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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宁担心的却是另一条,他踟蹰地说:“这个……过年后你还真查谁泄露了内务府的底档么?”
泄露的是李夕月的阿玛,若真是追根究底查起来,势必牵连到李得文,他岂不是对不起李得文,更对不起李夕月?
贝勒荣聿是个聪明人,拍拍胸脯说:“奴才的人,查出来让他治?奴才以后还怎么有脸见下头人呢?再说了,他一心以为给了奴才什么‘恩典’,呵呵,恩自上出!奴才要知恩,只知道皇上的恩典,不知道他辅政王的恩典!”
这拍着胸脯的意思分明是站队了。
昝宁心想:以这件事试他荣聿一试也好,毕竟从外人那头打击礼亲王,总不如从他自家人身上打开缺口来得快。
当然,赏格也得先开好,跟做生意似的,明码标价。
他微微笑着,抚慰荣聿道:“叔父啊,朕知道你一向的委屈。托生在谁肚子里,是自己能定的么?要说起来,朕还托生在宫女的肚子里,只是侥幸罢了。”
荣聿慌忙叩头:“奴才绝没有暗嘲皇上的意思!”
“我知道,我知道。”昝宁微笑着说,“泥脚杆子都敢喊‘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我们都是天潢贵胄,太.祖爷的子孙,谁又真正尊贵得过谁?”
他们俩都相同,都不是正室所生,都不该被人掣肘。
荣聿顿时生出“知己”之感,心里感动,只想着对面这位已经是皇帝了,不敢僭越地说出来。
昝宁说:“就那顶‘铁帽子’,也不是非得是正室的长子才能戴得!自古有贤者居高位!”
荣聿咀嚼了咀嚼,心里震撼:这什么意思?打算拿铁帽子王来酬劳?
再想一想,又有何不可?铁帽子王不可以削爵,但是可以换人当。礼亲王在位一天,他们这些兄弟们就势必看他脸色受气一天;但如果他不在位了,岂不是其他人都可以有机会了?之前的王爵承袭靠的是看从谁肚子里爬出来的,什么时候爬出来的,认个“嫡长”的名分;但若是改袭,就是皇帝自己可以做主的了。
这不是天大的机会又是什么?!
“甭管怎的,奴才在内务府,替皇上当好这个家,皇上有吩咐,奴才一定赴汤蹈火,万死不辞!”
看着是马屁话,实则是承诺的投名状。
皇帝没有说破,荣聿也没有说破,但两个人的话里话外的意思,彼此都是明白的。
昝宁点一点头:“好的,其他不论,谁在内务府查底档的事,你给我挺着。”
想了想又说:“他逼问得急了,你就来告诉我。”
荣聿是个极其灵光的人,笑道:“奴才明白,挺得住,绝不让皇上为难!还有太后那里,平常召见奴才比较多,这样的委屈也不能不和太后提一提。”
荣聿离开后,昝宁有些兴奋,绕室彷徨一会儿,强迫自己定下心来。然后手书几道谕旨,一道要求刑部复审陈如惠自尽案,一道要求步军统领衙门将下毒的人移交大理寺,还有两道则给吏部、内务府彻查黄瀚和江宁织造。这是要把事情搅大,让礼亲王无法轻易地掩盖。
最后,他想了想,趁着还在年节里,可以不动声色召见他亲近信赖的白其尉和徐鹤章。中枢和清流,也是掌控这件事的至高之地,要抢在礼亲王前面站稳地步,控制舆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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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月十三,宫中上灯。
冬日的傍晚很快天就黑了,而御花园里灯火辉煌,美不胜收。
昝宁陪着太后看灯,其乐融融。
逛了一圈,太后累了,带着皇后和邱德山等亲近的人坐在一座避风的小轩中喝热茶休息。她对一旁的皇帝说:“荣聿是个会办事的,今儿的灯花样多,远远地看热闹得很呢。”
昝宁说:“是呢,主要靠工匠巧,今天没制大灯,也没制丝缎的灯,都是纸扎的,不过扎得精妙,反而有意思。额涅您看,那里是‘麻姑献寿’灯,一旁的‘百子千孙’灯栩栩如生的。花的是精力,却不是银子。”
太后笑道:“如此更好,不然,灯挂上几天,绸子灯面儿也会掉色,最后也就这么丢掉了。现在国库里紧张,内帑也跟着吃紧,能省几个也是好的。荣聿吃了辛苦,回头你要好好赏他。”
“想再给他一份兼差。”昝宁说,“毕竟也是辅政亲王的弟弟,同样是能干的人,薄厚不能太过。”
皇帝要行使用人的大权,太后觉得没有什么违拗她的地方,自然不会干涉,所以不仅点头,而且赞许:“宗室里肯干的人本来就该肯定,荣聿又能干,叫他多担点也没什么,是皇帝栽培他。”
闲闲往外张望了一会儿,太后忽然又问:“对了,听说陈如惠的案子已经审结了?陈如惠却是被两名恶仆所害?”
昝宁说:“是。衙门还没开印,所以并未把事情公开。两名恶仆逃不脱国法,但再追究下去,恶仆杀主,无非为一笔横财,而横财来自于贪冒赈款的知府黄瀚,黄瀚已经革职拿问,亦要三法司会审,审出实情,这样恶贯满盈的官员亦不能姑息。”
区区知府,也不值得太后关注,但她也有关注的人:“那么,吴唐是保举他的人,办不办?”
“想听听皇额涅的意见。”
太后瞥了瞥身边低着头却竖着耳朵的皇后,说:“国法无亲,应该办。”
昝宁便知太后与他一心了,不动声色说:“是。若有协同作恶,只怕还得严遣。”
太后斜乜过去:“但是那位,你舍得?”
“那位”,指的是颖嫔。皇帝没有说话,故意显得犹豫。
太后道:“她也罢了,吹枕边风的还有一位,本来出嫁之女是不牵连的,但是干涉丈夫的处政,过错就大了,只怕宗人府不能不干预。”
这是指吴侧福晋了。
“呃……宗人府的宗正,也是礼亲王的弟弟,只怕不好办。”
太后一拍身边的桌子:“只怕由不得他!”
她眼望着小轩外面密密层层的灯,看着看灯的热热闹闹的人,冷笑道:“皇上拿不定主意,宫里和宗室里,我还可以拿先帝的‘御赏’印下懿旨呢。”
昝宁会意。
一过正月十五,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下令审问了革职拿问的黄瀚,冒赈、贪贿、买.凶.杀.人……一连串地拔出了江南行省和京里的六七十个涉案官员,查抄出的来往账本与信件更是无数。
朝野一片哗然,也好奇地观望:刚过了一个太平的年,皇帝就拿出了这样的雷霆手段,那么这么多涉案的人,乃至牵扯到朝中大员,会如何处置?
礼亲王抢在召见军机之间,先递了牌子求见皇帝。
昝宁看了看他的绿头牌,笑道:“好啊,先见他就是。”
李夕月等养心殿伺候的人,无一不是好奇地在各处探头张望。
只见礼亲王进垂花门,那硕大的肚子仿佛都小了一圈,也没有以往那种气势嚣张逼人的模样,被内奏事处的小太监引进西暖阁之后,里面很久都没有听见他中气十足的声音。
李夕月对白荼说:“难得见礼亲王如此收敛啊!”
白荼说:“这时候他若肯吃亏低头,或许还能留下那顶‘铁帽子’。不过呢……”
西暖阁的召见时间并不久,只听见皇帝在大声吩咐:“端参茶来。”
李夕月看看白荼,白荼鼓励地看她一眼,低声说:“我反正马上要出宫了,这些长见识的地方,你不妨多经历经历吧。别怕。”
李夕月送了两碗参茶进去。皇帝那碗摆在御案上,但昝宁并没有喝的意思,而是抬抬下巴指着下头赐座的礼亲王:“亲王好像有些不舒服,先给亲王送参茶过去。”
礼亲王艰难地欠了欠身,双手接过了参茶,谢恩道:“奴才已经年迈了,皇上一向体恤,奴才也一向感念。这次的事实在有干国体——”
“一会儿再说国事吧。”昝宁打断他,看了李夕月一眼。李夕月忙屈膝说:“奴才告退。”
“不急。”昝宁看着礼亲王端着参茶碗的手正有些不稳,“等亲王喝完参茶,把茶碗送出去。”
他越镇定,李夕月就觉得礼亲王的脸色越灰败。
昝宁立在高处,背后是先帝的御笔描金屏风,他石青色的朝袍也显得煌煌的,目光灼灼,有胜于朝袍上的织金五爪龙的潋滟金光。
礼亲王把参茶喝完了,李夕月接过空茶碗,敛衽后退。
在门口,就听见礼亲王迫不及待地说:“皇上,这次的事实在有干国体,若是一下子撸下来七八十号人,会空了半个江南行省,又牵扯到那么多京中官员,只怕是朝野的大震动,也是大笑话。还得请皇上多体谅其中不易——说出来丢人,朝廷这些年,和捻匪打仗输多胜少,好容易赢了大局,才扳回了一点点面子,却又要被这件事给撕捋光了!……”
李夕月虽然好奇,但也不敢再听下去,赶紧离开了。
过了好一会儿,又听里面叫人,依然是她前往西暖阁里,却见礼亲王已经走了,昝宁端着参茶碗,一脸嫌弃地说:“怎么倒给我的也是参茶呢?你不知道我喜欢清茶?”
李夕月道:“万岁爷叫的参茶嘛,您要换,现在就给您换去。”
昝宁含着笑说:“参茶呢,其他都还无所谓,喝了以后吧,身子会发热……”
李夕月警觉地看他一眼,他果然瞧起来眼神坏坏的。李夕月说:“还是换一碗吧。”
他却端起那碗参茶一饮而尽,然后咂咂嘴说:“好的,李夕月,你办的事,你要负责呢。”
李夕月退了一步:“奴才要负什么责呀?”
他挑眉笑道:“反正你跑不掉。”
又点点手说:“过来,又不吃你。荣贝勒送进来几本书,这几天还算在正月里,不怎么忙,我翻了翻,有些地方看不懂,得请教请教你。”
李夕月受宠若惊:“奴才何德何能!万岁爷看书有不明白的地方,应该找徐翰林他们呀?”
“徐翰林不懂。”
“那奴才肯定更不懂了。”
“不然。”他伸出一根手指摇摇,“想必是你的强项。”
李夕月觉得他一定在骗人。但是当昝宁悄悄拿出几本书的时候,她一看封面和书名,顿时脸就红了。
皇帝悄悄把书塞给她:“我还得先召见军机、吏部和刑部的人。你到东暖阁去读书,回头我要考问你。”挤挤眼,一脸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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