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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姑,”宜芳恐惧地拉着李夕月的袖子,“我泡的茶差到这个程度了?”

李夕月不多说话,自顾自重新舀了玉泉水,炖在小风炉上,扇到火焰把水烧到沸腾起来,才说:“万岁爷最喜欢喝白荼姑姑泡的茶,现在人撵出去了,我们能怎么办?谁哪天触怒了主子,谁倒霉认罚呗。”

“白荼姑姑不是没事么?”

李夕月看着她:“你怎么知道她没事啊?”

宜芳讪讪的:“我听养心殿的小太监们说的。”

“那你知道东暖阁的规矩草是做什么用的?”李夕月倒不忙着问她是谁说的,岔开问了另一句。

宜芳更是讪讪的:“这倒是进养心殿就听说了。万岁爷以一把规矩草来告诫下头的奴才们,不乱传言,内言不出,外言不入,谁坏了养心殿的规矩……”

她怯怯地看了李夕月一眼,突然有些明白过来,扁着嘴要哭哭不出来,好半天才发声儿:“姑姑……我……不是故意骗你……”

“你晓得了吧,养心殿的小太监,没事不会乱传外头的话。”李夕月沉着地说,“你的这些消息岂会是养心殿小太监传出来的?宫女无主子许可不准出本宫殿,左脚迈,左脚杀,右脚迈,右脚杀。想必你的消息也不是从外头胡乱打听的吧?”

宜芳脸上滑过两道亮晶晶的泪痕,紧跟着又是两道,她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李夕月看着有些不忍,又劝道:“别拿别人当傻子,或还有救。”

宜芳呜咽着低声说:“姑姑,我是真没有办法……”

“别说了。”李夕月止住了她的话头,关系重大的话,不能临时起意说,说出来必惹麻烦。

“我给万岁爷重新泡茶送过去。”她娴熟地用茶匙舀了一匙君山茶叶,均匀地撒在茶碗里,还像以前一样认真地示范给宜芳看,“喏,水八成沸,先点一点,润湿叶片,等叶片稍胀,再注水冲泡,香气最出得来。”

宜芳哪有心思再看,怔怔地抬着泪眼望着李夕月从容的面孔,看着她即便严肃也温和可亲的样子。

等一碗茶泡得清芬弥散,宜芳嚅嗫道:“姑姑,我寻思着自己……横竖是不能活着出去了……”

李夕月正把茶碗放在茶盘里要走,听她这一句,不由又回头问:“怎么这么话儿说?”

又警告她:“你仔细,宫人自裁,可是要殃及父母流放千里的!”

宜芳惨然道:“我不会自裁,但我晓得这就是我的命。”

“回头我再听你细说。”李夕月依然很沉着,“你别急,今日万岁爷情绪不错,你好好想清楚,别瞒着谁,他对自己人一直很厚道的。”

她一甩长辫子,端着茶盘去东暖阁了,留下仍怔在那里的宜芳。

东暖阁里外都没有其他人。

昝宁端过茶,细细呷了一口,才点点头说:“这才是味儿,先那份茶叶真是给宜芳糟蹋了,这么好的君山茶,想想可惜,就想好好打她一顿出出气。”

李夕月说:“她已经招了多半了,您就多留她会儿,指不定越感恩戴德,越肯说实话。”

昝宁冷哼一声:“我才没那么容易轻信。”

他看了看案桌上的一堆东西,有心要教教李夕月:“那,这是三法司会谳的结果,两位首逆暂且不论,其他人都该有惩处。之前江南清理掉一批人,这次又该京里清理掉一批了。其中有纳兰氏的人,我已经叫人裁了折片去慈宁宫了,静候她的意思。”

他微微一挑眉,踌躇满志之色。

那几个纳兰氏是远房族人,太后弃卒的可能性极大,几个步军统领衙门和神机营的位置空出来,他便可以安插。

李夕月实在不懂这里的纤毫末节,但知道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只能点点头,不敢随意发话。

昝宁摸摸她的脑袋笑道:“礼亲王要亲自见我,你说我见不见?”

李夕月指着自己的鼻子:“万岁爷问我啊?”

“嗯,听听你的意见。”

李夕月陪笑道:“我能有什么意见啊?”

“试试看说,”他鼓励她,“不论是什么想法,总有你的道理,要把道理一并说出来,就像你刚刚给宜芳求情,就是在说服我——朝堂上大臣们讨论甚至争辩,就是要用这样的法子说服我。”

李夕月得了他的鼓励,便“试试看说”。

她说:“我觉得还是见一见吧。”

“为什么呢?”

李夕月心里不大有谱,但努力说自己的意见:“听说问了他十几项大罪,头一条就是‘窃国谋逆’,接着是‘擅权’和‘大不敬’,他大概知道自己必死无疑了。古话不是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嘛,他万一有些什么掏心窝子的话要说给万岁爷听呢?”

昝宁撇撇嘴:“可万一他借这个最后的机会说点羞辱我的话呢?”

“嗐,您还怕他啊!”李夕月手一甩,很大气似的,“他要在这当口上还想着骂人出气,那您还和他一般见识?”

昝宁皱起眉,想说:我可是一国之君!我凭什么受他的气?

但再一想,他还是点点头:“不错,礼亲王虽然性子跋扈,但不是无能的宵小,心胸也不算很狭窄。”

不错,他暗想着,礼亲王把持中枢那么多年,自己还是应该听听他想说些什么。

召见被执的礼亲王,是秘密进行的,一辆大车从关押宗亲的宗人府把人押解出来,到了紫禁城,再从东华门用小轿抬进来。等人进了养心殿,门就关闭上了。

礼亲王从轿子里艰难地钻出来,多少日吃不饱睡不好的他到底上了年纪,只觉得腰膝发颤,眼睛一时竟不能忍外头明媚的日光。

等终于看清了四周,见外殿值守的都是一二等侍卫,估摸着都是皇帝的亲信;还有几个护卫装扮的站在角落里。

礼亲王定了定神,问一旁导着他前行的李贵:“咦,养心殿侍卫不够用么?拿哪里的护军在充数?”

李贵说:“不是普通的护军,是陪着皇上打布库的哈哈珠子。”

礼亲王尚能笑言:“他这么可怜?侍卫不够,哈哈珠子来凑?!”

俄而看见里面有个面熟的,不由止步,顿了顿才问:“你原来是我府上的戈什哈吧?叫亦……什么来着?”

那个人是亦武,肋骨上的伤好了七八成了,其实不能用什么力气,但在这里站班没有问题,所以虎气生生地说:“奴才亦武。”

礼亲王笑道:“对,怎么,他重用你?你攀他的枝儿?”

亦武紫棠脸有些发青,顿时显得黑黢黢的,磕磕巴巴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奴才不攀任何枝儿。可是您——”

还算厚道,总算没有说落井下石的话。

但礼亲王的脸色沉了下去,知道亦武想说的是什么。他自嘲地笑笑:“哼哼,你说得不错。在我这里,你也未必有出落。”

“王爷!”亦武还是个厚道人,劝道,“您好好和皇上说话吧,这节骨眼了,斗气有意思么?”

礼亲王仿佛下巴上挂着秤砣似的,脸拉得老长,嘴角撇得老下,但拱拱手说:“你的好意,我谢过了。我不是斗气来的,放心。”

他一动,浑身“哗啦哗啦”响——估摸着要判死刑的阶下囚,都是锁链锒铛,只因着他是宗室,是皇帝的伯父,还给留点面子加实惠:那铁链子拿杏黄色的绸子裹着,看起来不那么难看,也不会磨着脖子和手腕这些露出肌肤来的地方。

皇帝在养心殿西暖阁召见礼亲王,门一关上,殿里点着灯也显得昏暗。

李贵和几个内奏事处的小太监陪在一旁,远远地把礼亲王的跪垫和皇帝御案隔开,谨防着他狗急跳墙。外头的人都吩咐好了,但凡里面有动静就立刻闯进来护驾。

礼亲王摇摇头笑了笑:“皇上不必如此防着奴才,奴才岁数是皇上的三倍,体力不如皇上多矣;奴才镣铐加身,动弹都困难。”

昝宁轻笑了一下,扭头吩咐李贵:“今日又不是审讯来的,把朕伯父的镣铐打开。”

“这……”李贵有些犹豫。

昝宁说:“伯父是聪明人,不会做祸害九族的傻事的。打开吧。”

礼亲王听了他这话,腆出来的肚子仿佛不胜负荷似的软瘫瘫垂在腰带下。垂头任由李贵解他身上链条、手上的木铐,最后揉了揉腕子,居然泥首谢恩:“多谢皇上!”

昝宁想想不妨好人做到底,和声道:“看伯父嘴唇焦敝,赐茶吧,咱们有话慢慢说。”

李贵到外头唤了李夕月。

李夕月在茶房教宜芳焖普洱,见李贵过来,先斜乜了宜芳一眼,才问:“万岁爷要什么茶?”

李贵说:“就雨前龙井吧。”

李夕月不言声,泡好龙井,递给宜芳:“你送进去吧。”

宜芳吓坏了:“姑姑……那……那是西暖阁!”

李夕月说:“你刚刚一直心不在焉的,不就是想知道西暖阁里谁来了吗?”

宜芳更是脸色惨白,当着李贵的面不敢多话,但泪水却直垂了下来。

李夕月说:“我不是害你。你进去了,嫌疑最大不错,但强过乱猜之后乱传消息,嘴紧不紧只在你自己。”

怀有侥幸才是真害了她自己,倒不如坦诚开来,让她自己知道敬畏,不能乱传话。

宜芳抖抖索索地捧着茶盘,跟着李贵进了西暖阁。

昝宁皱了一下眉,瞥向李贵。李贵虽垂着眼,但轻轻向茶房方向撇了撇嘴示意。

昝宁说:“宜芳,这是你们正蓝旗的旧主子,你给他奉一杯茶,表表包衣人的心意吧。”

宜芳抖抖索索把茶奉给了礼亲王。

礼亲王看了她一眼,很陌生的模样,随口问:“你是正蓝旗下的?跟着剿捻匪的父兄到京畿之后,做了册子入宫的?”

宜芳抖抖索索答了。

昝宁说:“亲王的话问完了,你先出去吧,规矩你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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