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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门帘子放下,李贵到外头窥了窥,回来点点头。

昝宁说:“这宫人是伯父送来的?”

礼亲王不屑地说:“长得又不好看,送进来干什么?”

要送也得是颖贵人那样的档次——男人最该了解男人,至少他这么认为的。

昝宁笑笑不语,然后道:“伯父一定要见朕才肯供述,不知见了朕倒要说什么?”

礼亲王默然了一会儿,说:“奴才知道自己必然是死路一条了。最毒妇人心,我当年就该了然她的性子,不该怀着妄想,以为她安于在慈宁宫享乐,不必做干政这样辛苦的事。”

昝宁亦默然,好一会儿垂下的眸子直直地盯了过去,冷笑道:“原来你要见面,是为了中伤和挑拨?”

礼亲王虽然是阶下囚,跋扈暴躁的脾气岂是一时半会儿就改得了的?何况他对生死又不那么在乎,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此刻还有什么好畏惧?顿时挺起了胸膛,跪着也跟要冲过来揎臂一样:“中伤?!挑拨?!她死了值当我的一条命?我不过是输了,我对朝廷、对社稷、对祖宗是绝无半分抱愧的!”

皇帝幽幽说:“仅就任用吴唐这一拨人,就谈不上‘无半分抱愧’吧?”

礼亲王像炸飞了的二踢脚,崩了第二响之后已经精气神都散了,直愣愣地看着昝宁这个弱冠的小子,半晌才说:“可是……朝廷剿灭捻匪,我在军机处也不能抹煞我的功劳吧?”

昝宁说:“捻匪闹了几十年,根子在哪里?无非就是上行下效——一个‘贪’字!上下沆瀣一气,刮得老百姓活不下去,一场黄河水患,逼死了多少百姓家?听说有地方菜市上买的是人肉!伯父纵然有功,治了那个‘标’,又何从治这个‘本’?”

礼亲王虚弱地说:“皇上,您这还是……腐儒之见!朝堂要撑起来,怎么能没有这些能干的官宦?朝堂的军饷发不齐,官员的俸禄养不起家人,你叫谁给你认真做事?!外头洋枪洋炮进来,带着洋人的那些邪说一道进来,没有吴唐这样杀伐果决的能员,谁给皇上您治平这个天下?”

他也是说到伤心处,突然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里流出来:“奴才确实不是完人。但奴才在户部、在军机处没有做忤逆谋叛的事,奴才只是嫌太后指手画脚的那些东西可笑,嫌邱德山那种小人搜刮扒剔的模样可笑,嫌……嫌皇上您年纪轻不懂事,治不好这么大、这么好的一个国家!”

昝宁只觉得他的逻辑简直可笑。

他叹了口气,问:“伯父想朕赦你?”

礼亲王张着嘴愣在那里,好半天才拿钵头大的肥硕拳头砸了砸金砖地,唉声叹气:“我知道那老娘们是不会放过我的。”

停了停又说:“什么十六桩大罪,全是无稽之谈!奴才屋子里带五爪龙的袍子,是先帝赐下的遗念儿,不是什么意图造反!奴才有时候对皇上不大敬重,是奴才昏聩,但绝不是不把您放在眼里。唯有……”

昝宁说:“查抄出来的,你在给其他人的信里不止一次地中伤太后,总是真的吧?太后毕竟是先帝的嫡妻。”

礼亲王半日才说:“奴才不认为那是中伤。不错,我是和军机上、宗人府,乃至关系不错的几个封疆大吏谈过‘御赏’印章的事,毕竟先帝遗诏太后执此印,只是监督军机处几位辅政,没有让她垂帘听政、干政。”

可惜,自己当年为贪欲所祸,想着要把政见不合的张莘和挤出中枢,把掌握禁军军权的骆天驰打翻在地,只有找太后纳兰氏合谋,借重太后的钤印,越过军机处核准懿旨的步骤,直接以“刘后垂帘”的典故鼓吹了太后垂帘听政的合理性。

太后一旦尝到了权力刀锋上的血腥甜头,哪里肯轻易放手,即便为了家族的长盛不衰,她也必然是把最重要的权柄捏在手心里。

结果他今天被权力和贪欲反噬。

昝宁只听见礼亲王一遍又一遍地捶地叹息,终于,他再次开口,已然平静多了:“奴才自知逃不过一条命去。当年鼓吹太后垂帘听政,就应该想到有今日的下场。大丈夫一条命算什么?我不要了!但是,便为国家计,奴才也要说:皇上早就亲政了,这些年政务处置得也不错,犯不着那老娘们掣肘。请皇上发上谕,收回太后手中的‘御赏’印!要节制皇上,不应该靠个无知恶毒的老娘们,得靠群臣,靠清流,靠民望!”

昝宁好笑似的:“伯父,咱们是一个姓的人,朕今日也信你,请你到养心殿来聊聊。你能看得开生死,朕由衷佩服你。但是你今日要朕发上谕收回太后手中的‘御赏’印,朕以什么名目来收?纳兰家掌着步军统领衙门,太后又是母辈,一个‘不孝’的名声就够压死朕。”

礼亲王道:“只要皇上有心,奴才拼着这条命助您一臂之力!”

昝宁皱眉沉吟了一会儿。

礼亲王冷笑道:“不错,我也没那么大气,我就是要报仇雪恨——生不能报仇,死诸葛也能吓死活仲达呢!奴才有遗折——这是朝廷制度许大臣死谏的——到时候您别害怕那边的淫威,留中不发就行,不需要你和那老妖婆撕破脸。”

昝宁继续沉吟,考量着其中自己的风险。

不得不说,有点心动了。

而礼亲王的火上浇油终于起了效:“唉,奴才悔死了!她看着面善,其实毒得不行:借刀杀人种种,用得极溜,当年后宫‘干净’得要命,便是她的手段。当年圣母皇太后去世,奴才就知道这个老妖婆没有什么下限。可惜自己警醒得晚了!”

最后一句,昝宁容色大变:“你说什么?!”

礼亲王抬头说:“呵呵,圣母皇太后英年早逝,皇上只顾了伤心,没有求索过实情?”

昝宁已经如雷轰顶,半日说不出话来。

他瞪着礼亲王一张一合的嘴,知道礼亲王在说话,却根本听不见这个人在说什么话。耳朵里“嗡嗡”的,整个脑袋都像被浸在水里,人已经透不过气,胸口憋得发闷。

好容易见礼亲王闭了嘴,而李贵已经在他身后,轻轻地抚着他的后背。

昝宁扭头,瞪着红红的一双眼问李贵:“这是真的?!”

李贵恨铁不成钢地看着他,却只能警告着:“万岁爷!”

昝宁内里馁然,半日说:“好吧,带皇伯父回宗人府吧。”

礼亲王艰难地起身,几个小太监把镣铐给他重新缠上,走一步就是锒铛之声。昝宁看着他伯父的背影,那高大的胖子,腰围依然粗大,但背却弓了起来,华发幼细,看着顿显苍老之态。

意气风发的人,可以转瞬间变成这个模样。

所以,即便是他昝宁这样的一国之君,也可以被权力撕咬拉扯成一团污泥。

李贵看昝宁死死盯着礼亲王背影,然后又死死盯着门帘的神情,心里有些担忧。他挥退里面几个小太监,嘱咐他们“管好自己的嘴”,然后关好门重新上前说:“万岁爷,您可不能这个样子!”

昝宁说:“你为什么以前不告诉朕?!”

“告诉皇上什么?”李贵反问,“宫里乱七八糟的传言还嫌少吗?不知道从何而来的谣言,奴才就都传给您?疑邻盗斧的故事讲了两千年了,万岁爷就不怕自己早早地背着恶名再无翻身之日?”

“混账!”昝宁此刻听不下去,用力把桌上的茶碗扫下去,跺脚怒骂道,“朕要你教训?!”

李夕月这盏茶泡得真好!龙井的清芬异香从砸碎的杯子中传了出来,弥漫在西暖阁中,竟然比龙涎的气息还要夺先声一般。

李贵并不惧他这火气,只是安抚地说:“哎呀,这碗茶可惜了,奴才让李夕月另外泡一碗来。”

拔脚就出门了。

因为是叫李夕月去了,昝宁那一肚子无名的火气居然也就憋着发不出来了,一个人尚未能从极度的震惊和愤怒中缓过神来。

李贵到了西暖阁外。暖阁虽然隔音很好,但架不住砸杯子的动静太过尖锐,外殿的侍卫和护卫们都是眼观鼻、鼻观心,故意做出“我什么都没听见”的样子。

李贵对一旁他的徒弟跺跺脚,大骂道:“你是什么眼力见儿?西暖阁里不用打扫么?”目光巡睃过外殿一圈儿人,一句对他们的警告都没有。

他转而往茶房去。

宜芳在火炉前犹自后怕,听见门响就浑身筛糠似的。

她抬头看见是李贵,抖索着问:“李……李总管,万岁爷那里有什么……什么事啊?”

李贵冷着脸说:“杯子都摔了!”

宜芳怔怔地看着他,不知道接下来是不是会拿自己“作筏子”。

李贵却转脸向李夕月:“再泡一碗去吧。今儿他心情不好,咱们做奴才的挨打挨骂都是天恩,能给万岁爷出气、分忧,都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李夕月正担心着昝宁呢,点点头应和道:“可不是。不过宜芳吓坏了,还是我去吧。”

宜芳感激地看着她。

等李夕月离开,李贵摇摇头说:“宜芳,万岁爷身边这些宫女儿,夕月真是脾气性格极好的,也肯担当,对你真和对自己徒弟似的。”

宜芳张了张嘴,不知道说什么,又把嘴闭上了。

李贵笑道:“其实呢,你也不用解释什么,人生在世,谁没点说不出口的为难呢?但是吧,总要权衡,害了人是一方面,害了自己更是可悲,对吧?”

宜芳眼泪汪汪的,哭了一声又赶紧自己捂住了嘴。

李贵也有耐心,在她旁边闲做看水的样子,慢慢等她说话。

宜芳犹豫了很久,才说:“我阿玛是正蓝旗的包衣佐领,但我额涅……是纳兰氏的家生子奴才……”

李贵回过头,好像并不惊异:“啊,是这样,各旗下通婚,这并不是稀罕事,你也不用担心。”

转而突然又问:“太后老佛爷许你什么了?”

宜芳摇摇头:“不是,奴才的额涅,曾经是皇后娘家的陪房丫头。”

李贵眉棱骨微微一挑,而后淡淡地拖了公鸭子般的长腔调说道:“如今他们闹掰啦,你呀,明哲保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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