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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孤零零站在一群人中间,昂然地,连那背也比往日挺直了三分。

今日皇帝去太后宫里了,她这机会是好不容易得来的,她不能放过。再次环顾四周,又一次冷了脸吩咐:“这一阵朝廷里面不安,我们是后宫之人,不应该再给太后和皇上添乱。听说外面的谣诼漫天地飞,往我头上扣的屎盆子就不少。”

她冷冷地“哼”了一声,目中似乎有些泪光,然而她是背着光的,瞳仁是没有感情的深黑色,嘴唇在翕动,但有时候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李夕月有些不祥的预感。

她是卑微的宫人,现在昝宁不在这里,李贵也不在这里,皇后想要趁这个机会作妖,旁人没有帮得上忙的。

先要敬事房的档就是这个意思,皇上哪天召了哪个嫔妃,在哪个宫睡的觉,嫔妃几点钟裹被子进去,几点钟裹被子出去,都记得明明白白。她李夕月近来侍寝最多,李贵一丝不苟都记着呢,是防着她怀孕了没有对证——但现在看,这真是会害死她了!

好在皇后色厉内荏,嚷嚷了半天要看档,被汪小六给顶了回去还没法犟。

养心殿都是皇帝的人,她的手伸进去太难。想了半天,皇后在人群中指了指:“这不是宜芳么?你出来,我有话问你。”

宜芳原是在人群后面的,这会儿乖巧地排开众人,到了皇后跟前跪着,说话甜甜的:“主子娘娘万安!”

皇后扯了个笑,问她:“我听说宫里不规矩的人越发多了,所以才要来查一查!前面有乱传骊珠的事的,现在这事儿沸沸扬扬,人家有鼻子有眼儿地说:这些话都是养心殿出来的,而且是上了皇上的床,仗着皇上的宠,故意放出来的话。这些,你听说过没有?”

宜芳忖了忖说:“这话奴才也听说过,但是谣言传来传去的,谁知道是哪里传出来的呢?”

皇后看了她一眼,笑道:“不错,我是后宫之主,后宫原本应该是‘外言不入、内言不出’的肃穆地方,现在却到处是嚼舌根的人,这股歪风再不治一治,我也对不起这身明黄的朝服,对不起皇上颁赐给我的金册金宝和皇后印绶!今日就借这个机会,先从养心殿查一查罢。”

她抬脚好像要往西暖阁走,大家都呆住了。

李夕月气坏了,忍不住抗声道:“娘娘,西暖阁还有万岁爷没收拾走的折子呢。但万岁爷没发活,谁都不敢进去收拾。”

皇后蓦地回头,死死地盯着李夕月,像盯仇人一样,俄而瘆瘆地笑道:“你说得不错呢。东暖阁能进去么?”

李夕月实在是怕昝宁有什么东西没来得及收拾——皇后明显是和太后一伙的,万一就是借了这个机会来彻查昝宁处政的宫室的?皇后她此刻冠冕堂皇的,即便事后被处分,那也是事后的事了,若真有什么落了她和太后的眼,影响到皇帝的大事怎么办?!

李夕月咬了咬牙,心道:这里这么多人呢!我就不信你做皇后的越得过这个“规矩”去!大不了我和汪小六一样,挨扇顿嘴巴而已!

于是,她淡淡地、礼貌地笑道:“也不合适呢。万岁爷日常读的书、看的堪舆图在东暖阁,有时候他怠懒在西暖阁正襟危坐的,也会把折子带进去。今日万岁爷一直不肯奴才们进去收拾,想必里面有不适合奴才们看到的东西。奴才怕今日不拦阻皇后娘娘,反而是犯了错误,反而牵累了娘娘。”

然而她终究算差了一步:皇后醉翁之意不在酒,就在她李夕月身上!

皇后转身笑道:“你说得不错。皇上的地方,谁都不能轻易进去。东暖阁今日连打扫的奴才都没放进去。”

突然收了笑容,眼光和钉子似的直直地射过来:“可我怎么听我宫里的顾太监说,刚刚他来这里传我的话儿,却见东暖阁里有人的影子?而且……好像就是你吧?”

李夕月脑袋“嗡”地一响。

不错,刚刚她一直在东暖阁等昝宁。

但是,顾太监进养心殿并没有和她打照面,只和汪小六说了几句,他怎么可能肯定她李夕月在里面?!

可欲待来个不承认——

李夕月陡然又想到,顾首领没看到,可是养心殿里不还有个宜芳嘛?!

她不由就看了宜芳一眼,宜芳正好也在回头,还投给她一个放松的、甜润的笑容。

李夕月简直恨她恨得牙痒痒!得亏自己拿宜芳当亲徒弟带!得亏宜芳遇到了几次祸患,她都尽力地为她说话!

但这是正蓝旗的包衣姑娘、皇后娘家的家生奴才,怎么可能和自己是一条心?

李夕月骂自己简直是救了狼的东郭先生!

她半晌答不出话来,脑袋里“嗡嗡嗡”,仿佛是过年离二踢脚太近,听了一顿炮后缓不过来了。

这副蠢样子落在皇后眼里,皇后实在是瞧不起她:又不是美如天仙的,又不是聪慧灵巧的,又不是家世富贵、书香门第的!什么玩意儿!小蠢鸡子似的!

花大心思斗这么个玩意儿,简直是小了她纳兰皇后世家权贵的身份!

于是皇后缓缓说:“胆子那么大,倒也该治一治了。不过,我也不凭着人家一句话就咬定了你。还是先到她屋子里搜一搜,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

只要搜出件男人的东西,她小小一个宫女就无法回答。到时候再扯到骊珠那件事上,再把屎盆子往这个小宫女头上扣一扣,皇后身上的恶名就能摘开一半!

皇后的算盘打得自己都很满意,所以突然间立起眉毛厉声道:“搜!”

李夕月就记着上回白荼被搜的时候,毫无畏惧、胆气惊人。于是懵懂间有样学样:“皇后娘娘要搜奴才的屋子,奴才自然不敢置喙。不过既然是奴才的屋子,奴才得跟着一道,防着有人背着奴才搜出东西来,奴才却觉得冤屈,到时候就说不清啦。”

帝后名义上是“敌体”,但实际皇后不能随意进皇帝的地方,不能随意翻看皇帝的东西,甚至也不能随意处置皇帝的人。

她这会儿打着后宫之主的旗号查李夕月,其实是干冒了极大的风险——若是查不出什么来,只消李夕月一句问:“娘娘到底想查出点什么来呢?”就可以噎得她无语以对。

何况李夕月想定了,骊珠的谣言她没有传过,不怕一个个对证;昝宁赐下的东西她已经全带回去了,即便有疏漏的也不过说一句“皇上赏的”;最坏最坏皇后拿住了她与昝宁睡过的证据,那也得皇帝先发话认账——宫里重子嗣,皇帝睡个宫女根本不算事儿。

怎么看,皇后都占不了便宜。

李夕月唯只恨自己还是大意了,太过信任宜芳,把自己推到了尴尬的境地上。

皇后宫里的太监、宫女、嬷嬷都开始在李夕月屋子里上翻下找起来,连她私密的亵衣都翻了出来。

李夕月看一个长相猥琐的中年太监在仔细翻找、捏摸她的一件肚兜,心里的火气“蹭蹭蹭”往上蹿,心里想:虽然还是件九成新的,但给这样的脏手摸过,也不能要了。真可惜了的!

找了半天,一无所获。皇后笃定的神色被回复来的“并无异样”四个字给击破了,她脸色青白,瞥了宜芳一眼,而后说:“怎么可能?不是说……”

但搜找东西的是她的自己人,无从责难。

她恨恨看了宜芳一眼,又转脸问李夕月:“我听许多人说,骊珠的消息是你这里传出去的!”

李夕月淡定地装傻充愣:“骊珠?她去世的时候奴才还没进宫呢!”

“可谁不知道白荼是你的姑姑?骊珠当年和她可是一道伺候圣母皇太后的好姐妹!”

李夕月听她这狗急跳墙的话,就知道皇后完全没有把握,于是说话更加淡定自如:“哎呀,这可真是积毁销骨了。主子娘娘,奴才的姑姑白荼已经进过内务府慎刑司审问过了,不是什么都没审问出来,无罪释放回家了?若她都没有传谣的嫌疑,奴才只不过是她的徒弟,又从何处知道谣言、传播谣言去?奴才虽蠢笨不会说话,但这项罪过也委实不敢承领。”

皇后涨红了脸愣了一会儿,急得都有些结巴,指着李夕月的鼻子说:“大胆奴才,你这是和我顶嘴呢?!”

李夕月突然之间觉得自己领悟了什么叫“仗势欺人”——她皇后再是一宫之主又怎么样?也不能越过规矩去,也不能越级处置皇帝的人。她李夕月在养心殿里,是皇帝的人,皇后亦不能把她怎么样。

不过,要真说话过分气人,被皇后疯狗一般扇两个耳光,倒也只有白白挨了,所以李夕月见好就收,从容而和顺地给皇后跪下了:“娘娘这话折死奴才了!奴才给皇后磕头赔罪,再不敢言语不当了。”

“言语不当”,不是顶嘴,也不是不敬。只要认错乖乖的,就连当年那个脾气糟糕、喜欢鸡蛋里挑骨头的昝宁也不能把她怎么样,何况皇后还是个外人!

皇后灰溜溜的,拿不住这个小宫女的错处,旁边又有那么多人看笑话一样看着,她只能色厉内荏地威胁两句:“没有事那是最好,只要我在这后位一日,就要妥善管这后宫一日!我——”

她突然又顿住了,大概觉得刚刚这话实在是太不吉利的暗示。心里一阵萎顿,又恨自己,又恨这个世界的所有其他人。

而后看见宜芳嘴角噙着的一丝笑意,皇后瞬间勃然大怒,指着宜芳说:“对了,只怕在这养心殿传谣的事,你也有份!”

宜芳的笑意顿时凝结住了,而后花容失色:“主子娘娘,奴才有什么份?”

皇后冷笑道:“我那里不是听你传过话儿来的?说是养心殿关于骊珠的谣言最盛,养心殿的大宫女们,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她觉得自己被宜芳骗了,气不打一处来,特想着好好报复这小姑娘,所以厉声吩咐着:“就是这种说话不着四六的人,坏了我后宫的清静!我今日若不教训你,只怕也没人当我是这后宫之主了!——传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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