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荣聿刚进隆宗门,突然看见一个人远远地从甬道上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跑得袍子一路翻飞。那人近前来,原来是李贵,一把年纪了还跑得满脸是汗,笑容都变得丑陋了。

李贵就地打个千儿,对荣聿说:“王爷,万岁爷听说您回来了,正.念着呢,不知道宗人府的情形怎么样?等您去缴旨呢。”

荣聿一脸为难地说:“这……太后要请我到慈宁宫坐坐呢。”

等于把难题抛给了李贵:我荣聿可没那胆子直接悖逆太后。

李贵那双精明的小眼睛左右一扫,心里就明白了,笑道:“那您肯定是先跟太后回话呗,毕竟您今日去宗人府,也是执行太后钤印确认的懿旨呢。”

跟着荣聿那慈宁宫的太监得意地一笑,应和地点头。

没想到李贵突然一个急转弯:“哦哦,不过听说有件奏折,奴才帮王爷先带到养心殿去吧。”

荣聿心里大喜,就势把黄匣子往李贵那里一送:“极是呢,捧着奏折匣子去慈宁宫喝茶也不方便。可叫李总管辛苦了。”

李贵笑道:“奴才应当的。”捧着黄匣子又打了个千儿,顺势告退了。

一通操作,看得慈宁宫那太监目瞪口呆——但太后是传荣聿去“喝茶缓缓气儿”,又不是让他送黄匣子缴旨的,自己这边先没站稳身份地步,这会儿也没话叫李贵把礼王的遗折留下。

皇帝那边已经叫了起,军机处全堂、六部尚书、宗人府的几位亲贵王贝勒,都叫了过来。

声势那么大,就是打算着把“遗折”的事闹大,不让人掩盖住的。太后即便“抓”了个荣聿走,现在也改变不了这木已成舟的情形了。

黄匣子上贴着封条,上面摁着手指印,呈褐色,浓淡不均,嗅之似乎有淡淡的血腥味。

昝宁皱了皱眉,当着大家的面说:“打开看看,到底是什么内容?”

李贵知道他洁癖犯了,只能亲自上前帮忙,封条是用捶烂的糯米饭黏住的,非常牢固,只能撕坏了,再打开匣子上的铜质锁扣,揭开就瞧见里面一本奏折。

他不敢怠慢,把奏折捧到昝宁面前,打开一看,昝宁的眉皱得更厉害了,好像是很为难一样看完,才对下首跪着的各人说:“朕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了,你们自己看一下吧。”

军机处为首的张莘和膝行几步上前,双手捧过了礼亲王的遗折。

众人这才看见,这字并不是用墨书写的,也是一样的褐色,深深浅浅,淋淋漓漓,令人心惊!原来竟是一笔血书!

以血作墨,写了那么长的一篇文字,这是怀着多大的激愤之情啊!

张莘和看完亦默然,而后长长叹息了一声,把这本遗折递给了下一位军机大臣。

下一位也做声不得,一句话没有地继续往下传。

等大家都看完了,昝宁方道:“他是先帝遗命的辅政大臣,朝中大小事没有他不知道的,如今上这么个条陈!若是人还活着,少不得要当面对质;但人已经去了,这些事情孰是孰非,倒又死无对证了。”

下头的人面面相觑。

昝宁现在要的主要是一个气氛,并不需要他们即刻就发表意见。他故意一声长叹,拂袖道:“朕心头很乱。这份遗折由军机处誊抄过去,你们讨论再议该怎么办吧。”转身离开了议事的西暖阁。

不用说,太后那里很快得到的消息,据传,是气得面如死灰。

她也算得上深沉,半晌不则一声,更没有哭泣抱怨什么,自己呆坐想了半天的心思,然后便叫传皇后和丽妃来伺候“肝气又犯了”。

军机处本应秘密行事,但大概是监督礼亲王自尽的官员太多,又因皇帝叫起时传见了军机处和六部全堂,总有事不机密的人,大嘴巴就把秘密说了出去。

起初大家都只知道有礼亲王遗折这件事情,但遗折里写的是什么,大家都抓心挠肺似的痒痒,却没有人知道。

但很快,折子的内容就开始外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说的有鼻子有眼的:

说里头极言自己三大悔,先帝崩殂前虽交了“御赏”印给太后,但并不许她垂帘听政。礼亲王遗折里交代自己一悔是为当时想独揽军机处的大权,和太后做了个交易,太后如愿以偿垂帘听政,结果弄到牝鸡司晨,尾大不掉,权不能收,国将不国。

二悔自己身为辅政大臣,却放任外戚专擅。太后家中男子执掌禁军大权,女子入宫为后妃,结果禁军只服从纳兰氏,而后宫仅凭纳兰氏淫威,举了禁军不服管教的一例以及皇后逼死骊珠的事情。

三悔自己当年碍于脸面,没有彻查圣母皇太后死因。他说圣母皇太后虽出身微寒,但谨慎善良,与纳兰太后共同垂帘还可以互加牵制,不料圣母皇太后一夜暴毙,年纪轻轻的实在是殊不可解,后宫御医脉案当拿出详查。

后面当然洋洋洒洒还写了不少他礼亲王的功绩与冤屈,不过绝不如前面三大悔的内容来得给劲有力。

朝中最能说话的御史台一直都装死不说话,但关于礼亲王遗折的谣言却像长了翅膀似的不胫而走。

太后不能再坐在慈宁宫装傻充愣,但又不能明白着剖析里头是非曲直——这种无从分辩的痛苦是最折磨人的。

当慈宁宫的大太监再出现的时候,是恭恭敬敬到养心殿里,苦着脸说:“万岁爷,太后已经卧床不起了好几天,实在是外头那些瞎话太气人了。万岁爷也好几天没有定省了,想必不是因为外面那些瞎话吧?”

这是正话反说,倒逼皇帝不能不说“从未信过那些瞎话”。

昝宁只能说:“处置礼邸的一大堆事,还有江南水患的一大堆事,朕实在是忙不过来,绝非耽误了孝顺太后。朕今晚就去看看皇额涅。”

那慈宁宫大太监一脸松口气的样子:“如此奴才可就放心了!奴才这就回慈宁宫回禀太后,也让她一道放个心!”

在这样近乎于撕破脸的情况下,李夕月很担忧他,昝宁安慰她说:“你放心好了,我好好一个大活人,如果因去了趟慈宁宫就出了大事,她也无法和天下交代。朝廷这些年打仗,输多胜少,从颜面上已经无法牢牢掌控各地督抚的人心了,大家觑着眼瞧,任谁都不敢以黑作白。”

李夕月说:“太后肯定不是肯平白束身就缚的性格啊!”

昝宁说:“估摸着是要弃卒。外头传的礼亲王‘三大悔’,第一条第三条她都可以不承认,唯有第二条,皇后的好妒行径大家伙儿有目共睹——前一阵骊珠哥哥被打死的案子还没彻底了了呢!”

他又一次说:“你放心,我不会有事的。此刻,哪怕是装的,也得尽一尽孝道,不能嫡母缠绵病榻,我却不闻不问。”

李夕月只好点点头。

等皇帝走了,她翘首看着外头的半天红艳艳的霞光,毫无欣赏的念头,只盼着他的身影能够赶快出现在门口;更希望,他是一张笑面孔回来,自豪地抱住她告诉说:“夕月!一切都成了!”

但昝宁的身影还没盼过来,却先看见另一个人影到了门口。

那是个首领太监,夕月认出是皇后宫里的,那太监进来就问:“敬事房首领太监是哪位?皇后主子说好一阵没钤印万岁爷召寝的劄子了,莫不是哪里出了纰漏?要敬事房太监带皇上御寝的档去储秀宫呢!”

李贵跟着昝宁去慈宁宫了,其他太监做不了主,说不上话。

李夕月嘴角有些哆嗦,立在东暖阁里脑子飞快地转,俄而招招手唤来一个小太监:“你去说,这是万岁爷的私事,李总管又不在,谁有那个胆子拿档出来?回头万岁爷发火了,谁能担着这件事?谁也不能!”

那小太监是昝宁调.教出来的,又机灵又胆大,立刻说了句“明白啦李姑娘!”

一溜烟儿出去。少顷李夕月在阁子里听见他一字不差地把自个儿的话说给储秀宫的首领太监听,笑眯眯的声音,最后还加了油腔滑调的一句:“顾首领,您担待!奴才可没那么大狗胆。娘娘要查万岁爷的档,只怕也得亲自和万岁爷说。”

那首领太监重重地“哼”了一声,甩手离开了。

李夕月的心稍稍放下些,更盼着他回来了!

哪晓得他这一回的定省,直到天黑透了也还没回来!

等候皇帝翻绿头牌传召的嫔妃们,已经一个个来到了吉祥门,莺莺燕燕像以往一样聊着天,宫外的波诡云谲她们一句都不敢提,所以仍只有在穿衣打扮上继续下着苦功,在养猫养鸟这类闲事上谈得津津乐道。

俄顷,大家噤声,因为看见皇后袅袅地扶着两个小宫女过来了,板着那张本就平淡无奇的脸孔,严肃得叫人不愿看那张脸的表情。

她进了吉祥门,环顾一周后问道:“刚刚是哪个说‘我要查万岁爷的档,只怕也得亲自和万岁爷说’的?”

这是问罪的语气了。

李夕月暗道不妙。

那个小太监大概也吓到了,连滚带爬地出来跪着:“奴……奴才不合说错了话。”

“先给我掌嘴!”皇后指着他一声暴喝。

那小太监机灵,不等皇后宫里的太监过来揍他,自己先左右开弓甩起了自己的耳光,甩得“噼啪”作响,伴着他自己认错的哭腔:“奴才错啦,奴才说错了话惹皇后主子生气,奴才错啦!”

“汪小六,叫你这张贱嘴瞎说八道!就是该掌嘴了!”

他便是汪小六,骂着自己,也很娴熟。

宫中的宫女儿因为都是上三旗选进来的,身份比较高贵,举止也要端庄得多,李夕月很少看见太监们露出这副下贱的德行,眨巴着眼也愣住了。

打了半天,响是响得很,就是脸蛋始终不见红。

皇后冷笑一声:“你也不用做张做智了。我且问你,我身为后宫之主,我看不得敬事房的档?”

那小太监顺势停了手,手背抹一把眼泪鼻涕,抽噎着说:“奴才可没这个意思,但是李总管不在,万岁爷没有让看档的劄子下来,敬事房的档就谁都看不得!万岁爷的规矩草撒着呢,奴才长一万个胆子也不敢犯养心殿的规矩!万岁爷的规矩,想必主子娘娘也是知晓的。”

原来是块泼皮滚刀肉!

皇后虽气得噎气,但那么一顶“规矩”的大帽子扣下来,她也不敢说什么,更不敢强行去看敬事房的档——对小太监作威作福可以,若是敢对皇帝在养心殿的规矩作威作福,一纸废后令马上能下来!

她只能放缓了声气:“若不是担心皇上身子,我何必对你们提这个要求?颖答应狐媚在先,已经犯了过到宁寿宫蹲着去了,这不是榜样?”

当着大群妃嫔的面,根本就没有人服气!也就是留着面子没有当面嘲笑她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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