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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处置陈如惠一案的御批到了军机处,以礼亲王为首的八位军机大臣忧喜莫辨。
位次在礼亲王之下、也是礼亲王左膀右臂的军机大臣刘俊德说:“这道上谕仅只谈惩处江南行省的人,也不算他苛刻。但是——”
礼亲王枯着眉头,抚摸着他的大肚子说:“苦心经营这么几年,给他挖了个干净,心里也真是气。涉案的官员最轻的也拟了永不起复,这些个人就算白栽培了。”
“王爷,目光还要放长远!”
“长远?长远就是给他吃干抹净!以为是条叭儿狗,事实上是条狼!”
刘俊德说:“江南省的一众,扯进这件案子中,证据确凿,无可辩驳,只怪他们自己太不当心,先贪心不足,后又没有及时斩草除根。现在只能做弃卒保帅,倒要当心京里的人被牵扯到。”
“皇帝没什么人在手上使用。他要想超擢一大批人,倒要问问天下清流答应不答应!”礼亲王依旧声音粗粗的。
刘俊德却道:“王爷,在矮檐下,暂时还得低低头呀。”
另一个人一指那奏折的抄本:“这齐南盛是什么人?怎么皇上单独为他设法保全?”
礼亲王定睛一看,笑道:“呵呵,他到底还只是个小娃娃,眼光比不上私欲——这个,刚从守备升了都司的小小武官,是他众多的的丈人爹之一——后宫颖嫔的父亲。”
“颖嫔?”另几个也想到了,“就是那个入宫才四个多月,也还没生皇子皇女,就从贵人升到嫔的那个宠妃?”
“可不是。”礼亲王恶狠狠说,“吴唐这棵树都倒了,留根小草也没什么意思。”
“不然,不然,”另一人说,“吴唐是革职充发,像他这样的大员到边塞苦寒之地发遣,到底和平民百姓还是不一样的待遇。若是颖嫔枕边风吹得好,将来不是无望回来重整旗鼓。再者,让颖嫔知晓:大家牵枝攀藤的,她能保得在京的人,就是保她的父亲权位不旁落,兴许这次吃点小亏,也不妨碍起复的机会。”
礼亲王想了想,点点头说:“也是。留着她总是有用的。这次皇上这样有胆气下狠手,我听说和太后不无关系。太后那颗‘御赏’印章乃是先帝赐下的,两宫辅政期间遇大事则需钤印,是防着我夺孤儿寡母的权的——本来皇帝亲政,不再是小孩子了,太后这颗印就应该作废,现在居然还在使用,这次谕旨下来,她的印就‘啪啪’盖得响亮!这后宫的娘们儿,手是不是伸得有点太长了?!”
他这厢挫着牙满心不服气,几个和他同气相求的军机大臣还是得劝解:“王爷,此刻正是蛰伏忍耐的时候,太后和皇帝一心,若是有心剥军机处的权柄,咱们也险得很。毕竟纳兰氏在朝中官身极多,亦能掣肘。而皇上这些年孝顺得很,太后被哄得高兴,又好久不亲自看折子了,难免对他言听计从。”
此一时,彼一时。
曾经太后和礼亲王是一心,拿捏着小皇帝,排斥了异己,如今倒转来,礼亲王心里愤愤,却也不得不暂时忍耐。
但,只是暂时的。太后老辣,皇帝也新露出了尖利的爪子与齿牙。自己苦心孤诣到今天的朝局,谁舍得就这么放下?礼亲王暗暗盘算,总得一步步把太后手里的先帝御印交卸掉才是个事儿。她娘儿俩以陈如惠一案让自己有苦说不出,自己难道也就任由宰割了?少不得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不过明面上,礼亲王是认了栽。
军机处与皇帝密谈了好几天,让出了不少要职,换取了几道上谕。一曰江南冒赈案及江南而止,该杀该贬都明发天下,首犯均是二月就解京明正典刑;二曰朝廷各员警心自省,有少量涉及到的降级调用,予以薄惩;三曰此事京中军机处、刑部、吏部亦有人当负责,撤下的职位另着保举,内务府撤换江宁织造,空出职位也另保举。
这些走的是形式,大家能在邸报上看到的是,军机处和涉及到的各部,保举的人不少是皇帝的私人。比如帝师张莘和重新回京入中枢为军机大臣,当年贬到军台的一位辅政大臣重新回京,担了步军统领衙门的要职,两江总督和江南巡抚都换了张莘和的故旧与门生,而京里则有翰林徐鹤章等升任到六部,内务府重派出一个主事到江宁织造府之后,那个六品主事的位置就给了原先一名小吏李得文。
这场官场的大洗牌是皇帝与礼亲王博弈的结果。
据说一大箱子查抄出来的来往书信和账本因之付之一炬。而礼亲王写这些保奏的折子的时候有多咬牙切齿,只怕也可以想象出来。
昝宁去太后那里定省的时候,恰好看见眼圈红红的颖嫔一道站在众嫔妃里,见他进门,目光楚楚,直绕着皇帝而转。
太后说:“皇帝今日气色倒好。”
昝宁笑道:“是呢,秋冬进了补,好像是力气足些。”
哪壶不开提哪壶,惹得大家都在想:啊,这“进补”大概就是颖嫔献的方子吧?
太后脸色便开始不怡,冷冷地瞥了颖嫔一眼,仍是笑道:“你是少年人的身子,反而不宜用补药呢,有的药就怕明面上是补,暗地里却泄人元阳,最是伤身子不过。”
昝宁收了笑,看了皇后一眼,回话说:“皇额涅大概是听谁吹的风,哪有这种事?敬事房所记,儿子有多少‘泄元阳’的事?左不过儿子在慢慢调养自己个儿的身子骨,也没谁挡了谁的路之说。”
亚赛被指着脸批,皇后自然脸色难看起来,却也不宜出头,只心里暗暗想:好的,让你颖嫔能耐几天,让皇上护着你个狐媚子,但看还能护几日!
太后虽然三年前就把国政交给了亲政的皇帝,但大事小事,只要她觉得重要的,还是都要与闻的,问道:“这次江南的案子算是结了,几颗人头也算是给陈如惠报了仇了。听说你又改派了河运总督,是因为陈如惠的妻子上书说了他的遗念?”
“是。”皇帝在下首座位上抚膝道,“陈如惠有写家书的习惯,他的遗孀一封封全都收着。有好些信就写他在查赈时的见闻:江南富庶,但清江一带是黄患的重灾区,百姓遭灾往往因河道改流,上游春汛,也常和地方不注重‘养河’有关。赈可以赈一时,却不能赈一世,还是要治理黄河的下游,杜绝水患才是正理。”
见太后点头,他又说:“其实此前的匪患,亦是起自于河患,几年大水、天寒,黄河改道,淹了多少良田。百姓活不下去了,再遇上一群赃官,只能揭竿而起。现在一头清吏治,一头也得清水患,双管齐下才能有效。儿子知道先帝和皇额涅都盼着中兴,儿子少不得一步步把事情踏踏实实办好。今年是太后五十整寿,除了天下供养之外,儿子把天下治好,也是给皇额涅的寿礼。”
太后显得很是高兴:“你有这份心就是好的。”
瞥了一眼颖嫔:“我老了,管不了你太多。说句老生常谈的话,你在后宫有宠也正常,但皇嗣要紧,还是要雨露均沾,也不能为人废了国法。”
昝宁假作不太听得明白,垂头应是。
太后看了看自己的两个侄女,在众嫔妃里实在是太不出众,心里也哀叹,也不能过分地拉郎配,只能说声“困了”,又说有皇后做的御带,叫丽妃帮着送到养心殿去。
昝宁呼吸一窒,勉勉强强说了句“皇后辛苦了”,却连看都懒得看那条御带。
眼见丽妃一脸招摇,捧着皇后她亲手做的绣螭龙御带,跟在皇帝的身后离开,皇后一肚子苦水,又不好和自家妹妹吃味儿,只能往肚子里咽。
回到养心殿,昝宁回头看见丽妃还捧着那条御带呢,不由皱眉说:“放那儿吧,一会儿会有司寝的宫女收好呢。”
丽妃笑道:“皇后可是花了好大的功夫做成的,奴才给皇上试一试大小吧。估摸着太后明天会问呢。”
昝宁看她一脸占了现成便宜的喜悦样,心里就堵得慌。但她话又是正理儿,不能悍然不顾。
他无声地长出了一口气,自己解开常服褂子,露出里头天青色的袍子。
丽妃到他身后,帮着解开原本系在身上的那条腰带,顺便揽了揽皇帝的腰,才把新带子给系上,边紧边说:“咦,皇上瘦了?”
昝宁说:“不可能的,怎么会瘦了?”
丽妃笑道:“大概是补药吃的。”
这话有些怪气,含着些妒意,又有些挑逗。她伸手假做在调整带长,又好好地吃了昝宁的豆腐,最后脸几乎都要贴上去,含着雾声儿说:“万岁爷……奴才真心疼您呢。”
话音未落,环在他腰上的手被他“啪叽”一记,打得生疼。
昝宁回眸说:“你干嘛?碰着人腰上不痒痒的?”
丽妃眼泪都要给他打出来,觉得这男人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皇帝看她一眼,声音略略不那么寒冷了:“拍疼你了?对不住哈。你先坐坐,朕要吃点点心。”
觉得腰上那条带子实在勒得难过,伸手自己解了下来,说:“大小合适,朕让人收好。”往一旁案几上一丢。
丽妃见没赶她走,心里一松,皇后亲手做的御带扭七扭八丢在案上,她也并没心疼之感。倒是正打算安坐,听见外头皇帝分明在吩咐李贵:“去永和宫,把她叫过来。”声音不高,但刚够飘到她耳朵里,隐隐约约能听清。
她一愣,然后明白了,酸得浑身都要哆嗦。他哪里是要吃点心,他是想他的心肝了!她们其他人呢?分明就是给颖嫔作陪来的!
枯坐在皇帝的寝宫里,丽妃远远地却听见颖嫔的笑声和娇声:“……皇上厚恩,奴才无以为报!”
昝宁说:“你父亲也没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人家弹劾他空饷嘛,其实拿兵额未足,自会招募也可以搪塞过去。过了这阵风头,都司上头还可以升一升呢。”
颖嫔又是谢恩,然后说:“奴才还有一请。”
“如果是吴侧福晋的事就别说了吧。”
“可是,侧福晋是已嫁之女,不是在室之女,被父亲牵连实属不该啊。”
“也不算牵连,不过是夺了侧福晋的封,宗室的玉册上除名,也还是照样可以陪着礼亲王的嘛。”
“这可大不一样了,皇上,没名没分的……”颖嫔声音娇到发嗲,丽妃几乎可以想象她挂在昝宁身上的恶心模样,气得发抖。
她揭开帘子,故意迎着过去,对皇帝蹲蹲身行个礼:“皇上,您吃点心回来了?”又斜斜地瞟了颖嫔一眼。
昝宁把颖嫔的手扒拉开,淡然对丽妃说:“嗯。你送好御带了,可以去和太后复旨了:东西很不错,大小正好呢。”
丽妃嘴角哆嗦着:“妾打算明儿去复旨呢。”
“哦。”昝宁一脸无所谓,“好的,那你回栩坤宫吧。”
逐客令下了,丽妃毕竟不是皇后,没有把颖嫔怎么样的资格,已经自取其辱了,不能一而再、再而三。只能灰溜溜地离开。
昝宁眼见颖嫔的一双手又要缠过来,不由别开胳膊,半开玩笑地说:“你别缠过来了。吴侧福晋的事,朕再想想,今晚争取草拟个手谕给宗人府。”
颖嫔一阵喜,就地给他行了个大礼:“宗人府宗令是礼亲王的弟弟,礼亲王再舍不得吴侧福晋的——奴才替侧福晋先谢谢皇上厚恩了。”只要上谕肯下,礼亲王和宗人府总归能够顺水推舟,她也算把人情做完满了。
而昝宁也体谅地说:“好,你先去寝宫候着,这道谕旨,朕得到暖阁里好好琢磨琢磨。”
打发了颖嫔,进了东暖阁,他开始叫:“奉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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