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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家的路上,吴桥一坐在车后座,沉默地看着窗外,看不出悲喜,读不出情绪。

吴雁又自顾自地说了一路,让他记得懂礼貌,让他学会打招呼,让他多关心一下佟语声的身体。

说了半天,只听见后座传来“啪”的一声,吴桥一盯了一路的蚊子终于被他拍死了。

根本没听进吴雁说的一个字。

趁着吴雁去后院停车的功夫,吴桥一拎着包回到楼上。

他看着桌上的蔬菜沙拉鸡胸肉,唇间却漾开了玉米炖排骨的香气,于是在餐桌前坐了半天,没有动叉子。

直到吴雁推门回来,看着他杵着叉子对着晚餐皱眉,这才担忧道:“joey?怎么了?胃口不好?”

吴桥一垂下眸子,只烦躁地塞了几块鸡胸肉进口,味同嚼蜡:“不好吃。”

吴雁对自己的厨艺很有自知之明,只是十几年下来,这孩子一直没对家中饭菜有什么意见,今天整这一出,显然是在学校见了世面。

草草用完餐后,吴桥一便闷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的房间很空,几乎没有什么东西,但纵使如此,室内仅有的物品也不遗余力地彰显着一个“乱”字。

就像他没怎么看过的书,书边也会发卷,他就是个没有章法的人,是一副随便画在草稿纸上的涂鸦。

吴桥一花了三分钟,在墙角的空花盆里找到了自己正在振动的手机。

他的通讯录里只有三个名字,现在显示的是他的妹妹anne的号码。

电话接通,小女孩儿甜甜的声音从话筒里传来:“joey!”

吴桥一轻轻“嗯”了一声,面上也没有欣喜。

“小声点。”他用英文道,“妈妈已经睡了。”

anne的声音立刻小了下去,用气音道:“okey~”

再然后,吴桥一便不说话了,anne这边等了四五秒,才后知后觉地用英文汇报起来:

“我已经开学啦,willam每天都在学校门口等我放学,但是我不想见他,为此steve还和他打了一架。”

吴桥一记不得人名,胡乱猜测这两人可能分别是anne的前男友和新的暧昧对象,便也就这样听着不出声。

anne想了想,撒娇道:

“joey,我和爸爸都好想你呀。”

吴桥一面上依旧没有表情:“嗯。”

anne犹豫了几秒,然后悄声道:“我说完了,晚安joey,爱你!”

吴桥一:“晚安。”

说完,他挂了电话。

anne每周都会给他打个电话,叽里呱啦通报一下这一周发生的事情,大部分围绕着她的无数个前任现任展开。

如果她不打来,吴桥一就会完全忘记这回事,对于英国对于剑桥对于家人,他离开了,便也没有半分想念。

他起身,快速回想起开学的第一天,脑子里划过一串热闹又清亮的说话声。

好像没有想象得那么坏。

他拿起笔,在墙上的日历上随手画了一个圈,点了两点,再画一道横杠——一张面无表情的脸。

再往前看,每天的日期之下都有一张脸,只是大部分是嘴角下撇的难过模样,或者是眉毛倒竖的生气状。

这是吴桥一的日记,没有一个字,只描摹着一天比一天差的心情。

今天是没有心情的心情,对吴桥一来说算是难能可贵的好事。

他回想着今天保持良好情绪的秘诀,耳朵里响起了佟语声清脆的声音,接着,他想起自己书包里躺着的那本《花间集》。

莫名的危机感燃烧起来了。

于是他抱着字典,看两分钟书便在房间里焦虑地转一圈,好不容易忍住没去把那书撕掉扔掉,竟就这么堪堪到了半夜。

集中精神读书是个体力活,吴桥一忘了吃助眠药,也就这么糊弄着睡着了。

清早,两个街道外的野水湾,起得比整座城都早。

佟语声窸窸窣窣起了床,眼睛还肿着,坏心情倒是和昨夜的月一起藏匿了。

昨晚临睡前,温言书偷摸着给姜红手机发了消息,说是明天不能和佟语声一起上学了,猜也知道又被他妈抓了个正着。

对于他家的破事儿,佟语声已经差不多免疫了。

心情其实说好也不好,只是不能任它坏着。

佟语声起了个大早,特意找出家里最好的鞋,来来回回擦了个干净,叼着个馒头便下楼去。

楼下的大爷今天听的是《锁麟囊》,佟语声走到楼道口,便跟收音机着一起唱道:

“人情冷暖凭天造,谁能移动它半分毫?”

大爷在竹椅上抬起眼皮儿,瞅他:“嗓子这么亮,不去唱戏可惜咯!”

佟语声只笑道:“嗓子亮不顶用,气虚!”

大爷瞄了他一眼:“也没见多虚!”

佟语声咯咯乐着,馒头吃了大半。

路过张二刀家门口,他把剩下的一小口远远扔给了小黄,便是他这段时间里吃完的第一顿早餐了。

走到那窄窄的青石路尾,身后的一扇破木门“吱呀”一声打开。

佟语声吓了一跳——这路两边的危房,是连野水湾的穷人都不敢住的地方,这么多年他从没见那破门里有人住过,今天却不知从哪儿冒出个人来。

一回头,开门轻微的动作让墙上沾着苔藓的墙皮掉落了几块,推门人娴熟地从墙后拿起扫帚和簸箕,将那墙皮拾起。

定睛一看,这人正穿着和自己一样的校服,佟语声心里一惊,不由轻喊出声:

“衡宁?”

喊出声的那一瞬间佟语声便有些后悔了,他住在野水湾的居民楼里,都姑且不愿让吴桥一看到他的窘迫,此时冒昧地去喊衡宁,也未必不会让人感到反感。

但那人只是转头看了他一眼,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目光中是坦然和冷淡:“早。”

看他没有排斥,佟语声的嘴又不听使唤了:“你也住在这里?”

衡宁不带感情地回答道:“前几天才搬来,上学近。”

话还没说完,身后的木门内就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声。

这样的咳嗽声,佟语声在住院时经常听见,光隔着道墙,都会感觉到无法逃脱的窒息感。

但衡宁只是轻轻顿了顿步子,转身朝门内说道:

“爸,药都熬好了放在床头,一会儿不烫了记得喝。”

那边只勉强回了一串更加凄厉的咳嗽声,衡宁在门口停了三秒,最终还是转身,踏上了上学的路。

对上佟语声的目光,衡宁坦荡道:“我爸身体不好。”

他和吴桥一一样,是惜字如金的人,但佟语声敢伸手摸吴桥一的头,却不敢和衡宁多说半句话。

忽然理解到了温言书的恐惧。

正当他抿着嘴不知该说什么时,衡宁像是听到他的心声一般,问道:

“今天你没跟温言书一起?”

像是在质问学生的老师,佟语声一阵发寒,差点一句“衡老师”脱口而出。

看佟语声不说话,衡宁又补充了一句:“昨天早上我看你们是一起来的。”

应当是在解释自己没有恶意。

佟语声强迫自己放下恐惧,答道:“他妈管得很严,怕一起走耽误他看书。”

衡宁闻言,抬手看了看腕上的手表。

那手表时佟语声都眼熟的牌子,学校门口的文具店有一排,二三十来块钱就能买一块。

接着他又看了看佟语声缓慢的步伐,开口道:“我先走了。”

似乎是生怕耽搁了一秒,那人迈着步子,眨眼间就消失在了巷尾。

佟语声此时完全同情起了温言书——和这种人相处,真的很容易感到焦虑。

他低下头,走在青石阶上,他强迫自己不去踩到石砖的缝,所以步伐带着几分不自然的滑稽。

他走路的时候就有这样的习惯,带着几分游戏性地边走边玩,脚下的路就不知不觉走完了。

只有低着头只看脚下时,他才不会觉得去学校的路途很长、走得很累。

走出野水湾,站到昨晚的十字路时,温热的晨风扑面而来。

宽阔的马路、高耸的楼房、来来往往的车流……只走过一个巷子的功夫,便像是从过去穿越到未来。

这么多年来,佟语声每每站到这个巷口都要怔愣一番。

他本以为渐渐就会习惯,但他却眼睁睁看着轻轨架起,看着高楼树立,每当他自以为适应了这巨大的落差时,外面的世界总归迎来新的变迁。

整个世界,除了佟语声和野水湾,都在奔忙着向前跑。

他慢悠悠穿过街道,慢悠悠走进两条街的别墅区,一直等看到那熟悉的独栋时,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经过的是吴桥一家的楼下。

他下意识抬头去看二楼的窗子,却没想,正碰上了那双透明玻璃一般的蓝眼睛。

吴桥一正趴在二楼的窗台上,对视的下一秒,他的脑袋便消失在了佟语声的视野里。

还没等他一声的心情从失落变成惊喜再落回失落,就听别墅那木质的楼梯口传来一阵“哒哒”的脚步声——

“嘭”的推门声后,吴桥一踩着干净漂亮的黑皮鞋,飞到了他的面前。

“一起。”吴桥一站定,对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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