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3、第一五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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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泉微微眯眼。

此时的莘仪兰在他的眼里完全变了一副面孔。

并非还是一个干净漂亮的女孩,而是被一团汹涌着的黑雾包裹住的看不清具体形态的人。阴气已经仿若实质,让头顶悬着的昏黄灯泡不住摇晃，连接屋顶的两根电线仿佛随时就要被摇晃得断掉。

封泉看着对方，眯起了眼。

倏地,一个巨大的身影从莘仪兰身体里钻出来，居高临下地漂浮在莘仪兰的头顶，被黑色组成的没有形貌的恶灵只剩一丝还连接着莘仪兰的身体。

寄鬼。

一只，封泉之前从未见过的寄鬼。

下一刻，在莘仪兰的指挥下,这个巨大的散发着邪恶气息的寄鬼已经猛地朝着封泉靠近。封泉表情不变，倏地冲上前,空气在摊开的手指间虚虚划过，霎时间十几道金光凭空出现，缠绕上了封泉的手指、手腕,又一下子绷直,交叉成金色的巨网，没入黑色的巨影当中，带起“次啦”一阵腐蚀的声响。

灰色毛发的猫咪从封泉背后的包里动作轻巧地跳出来,落在地上，成了人形。尹从勾了勾手指，正在打斗中的封泉的背包落便在了他的手中。他走到一边瑟瑟发抖的小狗崽旁边,蹲下来。

他之前所用的那个傀儡狗狗的身体已经破损得不成样子，肢体断裂。三只小狗崽已经有一只完全没有了生息，尹从手指轻轻拂过它背上的毛发,然后抱起另外两只小狗崽，把它们装进了背包里。

另一边，封泉和莘仪兰的战斗结束得很快。

丝毫不谦虚地说，封泉的实力在天师界当中怎么也能算是第一人。他对于天地感悟向来透彻，承借的天地灵力也比一般天师要庞大得多。现在他对于莘仪兰的所作所为，简直是怒火上涌，磅礴的灵力甫一展露出来，那只寄居在莘仪兰身上的寄鬼便惊惧得有些想要逃跑的趋势。封泉一手做剑指，在空气当中迅速画符，另一只手握住金光锁链的一端，把寄鬼牢牢控制住。随着符咒形成，寄鬼和莘仪兰身体的联系倏地断裂开来。

莘仪兰终于露出了惊恐神色。

寄鬼，被从她身上剥离了。

封泉看着被金光锁链牢牢牵制住的寄鬼。

黑色的恶气源源不断地从它身上发散出来，形态巨大，不像是人形。张牙舞爪十分凶戾，并不像是有神志的样子。

“就是你这个东西？”封泉看着它，微微挑眉，“让我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

正在封泉说话的关头，寄鬼身上的气息一下子更加暴躁起来，竟然舍去了一部分黑雾，从金光锁链当中冲脱出来，张开大嘴，一下子朝着封泉奔袭而来。

封泉站在原地，静静看着这团巨大的黑雾包绕了自己。

他无动于衷，任由自己被它吞噬了进去。因为他看见，这只寄鬼和莘仪兰脖颈带着的玉牌之间，尚还牵扯着一丝联系。

封泉在暂时失去了视线的时候，还顾自猜测了一番进来玉牌之后会看到什么。

万万没想到的是，视野甫一恢复，便看见偌大一个脑门怼在自己面前。

封泉豁然一惊，赶紧退开几步，便见许久没见了的师父老头儿笑眯眯站在他身前的地方，而周边的环境竟然有些熟悉，是被雾气笼罩着的显得灰蒙蒙的街道。

之前梦到过的那个街道。

他微微眯眼，看着面前的老头儿，“感情……我这段时间怀了孕一样地嗜睡，都是因为你啊。”

老头儿一挥手，一套桌椅出现在两人之间，他招呼封泉道：“坐啊，哎呦好徒儿，可真是好久不见喽。”

封泉将信将疑地坐下，不明白老头儿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老头继续说道：“因为想见你嘛，现在不方便出去喽，只能在梦里告诉你。”

封泉挑眉，“为什么？”

“要呆在地下，守着不要像人间一样出乱子喽。混沌都开了，我这边若是再出毛病，那就真不好办了。”

封泉微愣，猜到了什么。

“师父是另一位界管，灵昭？”

老头稀奇道：“灵昭？人间的天师是这么叫我的？这个名字倒是很好听。”

封泉这回真的是意外了。

师父老头儿竟然就是灵昭，可真的看起来一点都不像，和傅友云一点都不像一类人。而且既然师父能够通过这枚玉牌来和他见面，那么是不是说明，原本的封泉这个和天师界一点关联都没有的人，竟然从小带着一块玉牌，实际上也和老头儿有关？

玉牌……是老头儿给的？

封泉把自己想的问出来了，老头儿点点头，表情似乎还很得意。

封泉微微眯眼，“师父你原本就知道了我会来到这个身体当中？”

老头儿继续点头。

封泉皱起眉头，“可是原本的封泉之所以身死，间接是因为这枚玉牌的存在，师父此为是否……”

封泉还没说完，老头儿便有些吹胡子瞪眼了：“你师父是会办这个糊涂事的人吗？这具身体命格早夭，是我借用玉牌护他多活了好些年。更何况你幼时下山历练，处理了一件鬼事，救了这具身体的主人一命，你们也算有了因果。你用这具身体，实际上是早就注定……其余的你也别问。”

封泉说：“问就是……”

老头儿笑眯眯地补充：“——天道自有定数。”

老头儿也算是封泉的师父，他幼时修习，除了自己翻阅封家的术法典籍，便是这个谁都不知道名字和来头的老头儿偷偷翻上山来教他些东西。不过虽然如此，封泉也一点都不想和他叙旧，这个老头儿惯常喜欢捉弄小孩，封泉生怕自己和对方说多了，再被坑了进去。

而老头儿这次似乎也并没有要叙旧的意思，突然表情严肃起来，说道：

“我为什么在这里见你，想必你自己知道。”

封泉不禁正襟危坐，点了点头。

老头儿便问：“你的决心是什么？在此结束之后，想要界管，还是天师？”

封泉意外地抬眼看向老头儿。

“您要我选？”

老头儿说：“该有个了结。”

封泉说道：“我不能抉择。”他抬眼纵览这条街道，灰蒙蒙的街道上有行走着的虚影，像是色彩褪去的无声生活的默剧，看起来安静又热闹。

他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了。是老头儿所在的亡者世界的投影。

他突然觉得，不管外面变化如何，究竟再怎么翻天地覆，对于这些亡者，都已经是回首之前的事。

也不应该，再去打扰这些已逝的灵魂。

“我不做抉择，因为根本不需要抉择。”封泉说道，“顺其自然，交给所有生者来看，抉择会自己出现。”

老头儿认真看了封泉半晌，突然移开眼，耸了耸肩，“你怎么说都好。”

封泉偏了偏头，“师父你问我，那您的抉择呢？”

老头儿说：“我不需要抉择。这是有选择的生人才会有的东西，对我来说，就只有规则。——好了，”他看向封泉，摸了摸稍长的胡子，“送你出去吧，你家小男朋友还在外面呢。”

提起尹从，封泉脸上忍不住露出一个黏糊糊的笑容。

“关于尹从，还要多谢师父您老人家。”

老头儿撇撇嘴，哼了一声，“进来这么半天，就这句话真心实意，嘴甜得要命。不过，你的谢我可就收下了，如果没有你师父我，你家小男友可大你一百多岁、轮不着你呢！”

封泉觍着脸，真心实意地捧着说：

“师父您真是太厉害了！简直是有先见之明，知道只有我才是我家尹从的天作之合，早早筹谋好，您简直是月老在世——师父，我想多了解一下我家尹从。”

老头儿飘飘然，“他的事，要从一百多年前说起……我就是看他冷冷清清，资质颇好，看中了他。那时候天师早已经显出颓象，我也知晓天地间生出了包括我在内的两个界管。可是天师作为人，掌管生死之事，虽然牵扯繁多，但终有有它的道理。反倒是两名界管分管阴阳，生死之间又相隔太多，总该有什么把两者联系起来。我所想的就是，既然天地没有多生出一个界管，那我就来培养一个嘛。只是光从界管还不够，那时候我也不知道，究竟界管和天师两者，哪一个才是更适合的，于是我又在人间天师当中找了好多年的好苗子，终于遇见你。想着以后你和尹从，强强联合，那不正好！”

封泉难得的真的觉得自己这位不靠谱师父，简直是太好了。

老头儿继续洋洋得意，“还好我找了尹从这么一个俊秀小伙子，真是便宜了你。”

封泉说：“您想多了，若不是尹从，我还看不上呢。”

封泉看着老头儿为自己促成了一桩好姻缘而沾沾自喜、得意个不行的样子，突然疑惑地问道：

“师父，听说界管皆为木石之心，生昭前辈也没见过有什么情绪能够牵扯住他，为什么您……看起来这么不……”

老头儿听懂了封泉的未竟之言，扭头瞪他一眼，也没有回答，一挥袖子，整条街道都在封泉面前拉长、远去了。

轻轻的雾色逐渐弥漫了整个空间，所有场景变得几乎透明。组成了这枚玉牌的雾气是白色飘渺的属于玉髓的灵气。不过封泉在这个空间当中逛了逛，然后敏锐地在这其中发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东西。

他捉到了一团和这个玉牌空间灵气不相同的灰色雾气。漂浮在上空，絮一样的，隐隐连接着外面。

封泉明白过来，这个应该就是莘仪兰身上那只形态有些古怪的寄鬼和这枚玉牌所联系的地方，也是那只寄鬼的中心地方。

不得不说，他师父那个老头儿平日不正经，可是十分有远见，这枚玉牌的出现也给处理混沌裂隙这件事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如果不是莘仪兰用这枚玉牌来承载那些用来献祭的生灵，那么混沌裂隙对于在人间缺口的选择，肯定不止依附在莘仪兰一个人身上。倘若如此，那就十分难办了。

那一抹灰色的雾气就那么盘旋在封泉上空的地方，封泉略微思忖一下，干脆闭上眼，心神沉浸到这一抹灰色的雾气当中。

然后他看见了一只毛茸茸。

是一只小仓鼠，很多女生都喜欢的那种，团成一个球在桌子上，身体胖嘟嘟，后脖颈仔细地系着一个嫩黄色的蝴蝶结。

封泉伸手戳了戳，碰到一团虚无的空气。他撇了撇嘴，心想还是尹从好摸。

除了这只仓鼠，周围的其他环境全都是虚无的。这只有生命的小东西，似乎就是这一片记忆空间的中心。

不消一会儿，封泉听到了一阵剧烈的争吵。

这些争吵对于这片记忆空间似乎也是无足轻重，内容悉皆隐隐约约，只有激烈而讥诮的语气能够明晰。封泉仔细聆听了一阵，发现这阵争吵声由远及近、然后莘仪兰的身形出现在了以小仓鼠为中心的清晰的空间当中。

看不见面孔的模糊人影在朝着莘仪兰不屑而又强硬地指使，最终莘仪兰一步一步走向在桌子上浑然不觉地团成一个毛茸茸的小圆球的仓鼠，朝它伸出手来。

另一只手强硬地把小东西从莘仪兰手中抢夺而去，狠狠摔掷到地上。被挤爆的血肉和内脏是莘仪兰眼里最后充斥满的东西。

一切场景全都消失，这里是灰蒙蒙一片的混沌空间。封泉听到这一切的由来是因为莘仪兰的一句话：

“没有的的允许，它不可以死。我要让它活过来。”

可生死的事情并非是人可以掌控。那个声音说：

【所有活着的东西，都需要遵循一个规则，那就是生死。】

“我不管什么规则，我就想要它继续陪着我！”

那个声音高高在上，【没有办法，除非违反规则。你想要更改规则、掌握规则……甚至是消灭规则吗？】

莘仪兰眼里神色偏执，面容扭曲道：“我要！我想要这么做！不管什么规则，我想要它存在的，它就必须为我存在！”

封泉作为一个旁观者，静静地看着这一切。

可能这本身便是一个很让人费解的事，混沌裂隙在人间选择了一个小女孩，但是封泉知道，世间大善大恶，其实哪有什么分明。人间的大恶人，比起莘仪兰他又怎么知道是否能够逊色许多。

善恶这件事，想必也只有人会讲求罢了。至少如果在天师处看来，莘仪兰这些年杀死了这么多的生灵，只要尚未伤及人命，恐怕还是一点罪恶都没有呢。

但是，规则又不是人来评判的。人来评判善恶，但是善恶的区分根本就没有什么确定的规则。

而又是在天地之间，人自然有人的规则，物自然有物的规则，但是人之规则从不把物考虑在内，又怎知实际上的天地之间只有一个规则，并没有贵贱相分。

灰色的雾气当中，莘仪兰想要的已经达成了。

她心爱的陪伴之物凝聚成为携带着恶念和戾气的鬼物，寄生在她的躯体当中。同时封泉知道，混沌的裂隙也落在了莘仪兰的身上，安静地潜伏、窥视着。

而在封泉看来，也并非是莘仪兰终于得偿所愿，有了自己的宠物一直陪伴着自己，而是莘仪兰被寄鬼掌控了身体。

她爱上了掌握其它生物的生命的感觉，在寄鬼寄居在她的身体内之后，这样的力量让她沉迷。

力量，力量才是超越一切、凌驾一切的。

她的力量站在其他卑微物种的顶端，所以理所当然拥有随意支配和掌控它们生命的权力。

在寄鬼寄居到莘仪兰的身体之后，她也在自发中明白了自己需要做什么。她意识到想要彻底打开规则的缺口需要无数生命的献祭，于是在之后的时间里，都沉迷于手握生命的崇高感觉。

不顾一切地追求杀戮的快感，用灵魂来为规则进行献祭。

就在莘仪兰的灵魂即将耗竭的时候，封泉的玉牌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

封泉知道莘仪兰的打算。玉牌当中的力量来自于灵界，又能够存养灵魂，对于莘仪兰来说，这是一个对她来说十分有用的工具。她不断地杀死那些生灵，灵魂被吸取到了玉牌之内，最后被剔除力量，只剩了最精粹的一抹魂火。

这是一个生命最根本的力量之源。

就是这一小团火苗。小小的，跳跃着燃烧的。

所有生灵尽皆相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