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昝宁气呼呼回到养心殿,把手上的几本折子一摔,怒冲冲道:“明眼人都看得出他是想推举丽妃为皇后!好继续抱纳兰氏的大腿!朕就不信他没人指使!”
李贵蹲下身把地上的折子一本一本捡起来,看到其中有两本已经摔裂了口子。他不言声,到门外喊:“到茶房叫李夕月端杯清火的菊花茶来,再带些浆糊来。”
“干什么?”
李贵从容地说:“万岁爷这火啊,该让夕月瞧见,一来呢,瞧瞧万岁爷待她有多好;二来呢,瞧瞧万岁爷怎么为了她失了常性。”
这是蛮狠辣的话锋了,昝宁正要发作,见李夕月居然已经端着菊花茶来了,一腔子气无处可泄,对李贵爆竹似的骂了一句:“你也有本事拿捏朕了是不是?!”就不做声了。
“万岁爷,”李贵不慌不忙地回复,“奴才罪该万死。不过,话糙理不糙。”
李夕月大概听见了最后那句,可怜巴巴地看着昝宁:“万岁爷,您可别把我架在炭火上烤。”
昝宁一言不发,端过茶水猛吸了两口——所幸李夕月熟悉他的脾性,知道他急了的时候喝得急,倒的都是温水才不至于烫着。
那茶水馥郁清香,果然降心火。昝宁默默地把空茶碗往李夕月的托盘里一墩,自己往条炕上坐着,默默地生气。
他决不能让步。
忖度了一会儿才说:“李贵,这件事没的商量。无论是立了丽妃,还是让她代摄六宫事,都等于昭告天下以她为下一任的皇后。到时候废立皇后第二回,朕自己挨天下人骂‘薄情男儿’还是小事,只怕再继的李夕月也要连带着遭人侧目。身前身后名,谁能当真不在乎?”
李夕月不由眼睛里雾蒙蒙的:“皇上,奴才可不是要这个位置!一切得以您的大事为要!”
昝宁看了她一眼。
她不笑的时候两颊没有小酒窝,没有弯月一样的可爱笑眼。她眼睛里那一层雾光,让他心里陡然一酸:她越是什么都不要,他越是觉得太对不起她。
“你要不要,我不管。”他任性地说,“可是我要给!这是我的意思,别说我是天下主,即便是个普通男人,要娶什么样的妻子,这样的终身事为什么我自己不能做主?”
他也说得伤怀:“第一个妻子,没有人问我的意思。那时候选秀,太后径直把赐给皇后的如意让我交给她——她在那群姑娘里长得最不堪入目。我多看了另一个秀女一眼,想立那个为妃,太后却把那个撂了牌子,直接指婚给我的兄弟,一点机会都不给我。”
最大的不堪,不是皇后不美、不贤,而是她从来不是他想选的,是被硬塞来的,强扭的瓜自然甜不了,不仅不甜,反而让他反感和恶心——这样的怨侣,自然是彼此伤害,不可能再有一丝感情可言。
李夕月脸色不大好看,拿过他的空茶碗,自语般说:“万岁爷渴坏了吧,奴才再倒一杯茶水来。”
转身一甩长辫子,疾步出了门。
李贵怜惜地看着昝宁,叹了口气。
昝宁表情嗒然、情绪沮丧:“我是不是惹她生气了?”
他自省着:“我刚刚说到选秀的时候多看过其他女孩子一眼。”
李贵安慰:“您那时候又不认识李夕月呀。”
“我还说,我不管她的意思,我只管自己的意思。”他垂头丧气,“大概显得很任性吧?其实我在乎她的意思的,我就是想给她最好的,才匹配得上她。”
李贵又叹了口气:“万岁爷,用情过深也不太好。”
昝宁捶捶自己的脑袋,一副陷进去拔不出来的背晦样子。
一会儿抬起头,他又有些担忧地问:“夕月去了这么久还不回来,是不是生了好大的气?”
这种患得患失的模样,简直是个陷在单恋里的小男孩!
李贵只能怜惜他这段日子压力太大了,至今仍不能放松懈怠,他太需要温暖和抚慰了。
李贵说:“也没多久,大概在冲泡新的菊花茶呢。奴才去茶房看看,叫她手脚麻利些,快点过来。”
李贵到了茶房,看见李夕月对着一炉子玉泉水发呆。李贵说:“咦,万岁爷催茶水呢,你怎么还在发呆?”
李夕月道:“宜芳已经能下地了,我让她来送吧。”
李贵说:“万岁爷那无名火已经发得够厉害了,你逃到哪里去?别叫宜芳给他作筏子了吧?”
李夕月只好不说话,心道自己确实有点不厚道。
但是,又实在心里不是滋味。
和李贵倒能说几句实话:“李谙达,万岁爷对我好,我心里都晓得,所以,我格外怕自己拖了他的后腿。如今他这副样子,我也不知道怎么劝他,怎么让他知道事情有轻重缓急,我这头,是最轻最轻最轻的!”
李贵说:“你这头也不是最轻最轻的。万岁爷是我看着长大的,虽是个阿哥,从小并没有过多少好日子,人说‘锦绣地狱’便是他这样的环境了。他是自从见了你之后,一颗心啊,才慢慢有了力量——力量这东西,不是蛮横之力,也不是怒力威吓,而是从心底里长出来的勇气。你有不贪、不欲的心,这就够了,好好陪陪他去。”
“我不知道怎么劝他。”
“不用劝,你陪着他就行。”李贵说,“他自己会想通的。越是到大胜前夕,越是危险重重,咱们谁都不能懈怠。”
李夕月含泪点点头,深吸一口气端着菊花茶碗的托盘,却觉得那托盘有千斤重一样。
她来到东暖阁,里面是烂漫的茉莉花香,李夕月的心也略定了定,蹲蹲身再抬头,看见昝宁蹙着眉站在窗边看着她呢。
“夕月,”他低下头,像个可怜的孩子,“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李夕月脆爽地说:“没有,我有什么气好生的?你对我这么好,我再对你生气,岂不是没有人心了?”
她亲手把茶端到他面前,娇嗔道:“喝点水吧,我知道你这阵子过得不容易,可惜不能帮你,你能努力加餐饭,好好睡觉休息,把自己的身子骨弄妥实,才能无往而不利。”
那双眼睛亮晶晶的,含情脉脉:“太后有什么幺蛾子又何妨?她都六十了,脸黄黄的一看身体就不好,她熬得过你?”
昝宁就着她的手喝了一口茶,心情好多了。
胃里的痞块似乎也慢慢散开,他咀嚼了一会儿李夕月的话,觉得她说得实在有道理,于是说:“那传膳吧。你能不能陪我吃?”
李夕月笑道:“我伺候你吃。”
“不是‘伺候’,”他很认真地纠正,“是‘陪’。看你吃饭,我就吃得特别香。”
李夕月“噗嗤”一笑,点点头不忍拒绝。
伺候好了他用膳,李夕月坐在一旁仔细补那两本给他摔得撕裂了的奏折,昝宁认真地批阅奏折。有时候看累了,抬头瞧瞧灯烛下的李夕月,宛若有种夫妇一体,齐心协力,共创美好生活之感,他的心也就安定下来。
然而看到一本奏折的时候,昝宁忍不住惊呼:“糟了!”
李夕月忍不住一伸头:“怎么了?”
昝宁说:“黄河在清江口决堤了!”
他刚刚那点柔弱无力之感全部消失了,立时起身,对外头大喊:“李贵,赶紧传军机处全堂!”
这是要紧事,他得到西暖阁处置。李夕月听说黄河水患的事,心里急却没什么办法,只能在东暖阁拾掇拾掇,等着他回来能有个舒服的地方。
他这一谈谈到很晚,李夕月已经打起了瞌睡,才听见他叹息着进了门的动静。
李夕月努力睁开眼睛:“万岁爷,怎么样啊?”
昝宁摇摇头,先说:“不大妙。”又说:“渴死了,要酽酽的茶。”
李夕月不敢怠慢,但送茶过来之后忍不住问:“不会还要熬夜吧?”
昝宁说:“虽没什么事儿,但必然是睡不着的。”
喝了一口,皱眉问:“怎么是菊花茶?”
李夕月说:“您啊,平平肝气。若不是非熬夜不可,还是别喝酽酽的茶,要早点休息,才有精力应付这一大堆的事。”
昝宁虽然皱着眉,但从善如流,乖乖地喝了点菊花茶就休息了。半夜里,他翻来覆去的,几回叹息着想要找人说话,但顾及到这已经是深更半夜了,不忍心打扰身边人的睡眠。
直到李夕月的手柔柔地摆在他胸前:“一直没睡着?心事很重啊?”
他才说:“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
“怕么?”
他不好意思说“怕”,但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李夕月抱着他的胳膊:“昝宁,我也怕。但是我又想,怕亦没有用,只能往前看。每个人走的路,又不都是自己能选的,既然不能选,无论怎样都是一辈子,只要自己不后悔也就罢了。”
昝宁握着她的手,那掌心软软的,似乎是抚在他焦躁的心上的一片柔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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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两天,太后搬到了清漪园,朝中乱腾腾了一阵,终于议定从内务府库中和户部库中.共同取百万抢修堤坝、赈灾养民的银子,拨到受水患最重的山东和江南两地。
国库的那种干净,直叫人心惊。然而“永不加赋”的国策,使得但凡国家需要银钱,只能从关税等其他地方想办法支应。礼亲王的倒台,只不过让内务府吃饱了一时,银子在内库里还没放几天,转而又被搬到受灾的地方去了。
赈灾本身,无人可以置喙。
但是银钱就这么多,这里用掉了,其他指望着的人自然就失望了。
没几天,就听说步军统领衙门的人到户部要钱发饷,而后大吵了一场。
皇帝龙颜大怒:“步军统领衙门的人是马上揭不开锅了么?不错,剿灭捻匪之前,朝廷是答应过补足饷银,但如今国家有难,怎么不能体恤国艰?”
纳兰提督很知趣,立刻唯唯诺诺说:“奴才知道这帮子丘八不对,只是底下人确实闹得凶了,说治河从来都是剥笋:一层又一层剥下去,到堤口和灾民嘴里其实没几个,与其给河道上和地方上盘剥,中饱了私囊,还不如先给弟兄们发点应应急——浴佛节都快到了,紧跟着就是端午,哪家不要钱过生活的?”
昝宁蹙着眉头,说:“这次河道和地方上敢贪一文银子,朕就敢要一串脑袋!但把你手下的人也管管好。剿捻匪的事都是地方上出力,京里的禁军没有多干什么事,怎么好意思覥着脸要拿‘补饷’?”
重话说过,还要温语再抚慰一下:“当然,朕也知道你们难。今年的浴佛节、端午节,宫里和你们一起勒紧腰带过日子!太后移居清漪园,尚不要内务府出钱大修,榜样岂不是已经放在那儿了?”
当即下了圣谕:这一年裁减宫中用度,从皇帝太后用膳开始,把一百零八道菜品减半供应。宫里嫔妃、宫女,除要折耗的常用衣料之外,一应织绣、平金一概不用,新首饰一概不打。真真是勒着裤腰带过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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