的鲜花折枝,而是男人们寄寓“清廉”之意的图样。李夕月不知这是绣给她父亲的,还是徐翰林的,一时也不打趣了,静静地看了一会儿。

白荼咬断了一根线头,拿远、拿近好好看了一会儿,才说:“石青上面绣三蓝,好像是素了点,要不要用点什么颜色跳一跳?”

李夕月问:“那得想考量是男人用,还是女人用。”

白荼面颊微红,假装在针线簸箩里翻了一会儿才说:“废话么,一看就是爷们的东西。”

李夕月又故作老成问:“爷们也有年轻爷们和年长爷们的区别啊。”

白荼更是好半晌都不说话,最后低低道:“是年轻爷们。”

她大概以为马上要被李夕月打趣了,已经做好了立起眼睛呲达她的准备。

但李夕月今日很知趣,是很认真地回答:“若是年轻爷们,确实要用几个颜色跳一跳才鲜亮。好看莫过于红色,不同的深浅绣出点层次来,在花瓣的尖端染一染一样;蕊里可用些松绿和柳黄色搭配,不抢正色,又不会单调,或者,也一例用红色,就像青花釉里红的配色似的,想来也很大方。”

白荼拿出几绺深浅不同的红色丝线比了比,点点头说:“按你说的,用红色试一试。”配好线色,认认真真开始绣花。

李夕月打量着白荼。二十四五岁的姑娘,不是什么美人,也没有十七八岁的那种鲜亮娇嫩,但身上有一种文雅娴静。她明年就应该可以放出去了,若是真的由皇帝指婚给徐翰林,也是绝好的一门姻缘。

李夕月有些羡慕她。

突然,白荼叹息了一声:“哎,夕月,我真羡慕你。”

“啊?”李夕月惊讶,“我正在羡慕姑姑呢,姑姑怎么倒羡慕我?”

白荼大概也觉得惊讶,反问道:“我有什么好羡慕的?”

李夕月搓着手指,微微噘嘴:“姑姑马上就可以回家了呀!”

白荼笑了:“回家嫁人,又是到个陌生地方去,有什么好羡慕的?”

想想好像也是。

旗下姑娘在家里尊贵,因为都有可能被选成皇帝的嫔妃或王公的妻室,都有可能一步登天,在家里都是“小姑奶奶”的存在;但一旦嫁了人,千古不易地伺候公婆、伺候丈夫、伺候小叔小姑,生了孩子还要照顾孩子,忙忙碌碌一眨眼就一辈子了。

“那我也没什么好羡慕的呀?”李夕月说。

白荼没有说那些俗气的话,而是反问着:“愿得一心人,值不值得羡慕呢?”

李夕月尴尬:“呵呵……这谁知道呢?”

白荼说:“我知道。他是个痴人。动了真心,就犯痴。”

李夕月无语凝噎:“……”

心里却不由跟着她的话茬儿开始想:这又是怎么样一种毛病呢?

还没想完,养心殿的小太监在她们屋口敲门:“姑娘,万岁爷在准备着去文华殿听经筵了。”

“了不得!”不觉说话耽误了正事,两个姑娘手忙脚乱地放下针线,手忙脚乱地到茶房取茶叶、取玉泉水,要赶在前面把经筵的茶水准备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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