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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小太监无论如何想象不出这位意气风发的年轻皇帝曾是怎样的苦人儿。
倒是突然听见里头帘子响了,然后是皇后袅袅婷婷在里头说:“皇上洗沐完了,把水送出去吧。”
小太监低头一声“嗻”,手一挥就毫无动静地叫来伺候洗沐的几个人,进斋室里倒洗澡水去了。
李夕月又吩咐:“倒茶进来。”
宜芳从茶房端了一个托盘进了门,上面四个茶盏。
昝宁揭开看了看:“君山茶还算泡得出师,但朕要的是凉茶,这送来的怎么是姜茶?”
李夕月首先打开姜茶的碗盖儿递过去:“哪能乱喝凉茶?冬吃萝卜夏吃姜,这天热就该喝点姜茶,去去体内的湿寒。”
他撇着嘴不愿意喝。
李夕月带头喝了一盏姜茶:“嗯,宜芳的姜茶调得好味道,不辣,也不甜腻。”
然后打开另一盏碗盖儿再一次递过去,轻声说:“我知道你胃不好,现在虽然比以前好些,但御医嘱咐你不能用寒凉的东西,要多吃些温热的,你还是乖乖听御医的话吧。”
于是昝宁就接过来喝了。
他讨厌姜茶的辣,但是因为马上塞进嘴里的一块金桔蜜饯,那辣味一下子被消减了,反倒是从喉咙一线到胃里暖暖的感觉。
只是不敢赞许,怕以后要每天喝姜茶,所以顾左右而言他:“偶尔为之也就罢了。御医的话也不必句句听,他们还说颖妃那个方子对我的身子骨不错呢。”
李夕月点点头记下了,决定明儿个让宜芳照方子给他煎药茶。
昝宁挽着李夕月,到了后殿,恰见乳母抱着小阿哥在院子里玩,昝宁满脸都浮起笑,拍拍手说:“朕抱抱。”
接过那个肉乎乎的小东西,爱不释手地逗弄着。小东西虽然不会说话,但现在开始会咿咿呀呀叫了,两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父亲,一会儿突然无意识眯着眼一笑,眼睛像月牙,嘴角有酒窝。
当爹的激动极了:“他笑了!他笑了!长得可像你呢!”
李夕月摸摸自己的脸,果然也是肉乎乎的,心里哀叹一声,决意要好好少吃多活动,不能任由大饼脸继续发展下去。
她问:“啊,才睡了那么会儿就醒了?”
乳母陪着笑说:“也睡了挺久了,都快睡一个时辰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默默然都在想:啊,怎么这么久了?而后,昝宁脸上露出一点得意的笑意。
“还有一拨引见,”他说,“引见结束将近傍晚,日头不晒了,咱们一起到御花园里溜达溜达。”
可惜在众人面前还得像个肃穆的帝王,不能显出那种“老婆孩子热炕头”就满足的小家子气。
皇帝去召见引见的大臣了,作为“皇姥姥”的李谭氏从屋子里出来,对女儿说:“你这个丈夫,比亦武强。”
李夕月轻轻推推她:“哎呀,扯到亦武什么事呀?”
李谭氏看看左右没外人,轻声说:“真的。亦武媳妇怀孕的时候,我看亦武那个马大哈天天还在家里研究他的火铳,研究得废寝忘食,都不赶着回屋睡觉,好几次把他媳妇气哭了,说还不如嫁给一根火铳算了。”
李夕月“噗嗤”一笑:“这是他的爱好么,没这项爱好,估摸着天坛崩掉纳兰提督后脑壳的事也就没影儿了。现在亦武他媳妇生了个闺女还是小子?”
李谭氏更是得意:“她生了个闺女,没你厉害!”
“这有什么厉害不厉害的?”李夕月说,“小子长大些后可麻烦着呢,估摸着是皮猴子一只,猴天猴地,钻上钻下的。”
她夸张地长叹一声:“还是闺女好,又安静、又可爱!”
李谭氏反过来嗤之以鼻一声:“哼,谁说的?你小时候难道不是只皮猴子?没有猴天猴地,钻上钻下的?”
皇后娘娘顿时脸一红,看见旁边几个小宫女都掩嘴葫芦,憋着笑意。
因为要带才两个月的小阿哥去御花园,好些准备工作要做起来。喂饱奶,擦了脸,换上软纱的长衣长裤防止蚊虫叮咬,小家伙也越发精神起来,咿咿呀呀叫得很欢,
到了御花园里,只见合欢花树遮天蔽日,石榴开得火红,而山石里的薜萝、道路边的萱花,也都是怒放的时候,美不胜收。
李夕月把小人儿从小竹车里抱出来,带着他看花儿草儿,有时瞧见一只翩翩的大蝴蝶,做皇后的亲自抱着娃去追着看,等一头是汗的回来,昝宁就忍不住怪她:“你看看你,值当亲自去追一只蝴蝶?这样胖乎乎的小肉团子,你也抱得动?”
嘴上这么说,却又从袖子里取了一块手绢,先给李夕月擦掉额头和鼻尖的汗,再换一面给儿子擦汗。
李夕月笑呵呵说:“不累。我的力气可大着呢,以前一只胳膊托皇上的大金雕,走半里地都不带喘的。主要是天热才出汗的。”
昝宁看小肉团子月牙似的双眼,鼻尖上一颗颗细汗,觉得煞是爱人。他点点那指顶大的小鼻头,又抬手点点李夕月的鼻头:“有孩子在,目下不能玩鹰。等他大一点,带他去木兰秋狝——孩子不能娇惯着长大,男孩子尤其不能,得看看开阔的草原,感受一下铁马秋风,才能有气魄养出来。”
他含笑望着儿子的双眼:“我继位在国家最艰难的时候,如今不指望开创什么新格局给他,但努力做个中兴之主,让他不必再受一遍我的苦。”
宫女之子的出身,从小看一些有的没的白眼,听一些有的没的嗤笑,这种痛不能让儿子再承受,李夕月是正门抬进来的皇后,因而这是血统尊贵的嫡子;
权臣和嫡母把持朝政,冲破他们掌控的藩篱何等之难,这种痛亦不能让儿子再承受,如今朝中任用的是张莘和一类的大儒,李夕月又是个没啥权欲心的,但一步步从他夺权的经历中走过来,也不是无知妇人,一定能保护好自己的孩子。
他似乎要拥抱李夕月,但实际还是收敛地摸了摸儿子的小脸。
闷热的天儿,其他宫里的人也有不少出来散心的,遇到嫔妃什么的,就在她们请安之后简单点点头,遇到先帝的那些老太妃,则加一句问候。
没成想在假山亭子后,还听见孩子们奶声奶气的争吵。
“这地方我先来的!”是男孩子虎声虎气的叫喊,“再说,这里的蛐蛐你会抓?”
接着是小女孩更奶的喊声:“先来的又怎么样?你敢欺负我!我让我皇阿玛打喜(死)你!”
李夕月看看昝宁:那是他的亲生闺女大公主和便宜儿子承笈。
承笈身份尴尬,当年被那位废成庶人的纳兰太后弄进宫做“大阿哥”,张狂了没几天,太后自尽身亡,“大阿哥”顿时就成了尴尬的一号角色。
然而,如若立刻就把承笈赶出宫,又怕怀郡王心生罅隙,宗室里一旦离心,对当时刚刚收拾完局面的昝宁来说不是好事。所以,承笈就这么继续不尴不尬地在宫里住了下来,日常交给一位老太妃抚养着。
听见过继儿子和亲女儿吵起来,昝宁不由皱眉,拔脚要去看看。
李夕月拉住他低声说:“皇上,承笈也是个可怜孩子,想想他现在的尴尬身份,有些地方也可以理解他了。”
她把儿子往昝宁怀里一塞,让他抱着,然后才陪着他一起绕到假山后面去。
承笈已经八岁了,壮壮实实像头小牛犊子,一脸的不忿,但在见到昝宁之后顿时怂了,很难看地陪了个笑脸。
而一旁四岁的大公主正是聪明可爱的时候,刚刚还叉着腰谁都不让,这时候几步踉跄往昝宁腿上一扑:“皇阿玛,大阿哥他欺负我!”
昝宁小心抱着小肉团子,腾不出手来抱女儿。
李夕月蹲在大公主面前,笑融融问:“大格儿,哥哥他怎么欺负你了啊?”
大公主闪闪眼儿看李夕月,她是个普通妃子生的女儿,在宫里生活,眼力见儿总是有的,对李夕月抿抿嘴,委屈兮兮的:“皇额涅,我想在这里抓蝈蝈儿……”指了指草丛。
“这里有蝈蝈儿啊?你听见蝈蝈儿叫了?”李夕月和颜悦色,像个大姐姐。
大公主点点头,肉乎乎的小手指指指东,指指西:“有呢,有呢,我听见蝈蝈儿叫了。大阿哥说,里头还有蛐蛐儿呢!”
承笈终于有了说话的机会:“就是你踩过来,把蛐蛐吓跑了!”
“承笈,你现在正是念书的好时候,怎么整天就想着玩蛐蛐儿?玩物丧志懂吗?!”昝宁毫不客气地教训他,“今儿上生书没有?都会背了吗?大字儿都练完了?”
承笈扁扁嘴似乎要哭了,他本能地怕昝宁——这不是亲爹,而且总板着脸,让人一点亲近感都没有。
李夕月剜他一眼,然后转头哄承笈:“哦,你想抓的蛐蛐儿被吓跑了呀?”
承笈猛点头,而大公主不服气地喊:“这地方又不是你家的!”
李夕月说:“别叫唤了,我给你们抓!”
她挽一挽袖子,对他们俩“嘘”了一声,翻开草丛里一块石头,双手一捂,掌心里顿时响起蛐蛐慌乱的鸣叫。
“拿竹筒罐儿来。”李夕月向后吩咐着。随即把掌心挪开一个小口子,竹罐儿对准了,只听“瞿瞿”两声,她把罐口一捂,对承笈笑道:“是只挺大的紫金背雄蛐蛐儿,声音可响着呢。”
塞上麻绳塞的竹罐递到承笈手上,李夕月拍拍掌心说:“承笈,偶尔玩一玩也不是不可以,但玩物丧志要不得。”
承笈满面感激地接过蛐蛐罐,看了李夕月一眼,又低下头低声说:“儿子也不是斗蛐蛐玩,就是一个人寂寞的时候,听个响儿。”
“想家了?”
承笈欲言又止,好半晌才说:“这儿就是儿子的家啊。”
但是眼睛里雾蒙蒙、光闪闪的。
李夕月摸摸他的小脑袋,轻轻叹了口气。
转眼见大公主还眼巴巴吊在昝宁的腿上呢,她又笑着问:“大格儿是想要一只蝈蝈儿?”
大公主用力点了点头。
李夕月说:“行,我刚刚也听见蝈蝈儿叫来着,我给你逮去!”
昝宁觉得李夕月这堂堂皇后挽着袖子抓虫子有点不像话,但是又见两个孩子眼巴巴等着的兴奋劲儿,又不忍心叫停她。
少顷,藏在柳叶中的一只翠绿的大蝈蝈也落到了李夕月的手中,她觉得竹筒装蝈蝈实在气闷,扽下几根柳条,现场编了个蝈蝈笼子给大公主提在手上,拍拍手上的灰问:“好不好?”
大公主甜甜地笑:“好!”
拎起蝈蝈笼子扭头问昝宁:“阿玛,你说好不好?”
昝宁平日里只顾着独宠儿子,对其他妃子生的两个女儿关注得并不多,看她萌萌的笑容,竟自不习惯地愣了一下,才说:“好。”
大公主羡慕地看了看一直被父亲抱在怀里的小阿哥,突然说:“我也要阿玛抱抱……”
一旁大公主的保母都惊出了一身汗:要是皇帝追究是谁教孩子争宠的,只怕够喝一壶的!赶紧前来拉着公主劝:“公主,万岁爷抱着您的小弟弟呢,奴才来抱您吧。是不是玩累了站不动了?……”
大公主扭了扭小身子,攀住了昝宁的腿,倔强地说:“我也要阿玛抱抱。”
李夕月适时过来,把儿子从昝宁怀里抢过来,对他说:“皇上,我来抱阿哥,您抱抱公主吧,这么可爱的小人儿,我也想抱呢。”悄悄拐了他一胳膊肘,示意他抱抱女儿。
极少对女儿表达爱意的昝宁,勉为其难地俯下身,叉着胳肢窝把她抱起来,孩子小小的胳膊小心地绕在他的脖子上,露出少见的笑容。
昝宁不仅心里不习惯,而且有些担心李夕月会不高兴,悄悄看了她一眼。
李夕月却把咿咿呀呀的儿子抱过来,笑道:“姐姐弟弟都好可爱。”
大公主在父亲怀抱里够过去,在弟弟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姐弟和睦的样子,让人心都要化了。
“哎呀!看看,真暖!”李夕月说了半句,突然,小公主也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
孩子们玩累回去,李夕月散着步,顺着甬道往养心殿走,她看了看乳母怀里睡得熟熟的儿子,感叹道:“人都说皇室无情,我看不过因为他们从小就分离析居,父母各有威严,各自忙碌,也顾不上他们。孤独的孩子哪有快乐可言?”
昝宁不说话,等到了养心殿里,吩咐乳母把阿哥带回屋子里去睡,才对李夕月说:“你说的不错,这些祖宗家法,实在无益。承笈这一年来,显得愈发乖僻了,据说在上书房捉弄师傅,在北五所折腾宫女太监——”
他突然笑了笑:“折腾宫女太监这条,挺像以前的我的。”
然后才又回到正题上:“他在宫里身份尴尬,还不如让他回家去,只是怕怀郡王忧心。”
李夕月说:“马上给儿子办百日,亲藩宗室和大臣们要来贺喜,让承笈与他父母一道处,父母与子女的天性,肯定念着他。现在你有了亲的,他们自然晓得承笈继承你的位置是不可能的了,谁还多有妄念呢?只是都过不了面子上那一关罢了。”
昝宁点头,而后笑道:“看你今日和大格儿那和睦的样子,真让人动容呢。”
李夕月笑道:“怎么,看着特别像个好后妈?”
惹得昝宁掐她屁股一把:“瞧你说得酸溜溜的味儿!怎么的,我在你之前和人家生过娃,你心里吃醋啊?”
李夕月疼得蹦到他怀里扭两下,然后戳他胸口的龙脑袋:“死没良心!哪有你这样倒打一耙的?我还没嫌你,你倒先大帽子扣下来。我可不吃醋,喏,晚点已经准备好了,敬事房的膳牌也都备在银盘子里呢,你要不知道今晚选谁侍寝,我就帮你挑一个,然后给你钤印劄子。一口醋都不会吃的!”
“这话说得已经够酸了!”他笑着,见服侍的太监宫女全远远在寝宫的碧纱橱外头装聋作哑,便把她一把一抱,直接扛到内寝里丢在榻上。
帐帘用的是碧水色,腾浪似的翻波好一阵,才听见里头起此彼伏的呼吸声,接着是男人在说话:“我想你也给我生个女儿。”
“咦,你已经有了两个女儿了?”
帐帘里的他双手枕头,侧脸微笑着说:“不错,今儿是觉得大公主甚是可爱。要是你生的,一定更贴心,更惹人疼。所以我想再要个女儿。”
“你反正不知道那多么疼……”李夕月嘟着嘴,“也不让我休整两年?”
昝宁侧身抱过她一条胳膊,爱惜地抚弄着,最后和她十指交扣:“我知道很疼。你生儿子那天,你在屋子里疼了六个时辰,我在屋子外心疼了六个时辰。你额涅进进出出总看到的,我那天除了处置了两件加急的折子,一应事情都没问。”
李夕月任他抱着不做声。
不过,后来额涅李谭氏是和她转述过,而且一边说一边和亦武在比:“哎呀,真是比亦武好,我出去催热水那回,看他头顶在门框上,还以为他头疼,吓得想叫太医过来,结果他抬头问我:‘夕月怎么样了?’我回答说:‘胎位还没转过来,稳婆说还得几个时辰。’他当时就泪蒙蒙的,问:‘就没有减轻痛楚的法子?’我只好回:‘女人嘛,都这么过来的,万岁爷放心吧,夕月壮着呢!’”
“亦武呢,他媳妇生娃那天,就只会在外面搓手,搓完听见哭声,问:‘生了?’说是‘生了’,再问一句‘男孩女孩?’,说是‘女孩’。他他拉氏啊,当时就掉了脸子。亦武呢,只顾着劝他额涅:‘女孩也好啊!’,哪像万岁爷对你这样掏心掏肺的?!”
昝宁的泪光,李夕月只听额涅说过,不过好容易把孩子生出来,人累得昏沉沉的,倒是记得昝宁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不停地说:“夕月,吃苦了……好好休息。”她那时候朦胧睁眼,见是他的影子,也就心大地睡了,他的笑意她还记得,至于有没有泪光,实在没力气关注了……
但此刻少不得作一作,逗逗他。李夕月哼了一声:“心疼和肚子疼可是两码事。做后妈已经挺不容易啦,得让我缓一缓。”
但是昝宁心里不得不说,她的贤惠和智慧,虽然不用在朝堂上,但用在后宫里实在是妙不可言。
后宫清净得很,完全没有先帝时纳兰氏掌控后宫时那种肃穆,皇帝被管得死死的,“偷腥”都得避着她;子女被管得死死的,对嫡母充满了畏惧。然而大家都觉得不舒服。
她呢,依旧是活泼泼辣爱玩的性子,好多时候没有皇后架子,但行事做派叫人不得不服。譬如今天对承笈和大公主,看着是帮两个孩子抓蛐蛐儿和蝈蝈儿,实际上不动声色消弭了两个孩子之间的对立——她太懂人了,人心的阴暗、不满,大多来自感觉不公平与缺爱,严刑峻法亦挡不住。但孩子们无不为她的开朗和活泼感染着。
昝宁觉得,他也一样。
“我的贤后。”他说了特别肉麻的一句,然后搂过她的脖子亲她,说话像个大男孩似的,“你太适合当额涅了,太适合当皇后了。你给我生一窝小崽子,我保证一个个都疼爱……”
“什么呀……”李夕月在被他亲吻的间隙里嘟囔了一句。
然后暗自想:颖妃那个方子,好像真的挺有效?把他这成日价腻腻乎乎的劲儿都调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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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阿哥满百日那天,宫里张灯结彩很热闹,皇帝在前朝受朝贺,皇后在后朝接待公主福晋和命妇们。
宫中是大宴,习惯性的一顿正经八百的酒宴之后,是让人放松些的茶宴。
茶宴设在戏台边,一桌一桌的小席面,屏风分隔开男女,各不打扰地喝茶、吃点心、看戏、聊天。
白荼是三品淑人的诰命,这次随班儿进宫,见着皇后李夕月就是抿着嘴儿地笑。不过规矩得守着,所以两个人硬憋到台上的戏唱到第三折,才先后向旁边的人告了声“方便”,起身会面去了。
到底当了一年师徒,心有灵犀,在畅音阁外的围房边打转转,倏忽就遇上了。
白荼先蹲身请了个安:“皇后万安!”
李夕月一把扶起她,笑道:“姑姑还跟我闹虚礼啊?”
白荼笑道:“这可不是虚礼,奴才在宫里当差时就说过,礼不可废,这规矩岂能不守着?”
李夕月说:“好吧,您这一说话,我心里还揪揪呢,就怕那句又说错了挨姑姑的竹尺子。”
两个人边往休息的花厅走,边说一会儿闲话,问问彼此的家事,李夕月道:“哎,我现在可是羡慕死生闺女的了。姑姑也是个小闺女,贴心小袄似的,想想都觉得心里暖融融的。”
白荼笑道:“得了,皇上有了皇嗣,这才是臣民们最关心的。娘娘一举得男,这是国家的幸运。我听鹤章说,纳兰氏的旧部还有些在乌里雅苏台的,原来还贼心不死在蹦跶,倒是阿哥出生,天下大赦,边境的屯田新赐了款子,边境的毛子有觊觎之心,神机营派的几支队伍装备着西洋那里来的最新的火器,生生把毛子给打回去了,这下子也都老实了。”
李夕月顿时想起了亦武,点点头赞叹道:“皇上用人做事,是挺不拘一格的。”
白荼笑道:“所以咯,您这生孩子呀,也是国政,别妄自菲薄。”
又说:“李总管说了几次了,他身子骨越发不济了,想和皇上求着告老还乡了。他说,皇上身边有你,有见有识,还敢于谲谏,他也能放心了。皇上到底年轻,有作为,但也确实需要有人不断地匡正他——毕竟在上者日日听马屁话,说不定就自以为是了。”
李夕月觉得仔肩甚重,好一会儿才用力点点头,然后说:“姑姑,每每你说话呀,我还都有些紧张呢。放心,都记住了。”
白荼笑道:“别紧张,奴才在原来的屋子里还留着一件物事,在宫女围房的第三个抽斗里放着呢,你一看就熟悉的。”
讲了些沉重的,又问些轻松的:“哎呀,奴才好想去看看小阿哥呀。”
李夕月笑道:“行啊,你要去看,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百日酒宴办完,李夕月觉得有些累了,回到养心殿,再看一看儿子。儿子今天被闹腾了一天,也疲劳得睡熟了,倒是她的母亲李谭氏在一旁抹眼泪。
“额涅,怎么了?”李夕月有些紧张,“阿哥哪里不好么?”
“没有。”李谭氏说,“只是想着阿哥都百日了,我原本是入宫来照顾怀孕生产的你,不是来照顾小外孙的——他有这么多精奇嬷嬷照顾,原也不需要我。我可该回家了,可惜又舍不得小阿哥,唉,忍不住就想哭。”
宫里规矩大,后妃家眷只有在怀孕待产的时候才能进宫照顾,孩子生完又得回家去——但也已经算是体恤,避免宫里的明争暗斗,让后妃专心待产,也在最脆弱的时候聊解思念家人的苦处。
李夕月当然也舍不得母亲,不过她是个性子开阔的人,坐在母亲身边抱着她的肩膀摇摇摇:“额涅,你这么一说我也该哭了,我又怎么舍得你呢?”
这下,反倒是李谭氏安慰女儿:“唉,天下无不散的筵宴,女儿出嫁了,本就不该由做额涅的一直陪着。你也算福气的了,上不用伺候坏脾气的婆婆,不用见天儿地立规矩,下也照应得来几个前头的孩子,中间男人瞧着也对你不错。女人家到这个份儿上,是上天的赐下福分。”
她握着女儿软绵绵、肉乎乎的手,终于下定决心:“今儿你阿玛来看阿哥,也说等我快些回去,说你几个弟弟妹妹已经快翻天了,又说家里没有个女人照料可不行。我寻思着他现在是承恩公了,那些狐朋狗友的只盼着讨他欢心,别偷偷摸摸搞出个金屋藏娇的局面,我也不好收拾。我还是回去吧。”
李夕月像小女孩一样抱着母亲,滚在她怀里撒娇:“额涅,咱们什么时候再见啊?”
李谭氏心想:再见面还是容易的,三节六庆的时候,命妇都可以进宫,平常想女儿了也可以送东西进来,提前约好了,人也不是不可以进来,真不是想象中那种无上森严。再说,要是再怀一个,她又可以堂堂正正陪女儿陪到坐完月子。
于是她笑道:“你赶紧再给万岁爷怀一个,额涅再来照顾你。”
李夕月埋着脑袋,悄悄吐了吐舌头,心道自己娘可真是打得好算盘呀!
她到燕禧堂和体顺堂转了一圈,见等候招幸的嫔妃们都走了——日常都只走个过场,大家也都知道在这位薄情皇帝这里没戏,所以各有各的小爱好,在宫里变着法儿打发时间。
李夕月不由伸了个懒腰,真累呀!
突然,看见李贵小碎步趋过来,到体顺堂前对李夕月一笑:“主子娘娘,万岁爷今日翻牌子了。”
李夕月愣了愣,本能地先应了一声“哦”,然后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淡淡道:“劄子送过来,我钤印就是。”
李贵笑道:“是。”
手里捧着劄子,等李夕月惊诧瞪眼的时候才说:“万岁爷说了,规矩还是不能废,翻牌子也得一视同仁,敬事房记档存档才方便。奴才快要告老还乡了,下头的徒弟们还得一步步学宫里的规矩,所以只能请皇后娘娘委屈,按规矩办事。”
明黄色绢面的夹宣劄子,里头印着月下蝴蝶的暗花,朱丝格里写着他俊逸的一笔字:
“月满深玉墀,薄暮正空濛。
烟霞犹舒卷,暖芳出金拢。
巫山知可期,笑靥何融融。
相思关不住,高台花融融。”
是他曾经写的,但又改了几笔。
李夕月不由一笑,把劄子丢回给李贵:“这是诗歌,不是行文的劄子。我读书少,看不明白的劄子可别给我。”
李贵笑道:“自然呢,还有万岁爷口谕:今日牌子翻的是皇后,请娘娘到后寝宫侍寝。”
昝宁早早地洗了澡,很正式地坐在床边看书,但神思不属,隔一会儿就让小太监问一句:“几时了?”又一会儿又问:“皇后呢,还在阿哥屋子里?”
好容易听外头传报:“万岁爷,主子娘娘来了。”
他把书一丢,心里生气,觉得自己太被她忽视了。
斜着眼儿等她进来请安。
她还没卸掉今日宫廷大宴的正装,梳得齐整的两把头,金凤的珍珠垂在满月般的额角,大红的吉服袍子,满绣着百子图,所以她蹲身请安那软绸都挺挺展展的。
“去哪儿了?叫我等这么久!”忍不住要怪她。
李夕月说话踌躇,半日才说:“先去看看阿哥,和额涅说了几句话;然后……”
昝宁派太监在阿哥那里看了好几回了,知道她没撒谎,于是追问:“然后去哪儿了?”
李夕月说:“今儿白荼不是进来的嘛……”
“别瞎扯些没用的。”他没好气的,“我问你去哪儿了?”
心里还有些委屈:我都生生等你这么久了!你怎么一点不可怜我?
李夕月说:“可她说她在宫女围房里给我留了东西,我就去取了呗。”说完这句,叹了口气。
昝宁目视她问:“既给你留了礼物,为什么叹气?礼物给我瞧瞧?”
李夕月好一会儿才把背着的手伸出来,里头是一把竹尺。
与寻常裁衣竹尺不同的,这把尺精心磨制,上面写着:“事君贵于兴国”六字。
李夕月正容说:“姑姑这话说得真是好呢。”
昝宁板着的脸慢慢被笑意融开,点头说:“不错,侍君不已容色,而以德色。”
他伸手说:“尺子给我。”
李夕月小心问道:“皇上要这尺子干什么?”
“自省。”他挑眉一笑。
李夕月松了一口气,把尺递给他。然后说:“想想自己,确实还任重道远。”
昝宁抬眼看她,又说:“今日和怀郡王相谈甚欢,他其实也很担心承笈,毕竟是亲儿子,唯恐他现在这夹在风炉里的位置难堪。我说,让他和一些宗室子弟到上书房先读书,将来总是太子的屏藩,日后只要对国家有出息,爵分上总不会亏待他,也算是朕养育他一年的情分。”
李夕月夸奖:“皇上,您可真会说话。”
昝宁笑一笑:“然后呢,和承恩公也相谈甚欢。荣聿手头差事过多,打算把内务府交给你阿玛打理。他也说,玩虫子熬鹰这种,以后得少一些,旗下大爷们的打发时间的闲勾当,还是不能发扬,不然个个身被轻暖,口厌百味,目极华靡,耳倦丝竹,哪还有精气神儿为国效力?”
李夕月赶紧给他保证:“是呢,以后妾也不在后宫里玩虫子了。”
昝宁笑道:“不不,你把两位小公主哄得不错,比亲娘还热乎。现在玩玩蝈蝈儿、蛐蛐儿,以后呢,就玩玩桑蚕,明年皇后亲桑,可就交给你了。”
李夕月因为怀孕,错过了一次亲桑大礼,听得这话,顿时眼睛放光。
“皇上的重托,妾一定不辱使命。”
昝宁笑了:“是的,你的使命可多着呢!首要呢,国嗣不广,还得靠你多努力。”
李夕月脸红道:“这个……后宫还有那么多姐妹。”
然后看他把那竹尺在手心里轻拍,到底曾是作为宫女伺候他,习惯了他的坏脾气,此刻即便已经嫁为敌体了,骨子里未免一懔。
“今日已经和李贵放了规矩了。”他板着脸,“翻谁的牌子,便是谁努力伺候。”
压低声音喝一句:“床上来!”
李夕月问:“干嘛?”
昝宁终于板不住脸,憋不住笑道:“上床侍君!”
然后被她轻轻一啐,花容顿绽,娇羞得如轻云笼月,翠柏绕雾。
而后雾散云消,被翻红浪,留一段侍君的佳话与后人评说。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番外再写就要画蛇添足了。意尽于此。
希望这是一篇不一样的宫女侍君的故事,不是宫斗,不是上位史,而是两情相悦,共同成长。
最后一章很多地方写到“侍君”一词,也是我的主旨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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