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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京里流言蜚语,渐渐传出“皇帝不孝”的言论来,云是他为夺嫡母的权柄,不惜利用礼亲王构陷皇后失德,然后把嫡母赶到年久失修的园子里居住,连先帝的御赐都一并剥夺了。

这话自然是纳兰一派传出来的,然而话太恶毒,并没有人敢让皇帝知道原话。

即便是张莘和、白其尉、徐鹤章等近臣,也只能泛泛地劝昝宁好歹要对太后做出孝顺的样子来。

昝宁焦头烂额的却是黄河的水患。

这次派李得文去押解款子,他亲自把这一个内务府的六品小吏叫过来训.诫,言语谆谆几近严厉,吩咐了又吩咐,这笔款项务必尽其用,无论是内务府还是地方上,谁敢瞎打款子的主意,他必不惜国法一刀。

唬得李得文战战兢兢的,碰了无数的头,连连称:“奴才但得天恩,岂敢做这样无法无天的事?”

李得文软着双腿退出,昝宁转回过去,看见伺候在梢间的李夕月,侧着耳朵,一脸难以言述的表情,他不得不略陪笑脸:“你放心,我吓唬吓唬你阿玛的,主要是这笔钱真不能出幺蛾子,给太后那帮逮着了,比要脑袋还麻烦。”

李夕月说:“我知道,不怪你说得严厉。不过你也放心,我阿玛这人滑头,但是胆子不大,违法乱纪的事儿还是不敢的。”

总算是个知音,昝宁对她的不作、不恼相当感激,点头道:“不错,我也四处打听过你阿玛的人品。而且,有其父必有其女。”终于笑了一笑,哈巴狗儿似的等着李夕月红着脸一啐。

李夕月是红着脸,不过是上前捏他的脸,仿佛要把他以前施加给她的那些恶作剧全部报复回来。

他还没来及表表忠心,外头李贵又报荣聿递牌子觐见。

这会儿荣聿俨然是新的礼亲王,换上了四团五爪金龙的朝服,带着簇新的珊瑚朝珠,进门匆匆见了礼后便说:“皇上是不是要削减太后今年圣寿的费用?”

昝宁踌躇了一下,先问:“内库还有多少款子?够办怎么样的万寿节?”

荣聿叹口气:“反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内库基本搬空了八成,还有二成的银钱,在宫里吃吃喝喝看看戏当然没问题够用,但是要办得风光只怕难。”

昝宁头很痛,问了几处海关的税钱——历来粤关的关税都是归内务府的,然而缓不济急,捻匪一场仗打了好些年,他从幼童长成了青年,战事也才刚刚算告个段落,海关虽有点银子,也远不及鼎盛的时候。

生在这样一个败落的年代,当皇帝也觉得没趣。

“还好还有半年。朕风闻有人说清漪园已经太旧了,太后居住得委屈。要么尽力拨点款子修一修海子边的几处亭榭,至少让太后在暑天有个纳凉观景的地方。其余的,慢慢筹备吧。”

“是。”荣聿说,“马上还有宫里的几位老太妃、老太嫔的寿,这倒是只自己热闹热闹,花不了几个,要不要办?”

昝宁说:“都是长辈,抠门这点子小钱实在不成体统,该办还是办吧。内务府看看朕身上的用度还有哪些能省的,牙缝里挤挤也就出来了。”

荣聿不由看了他一眼,然后低声说:“皇上委屈了。”

昝宁说:“朕谈不上委屈。现在的情况,一文钱要掰成三瓣才够花。”

他枯着眉头想了一会儿又说:“正蓝旗的人还在京畿么?”

这支队伍是老的礼亲王以“协助剿匪”的名义挪过来的,现在荣聿成了新旗主,自然是他说了算。荣聿怕皇帝对这么大一支队伍有心结,急忙说:“奴才打算着这一个月就把人都挪动回去,还是让他们各安各自的地方,不给万岁爷添乱。唯只是……”

他不发话,昝宁也明白,唯只是钱罢了。

几万人的挪动,从拔营到安家,再到一路上吃吃喝喝,总该由公家付这个钱,他现在就愁钱!只能说:“不着急的事,这帮子人在京畿挺安分,吃的又是正蓝旗的饷,就先留着吧,以后慢慢再挪动。”

“是。”荣聿应了一声,踌躇了一下,终于又一次开口,“皇上,奴才开口问太后圣寿的事,实在是风闻一些不大好的消息,只是话不怎么好听,不知道该怎么向皇上开口。”

昝宁注目过来:“你但说无妨。”

荣聿道:“今年春闱,张莘和出的卷子,试策为‘君子之德风’,皇上亲批的魁首讲的是上行下效、君臣和一的意思,您击节称赞说写得好。然而落榜的有几个写孝的,特别写‘生,事之以礼’的,忿忿然不平,说《滕文公章句》里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孝为百德之首。现在硬把‘孝’字拉下马,却空谈什么‘君臣和一’,岂不是别有用心,要改圣人立意了?”

昝宁有些疑惑地点点头:“谈孝本也没错。但朝廷取士,不仅看试策的立意,还得看文字吧?”

荣聿犹豫了一下才说:“这是自然的,但遇到有心挑唆的,话风就不对劲了。”

昝宁皱着眉,好一会儿侧目问:“他们的意思,朕打压这些说‘孝治天下’的人?”

荣聿垂头:“大概是的。”

“荒唐胡闹!”

见龙颜大怒,荣聿静默了一会儿避他的锋芒之气。然而劝谏的话还是得说:“皇上暂熄雷霆之怒。外头现在传言纷纷,您无论如何得做出个事母以孝的模样来。礼亲王倒台,太后那边一时并无制衡她的力量,传言是个信号,亦是个警示。”

荣聿的一席话,昝宁虽然听着十分恼火,但也须从善如流,因为就如他自己所说的“身前身后名”无法不在乎,连“孝”字的根基都没了,其他形象一概否然。

于是接下来的一阵子,昝宁处置完政事,隔三差五就要往清漪园走一趟给太后请安,宫里再节衣缩食,也不敢亏待太后那里半分。

这日,太后闲闲道:“皇帝,你这样来回地跑,也着实辛苦了。我思忖着隔几日恰好是你祖母辈的禧太嫔的七十整寿,我想请这些老太妃太嫔们到园子里来戏耍几天,好好为她办个寿,强过紫禁城里的逼仄,你带着嫔妃们也一道来。”

昝宁极力应承:“是,太后有这样的美意,儿子自当报效。太嫔做寿的日子,好好热闹热闹。”

“内务府还有钱么?”太后问。

昝宁说:“做个寿的钱还是有的。”

禧太嫔七十大寿的那天,皇帝昝宁决定从百忙中抽空,到清漪园去祝寿。

他是上午大朝之后才准备出发,内务府上虞处是最忙,准备皇帝到皇城外的园子里所需的辇轿、仪仗、随侍、扈从,还要安排人洒扫街道,铺设黄沙,驱赶无关的行人。

贺寿这种热闹事,宫里也要去不少人,各宫的嫔妃,除了被监.禁在宁寿宫的颖答应,以及不愿意见人的废后——现在的景妃纳兰氏,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带着贴身的宫女和太监乘着车或轿一路迤逦先行。

而皇帝在上午还有一拨引见和一拨叫起。

引见见的是今年升任的官员,要一个一个把人看过去,诫勉几句,而后记录自己对这些人的印象。

其中好几个是山东和江南保举上来的,他特地问:“两江的新总督、新巡抚、新布政使为人官声如何?可据实奏闻。”

又问:“东省巡抚赵湖桢,这次没有被礼亲王的案子牵连,是不是敛了不少声气儿?”

还好,他遴选的江南的一套新官,上任后普遍官声不错,一洗吴唐在位时期江南官场的糜烂颓丧。

而山东巡抚赵湖桢,亦即胆大妄为杀了邱德山的那位,也未失虎胆,根本不畏惧太后的淫威,该怎么办事还是怎么办事,甚至放话:“杀邱德山是为国,不是为礼邸,若以此罪我,我一体承担就是!倒要天下瞧瞧,我这颗头颅和那阉宦的头颅是不是一样的分量!”

怪道太后也一时没有勇气动他。

而叫起结束之后,昝宁回东暖阁里边更衣,边对李夕月笑道:“刚发到提塘官那里的折子:你阿玛已经到河道上了,东省巡抚也在清江口视察,款资送到,彼此都是松了口气。账目核过来,分毫不差。我看赵湖桢也是有肩胛、肯吃苦的人,这次灾情一定能缓和下来,你阿玛也是大功一桩。”

李夕月冲他一笑。

他换了件喜庆的枣红色常服,红绒结顶的冠,衬得面如冠玉,眉如长剑,眼如晨星。

李夕月看着他,觉得以往在话本子里看到的那种赞赏男儿英俊的辞藻都可以加诸他的身上。

俄而,他回眸笑道:“你不去换身鲜亮些的?”

李夕月笑道:“我一个宫女儿,按理就是换穿春季的新衣,虽是新的,颜色样式也就那样儿,还有什么鲜亮花样?”

“新的也好。难得去园子里,那边正是花红柳绿的,穿身旧袍子,人都‘淹’掉了。”他嘱咐着,“耳坠子和鞋可以是好的。”

李夕月抿嘴一笑,扭头回屋换衣服了。

一路上,皇帝坐前头的御辇,李夕月在后面坐宫女的大车,彼此遥遥地隔着。

昝宁只有靠想朝堂的若干事务来排解相思,而李夕月则听着宜芳在一旁咭咭呱呱的,烦得也没空想他。

“姑姑,这大道好宽啊!”

“姑姑,园子里是什么样啊?是不是特别漂亮?”

“姑姑,今儿是不是能听一天的戏?好期待啊!”

“姑姑,你的耳坠子真好看啊!”

…………

李夕月回答了一部分问题,但问题还是滚滚而来,她不胜其烦:“宜芳,你屁股不疼了?怎么就坐不住啊?”

“还有点疼呢。”宜芳到底才十四岁,还是大孩子模样,顿时皮了脸,吐舌一笑,“就是屁股疼,所以坐不住嘛,说说话,打打岔,好像就忘了疼了。”

“皮可真厚啊。”李夕月拧拧她的脸蛋,“打都打不怕。”

“怕!怎么不怕!”宜芳挽着她的胳膊笑道,“可疼死人了。你看,前头那个叫骊珠的,宁可跳井死都不挨板子,说明多吓人啊!”

“少胡说这些犯忌讳的。”李夕月轻声呵斥。

她揭开一点点帘子往外看,道路上一个外人都没有,豹尾班的侍卫遥遥在前,步军统领衙门的护卫远远在后,中间一片旌旗猎猎,是皇帝的仪驾。

宜芳也凑过来看了一眼:“哇,随侍的人好多啊!”

真的好多啊!

作者有话要说:  高能预警,接下来会有小虐咯。

不过作为本文的亲妈,而且是一个誓写一篇小甜饼的亲妈,虐绝对是毛毛雨,放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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