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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暗了下来,李贵跟着皇帝一路向外跑,嘴里不停地说:“万岁爷,不能耽误太久哈,宫门下钥后,一层层辗转登记再开门,实在是麻烦,而且落人的眼……”
昝宁回身,拿那柄短火铳指着他的脑袋。
李贵瞬间闭嘴,眨巴着眼睛看那黑洞洞的枪口。
昝宁不由孩子气地一笑:“放心吧,没装子药,就是根铁棒。”放下枪,满满的得意。
李贵被他耍了一下,好气也好笑,只能再继续小跑着跟上他那行走如飞的大长腿。
日精门的布库房已经没剩几个人,看门的小太监正在自己推牌九,乍一见皇帝进门,还以为看错了,眨巴了半天眼睛,突然喊了一声“我的妈”,扑通跪在了地上。
昝宁见这个活宝,倒笑了一声,问:“陪朕打布库的戈什哈们都回去了?亦武还住着呢?”
小太监磕着头“嘣咚嘣咚”的,嘴里答道:“回禀万岁爷,陪万岁爷布库的各位小爷都下值了。亦武还住着呢,就在后头屋子里。”
“他这阵子好些了?”
“好多了,已经能下来走动了。”小太监答话,“奴才去传话,让他来跪迎万岁爷。”
“我都到这儿了,不需要谁‘迎’。”昝宁说,想了想又道,“你继续推你的牌——不赌博,宫里不会惩处你。不过你把嘴管紧点,外话不内传,内话不外传。”
“是!奴才遵旨。”小太监松口气,就地又磕了个头,便见皇帝带着御前大总管,施施然进了内门。
亦武确实是闲不住的人,天天在宫里养伤,只觉得自己无聊得都要发霉了。晚上安静,他一个人坐在桌前研究火炮的构造图,写写画画,已经费了一桌子的纸了。
昝宁独自走进去,在后面凝注了一会儿,才说:“这不是西洋的‘佛郎机’么?”
这神不知鬼不觉、突然在人背后发话,简直把亦武吓得要跳起来。
他一扭头,苦笑了一下,扶着桌子竭力地起身,又竭力地往下跪。
昝宁伸手扶了他一把:“你还在伤中呢,不必多礼了。”
又好奇地问:“这佛郎机大炮,现在亦在各地炮台沿用呢。”
亦武点点头说:“是的。这次剿捻匪,最后轰寨子,就是用的佛郎机,三炮连击,贼人顿时无还手之力了。奴才在研究,为什么这个炮连发后热到那个程度,还是不容易炸膛。”
昝宁也颇感兴趣,便和亦武聊了一会儿,亦武虽憨,到自己喜欢的事情上说得是眉飞色舞,听得皇帝也只有点头的份儿。
他最后倒是不好意思了,挠挠头说:“奴才真是话多,耽误了万岁爷的事儿吧?”
昝宁摇摇头:“朕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来看看你休养得怎么样了。”
亦武那个感动啊!几乎是泪水盈着眶:“奴才身子骨好多了,现在不用力动弹,就和常人无异。真真皇上这厚恩,奴才万死也难报答了!”
昝宁叹口气说:“朕造的孽,还叫你记恩呢。不过朕也确实欣赏你这样的实诚小伙子,想必礼亲王那里也一向重用你吧?”
亦武嚅嗫了一下,憨实笑道:“奴才在礼亲王邸里,就是个出行和看门的戈什哈,礼亲王估摸着连奴才的名儿都叫不出来。”
“不过,在礼邸当差,大树底下好乘凉,容易出人头地。”
亦武心里突然怦然一动:礼亲王连他的名字都还叫不出来,皇帝却已经几回和他亲切交谈,关注备至了!
他不由看了昝宁一眼。
昝宁说:“你有什么想说的,说罢。”
如果是要夕月,他打算跟这实诚小伙明说了:他还是早点另外找一个吧。
但亦武并没有在此刻想着儿女情长,而是对他表忠心:“皇上,奴才虽分在礼亲王邸中做戈什哈,但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才自然首先是皇上的臣子。”
能得皇帝青睐,当然强过得礼亲王青睐——亦武没到过高位,不大懂朝中的暗流涌动。
昝宁倒诧异了一下,仔细打量亦武的神色后方道:“礼邸是铁帽子王、辅政大臣。”
亦武说:“是的,但是他……嗐,奴才不说礼亲王罢,反正奴才的一些朋友说,朝廷这些年来暮气沉沉,倒是皇上少年英达,颇有几分圣祖皇帝的风范。”
昝宁突然心头一酸,觉得自己牵绊太多,知音太少。
他说:“朕盼着有一天,能望圣祖爷项背。”突然想起了什么,丢下句:“你等等。”
亦武等他回来时,见皇帝手中拿着一把簇新的火铳,眼睛顿时一亮。
“这东西怎么样?”昝宁把火铳递过去。
亦武已经顾不得礼仪,接过来就再三抚摸,啧啧赞叹着:“这样的好东西!太精致了!这转轮铳子是最新制的!可以连发六弹!”
“赏你的。”皇帝说。
亦武先还爱不释手,一听这话顿时愣住了,结结巴巴地说:“皇……皇上说……什么?”
他这傻样儿让昝宁不由笑了:“朕说,这是赏你的。”
“奴才何德何能受万岁爷这么贵重的赏赐!”亦武一张紫棠脸似哭又似笑,嘴上不敢要,双手紧紧握着火铳的雕花木柄不舍得放开。
昝宁说:“你既有赤胆忠心,朕自然不会负你。”
他很好奇,李夕月和西洋火铳如果摆在一起让亦武选,他会选哪样?
说不定是选火铳……
亦武看火铳那眼神,像是看真爱一般。
昝宁突然感觉放心下来,笑容也不再绷着了,松弛地说:“宝剑赠英雄,这好东西要给懂得它的人去用。人亦是匹配的。”
当然,他说的是李夕月,李夕月和他昝宁匹配,和他亦武其实不匹配。
但在亦武听来,这意思应该是:皇帝待他有知遇之恩,又有知己之谊,他唯只地位无法匹配伺候皇帝罢了——但那颗忠心,确实已经交付了这位下头人称颂一片的君王。
他激动得脸色发红,连被昝宁揍得骨折这件事都彻底忘了,想表忠心话都说不囫囵,而是又开始结巴了。
李贵适时说:“万岁爷,宫里要下钥了呀。”
昝宁点点头起身:“不错,朕不能久留了。你慢慢赏玩这把火铳吧,它归你了。”
他以前能用美味的点心和精致的首饰砸“晕”了李夕月,现在就能用男人喜好的火器来砸“晕”这位呆亦武。
他挺有信心的。
没两天,就传了不少消息来了:
骊珠的哥哥伤重不治,呜呼哀哉了。
金家就这一个儿子,女儿折在了宫里,儿子又近乎因为同一件事被弄死了。金家老夫妻俩也不想活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顿时闹将起来。
清议早就给礼亲王把持了的,顿时议论纷纷,说纳兰家太没有王法了!
内务府的荣聿这阵子挺忙的:
皇后的亲哥打伤了骊珠的亲哥,刑部不敢审,又不敢得罪喊着“王子犯法庶民同罪”的礼亲王,干脆推到了大理寺,大理寺把事情往大里扯,盘三盘四地扯到了储秀宫里的首领太监身上,顿时又成了内务府的事。
太后怕皇后吃亏,到皇帝那里敲山震虎,逮问了一个私藏皇帝御用纸张的宫女。
荣聿简直要笑喷了:太后是年纪大了老背晦了么?人又没偷奏折,又没被捉。奸。在床,即便是偷窃一张书画用的笺纸,也不过挨顿打赶出去的小罪名。拿这吓唬皇帝呢?
荣聿把内务府惩处的意见写成了文书,在叫起儿的时候单独给昝宁看,奏报说:“这是微末的小过失了,慎刑司下头司官问了话,得了口供,按例呢判责打一顿,皇上要留她,仍复入宫当差也可,不留了,她年岁也差不多了,就放出宫吧。”
昝宁把眼儿觑着荣聿,来了没头没尾的一句:“她阿玛现在在户部当差呢。”
荣聿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宫里宫女是上三旗包衣人家的女儿,父亲在朝为官,女儿在宫里服役是常见的情况。于是他小心问:“她阿玛是不是职位挺高呢?”
“还行吧。”昝宁说,“不过说出去总归是个官家小姐,别显得宫里不容人。”
荣聿越发摸不着头脑:若是个官家小姐,没事儿偷一张笺纸干什么?
但想了想又有些明白,低声说:“啊,是不是和这次纳兰氏的案子有些关联?”
昝宁微微一笑:“骊珠进宫比她还晚些,不过都是圣母皇太后宫里的。太后的意思,你总归明白,朕的意思呢,你再琢磨琢磨?”
荣聿是个聪明人,笑道:“奴才明白了。慎刑司条件虽不如宫里,也还能住下,让她稍安勿躁,等皇后宫里那群人开始受审。”
昝宁点点头:“别委屈了她。事情过了,朕还有厚赏和赐婚呢。”
“省得。”荣聿笑着说,“那奴才再汇报一下金氏的案子?人命关天,这下子是可以往大里闹了!”
昝宁点点头:“朕也有意思要摆出来。”他看了看窗外,眼前恍惚是骊珠笑得很美的脸,又恍惚是她从井里捞起来时不忍卒看的惨状。
他深深叹了口气:“以朕的名义,给金家送赙仪。”
“这……”
这是有些过当的恩典了,毕竟,骊珠至死都没有名分,而金氏父子,除了骊珠得宠时有过短暂的辉煌外,起起落落到最后也不过是最低微的护军而已。
昝宁说:“就是要过当点。朕的怀思愈重,愈叫‘他们’难受!”绷紧的下颌线露出一点的怨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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