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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年八月到冬至的经筵秋讲,是皇帝探究经史,以古证今的求学仪节。给皇帝讲课的通常都是大学士,而六部、翰林、御史、大理寺卿等中学问高深、道德纯粹的人担当侍讲——通常不大讲究官品,而以学问水平为第一位。无论是知经筵事还是侍讲学士,都可以以“帝师”自矜,所以大臣们都以此为荣,皇帝身边团结起的一批文士力量还不小。
李夕月看文华殿进去的人真是不少,而行过礼之后,就只有主讲官一个人的声音了。讲的是什么她也听不清,这会儿和文华殿外茶房的小太监一起赶紧烧水,而白荼则在一边一个茶碗一个茶碗地分茶叶。
约莫一个时辰,里头才讲完了,所有参讲、侍讲、旁听的大臣都会在文渊阁赐茶,但皇帝通常还余兴未艾,留人在文华殿的次间或梢间继续交谈。
一通忙碌之后,白荼轻轻捅一捅李夕月:“万岁爷还在文华殿呢,咱们给他送茶吧。”
李夕月忍着笑问:“为什么是‘咱们’?”
白荼知道她使促狭,轻轻拧了她肉一把,咬牙道:“死丫头,里头不止一个人,一个人送茶不方便。”
其实,里面就算有十七八个人,娴熟的奉茶宫女一个人也能把茶送进去,送得好好的。
李夕月故意“哦”了一声:“明白了,里面两个人,可以一人送一碗茶。”
白荼脸微红,不做声,又拧了她一把:“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
两个人捧着茶盘到文华殿次间,里面传出昝宁和另一个人的谈话声:
“鹤章,今日朕这份御论,做得如何?”
那位叫徐鹤章的翰林说:“皇上立论古雅,内容却很实在。‘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如今民瘼之重,不能不叫人悚然惊觉。可惜堂上衮衮诸公尚未觉得,嘴上说要养民生息,实则并没有养民生息的举措出来。”
李夕月一瞟身边的白荼,白荼脸比方才还要红,顿着步子似乎在听里面的回答。
“比如?”
李夕月一听,刚刚还是谈经史,这接下来是要谈国政了?她们在这儿岂不尴尬?于是赶紧先扬声:“万岁爷,奴才白荼、李夕月过来奉茶。”
里面的声音果然戛然而止,少倾昝宁道:“进来吧。”
两个姑娘得到吩咐再稳稳地挑开门帘依次进门,然后捧着茶盘和银壶先稳稳地在门口蹲安。
昝宁见她们两个进来,先问了句:“外头人色都清爽了吧?”
白荼答了声:“是,侍讲和旁听的大臣们已经喝过茶离开了,伺候文华殿的太监都站得远远的。”
于是昝宁毫无顾忌地继续往下说着:“今日进讲,这些个人还是一个个仁义道德的模样。军机大臣刘俊德,一直以道学自居,进讲讲得自鸣得意。朕只差没问他脸上:‘为保一个黑心狠毒的贪官,睁眼瞎一样不顾另一家子的家破人亡,算是什么道德文章?!’”
徐鹤章摇摇头,叹息一声道:“本来谈道德文章的,首先是要自身‘仁者人也’,连这点都做不到,其他一概免谈!可谓是……”
他顿了顿,看了看两名宫女,还是把最严重的评价说了出来:“可谓是伪君子!”
昝宁亦是摇头叹息:“先帝留给朕的辅政大臣,原以朕小时候开蒙的师傅张莘和为翘楚,不仅是大儒,更是本分的君子——可惜啊……”
君子通常斗不过小人,帝师张莘和,早在皇帝亲政之初,为礼亲王排挤,一把年纪了,在京中实在待不下去,求了外放,这些年以年岁已高为由,不肯管督抚那些繁杂的事务,只主一方学政,另外自家开一座书院讲讲经学。与张莘和关系亲近的几位大多也离开了京城,最惨的一个被按了罪名发遣军台,据说在军台提督幕下。
徐鹤章呷了一口茶说:“两江的奏报终于‘找’到了,皇上看到了吧?”
昝宁点头:“看到了,不知用了什么样的幕僚写的折子,居然能够错漏百出、疑窦重重——不过听说两江的藩司和臬司都和吴唐不对劲,也说不定特意放出来的‘刀笔’。”
又说:“更关键的,江宁织造和苏州织造的密折,都说‘风闻案情不确’。”
徐鹤章沉吟道:“礼邸的意见是?”
昝宁说:“礼邸自然认那份错漏百出、但为吴唐手下知府说话的奏报,打算结案。更可恨的是,还不肯放过已经就木的人——非要问陈如惠‘职官失却国体’的罪过,想着连身后的哀荣都要褫夺掉,大概是怕吴唐等人丢脸吧?”
李夕月在一旁听,再把前面的连起来想一想,居然也大概听明白了、想明白了。
候补知县不补实缺时,常常调剂一些任务给他们,算是短差。
这个倒霉的陈如惠,接的短差是检查户部派下的赈灾粮食有没有都到受灾的地方。大概发现了赈灾钱粮的猫腻儿,又不肯接受知府的贿赂,打算据实陈奏,就“被自尽”了。
大多数人都觉得里头一定有猫腻儿,但那知府是吴唐提拔的私人,吴唐硬是要保住他,昧着良心给“自尽”定了论。而礼亲王因吴唐是他的私人,所以不能不官官相护,也强硬地认定了,还做出个“铁案难翻”的样子来,打算糊弄天下悠悠之口。
李夕月心想:果然拉帮结派不好,大家就像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彼此照应,但也彼此遮掩,一旦拔起一根萝卜,就会带起一串儿泥。皇帝想对付礼亲王,揪着这件事顺藤摸瓜,即便摘不掉礼亲王的铁帽子,至少也可以折了他的羽翼。
她于是也觉得有些激动起来,期待着皇帝胜利的那一天。
但是徐鹤章泼了瓢凉水:“但是,现在的难点是,两江写份皮里阳秋的奏报,两位织造都是‘风闻’,皇上若无实据,如何去驳?”
他自己先考虑了一阵,还是摇摇头:“吴唐肯硬保知府黄瀚,礼邸肯硬保总督吴唐,就是吃准了大家畏惧这上下一体的‘链子’,知道翻案亦无望。皇上您想,礼邸为何非要问责于已经自尽身死的陈如惠?无非就是警告他的家人,让他们知道怕惧,不敢出头——出头了,礼邸自然有更狠的法子来对付他们。”
“不仁而在高位,是播其恶于众也。”徐鹤章最后转了句文,眉头也皱了起来。
李夕月忍不住就“咝”地倒抽了一口气。
惹得昝宁、徐鹤章和白荼都回头看了她一眼。
李夕月知道这是大过失,忙跪下认错:“奴才一时听得入神,不合发了怪声,请万岁爷责罚。”
昝宁对徐鹤章笑笑:“这两个都是朕信得过的人,没事。”
又特意再次指了指白荼:“这次为朕立功的白其尉,就是这个宫女的父亲。现在不能急着酬酢,但朕心里都明白。”
笑融融,若有深意地望着徐鹤章。
徐鹤章的注意力当然被转移到白荼身上了,瞥见这是个沉稳、宁静,看着就贤惠端庄的姑娘,居然脸也一热,赶紧低头呷茶,嘴里乱以他语:“啊啊,白章京真是叫臣深为佩服。一颗正直心,却又不迂。拟旨的文章臣也见过,鞭辟入里,字字刚强,文如其人!”
白荼款款上前,给他已经喝得空空的茶碗里注了水,然后屈一屈膝笑道:“蒙徐翰林那么夸家父,奴才是做女儿的,没有其他法子感激徐翰林,只能借万岁爷的玉泉水和君山茶,借花献佛谢过徐翰林了。您请慢用。”
徐鹤章不由又一次注目过去,很快垂下头,掩饰地喝了一口茶,结果被烫到了舌尖,和李夕月一样发出“咝”的怪声儿,这下子真是闹了个大红脸了,连连和昝宁请罪。
昝宁哈哈笑道:“鹤章你也大方些嘛!”
看看白荼又说:“虽不知这件事何日才是终了,但白荼离出宫不过一年。她父亲若在军机上升一升,你自己若在翰林上也升一升,朕再下旨指婚,想来必定是门当户对了。”
这下,连白荼的脸都红透了,只是她不敢像李夕月那样还时不时在皇帝面前耍个小脾气、撂挑子就跑,只能把头垂得低低的,蚊子叫一般说:“万岁爷可别拿奴才取笑……”
“这有什么取笑的?”昝宁笑嘻嘻的,对徐鹤章说,“死去的陈如惠是个有刚骨的,不知他的家人的骨头是不是也能敲得铮铮响?自尽明显不实,只要肯上控,就有翻案的机会。”
他低头忖度了一会儿,对徐鹤章和白荼说:“这点,朕再想想。——白荼,刚刚徐翰林说想到后面文渊阁看看有没有孤本的宋书,你熟门熟路的,你领了他去。”
李夕月比白荼还欢欣鼓舞,一眼一眼地瞟着她。
白荼倒很稳得住,面不改色,稳稳地蹲安,然后打起帘子候着徐鹤章:“徐翰林请。”
徐鹤章紧张得一头撞门框上,嘴里还在客气:“不敢不敢,这帘子重,没的酸了姑娘的手……”
白荼看他额角起了个红彤彤的包,忍着笑,但很肃穆地说:“徐翰林别客气了,您在先。”意思是,您赶紧地出去,我就不用举着帘子了。
他们俩出去,李夕月也乐呵呵的,不等昝宁发话,自己颠颠儿地到门边,揭起一角帘子看了看,然后说:“他们俩去后头文渊阁了。”
昝宁好整以暇地问:“这会儿外头人多不多呢?”
李夕月说:“不多!这地方真僻静。文渊阁前就几个太监,都不能进去,低眉顺眼地好像都要打盹了。嘿嘿……”坏坏地笑着,想象着白荼带着徐翰林进到安静而空阔的文渊阁里,在那些书架子中间,两个人会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昝宁伸了个懒腰,起身像要散散步似的。
没成想散了两步,突然一个健步窜过来,饿虎扑食似的把李夕月给揽在了怀里,在她耳垂边低声说:“嘿嘿,真好。这地方又安静又没啥人,小太监都快打盹了。你可别发出太高的声音把他们吵醒了……”
反手把次间的门一闩。
顿时,兔子遇上狼。
羊羔遇上老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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