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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旒云出了皇宫乘轿回府去。没有走出多远,就听人大叫“回避”,见行人纷纷避让,她的轿夫也将轿子往路边上靠。她因掀起轿帘儿来望了望,原来是顺天府衙差办事。西京治安良好,很难得看到三四十个衙差一齐出动,玉旒云不禁心中奇怪。等衙差队伍跑过,看后面府尹殷复亲自骑着马来督阵——他一个文官颤巍巍坐在高头大马上,仿佛随时要掉下来似的,好不滑稽。玉旒云忍不住好笑,但是心里就更加奇怪了。
殷复认得玉旒云的轿子,赶紧翻身滚下马来请安:“下官的衙役们都瞎了眼,再叫谁回避,也不能让王爷的轿子靠边。”
玉旒云叫他起来:“为什么这么大阵仗?出了什么大事?”
“回王爷的话,”殷复道,“最近京城附近出现了许多强盗土匪。”
“有这种事?”玉旒云道,“难道你们最近巡逻得不够?还是潘硕的人偷懒?”
“都不是。”殷复道,“是最近不知怎么的,许多人从外地运银子进京。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山贼土匪知道有银子,就都涌来了。已经连做了好几企大案。”
“不知怎么的?”玉旒云心思敏捷,一下就想通了:既然有人拿赵王府派发的户部官票去顺城鼎兴的分号兑换,也就一定去了其它的银号,这时正忙不迭运回京来补窟窿呢!山贼土匪?哈!她忍不住想笑:真是抢得好!便对殷复道:“你真的不晓得是什么原因吗?本王这两天在户部查帐,你欠了多少?”
殷复讪笑:“下官欠的不多,不知……”
“国库里的钱是你们可以随便借得么?简直混帐!”玉旒云板起面孔,“我告诉你,不要同我嬉皮笑脸的,欠一两银子都不行,皇上要追究的。实话跟你说吧,这些从外地运银子的,都是从永泽公那里得了消息,所以赶紧挪钱还债——永泽公都保不了他们,你指望谁能保得了你?我看最迟三天,皇上就要彻底查办了。”
殷复吓得脸都绿了:“王爷,下官上有老下有小,有从来不肯贪污受贿,实在是……”
玉旒云不听他哭穷:“我指你一条明路——听说西京有些银号只要有保人就可以借贷。反正从银号借银子是光明正大的事,不怕有人找你的麻烦。如果你欠的数目不多,银号能够借得起,你何不借来应急,然后再慢慢还给银号呢?况且从西京的银号借,又不怕长途运输被人打劫。”
殷复如获至宝,赶紧给玉旒云作揖:“多谢王爷提点!”
“去办你的差事吧。”玉旒云打发了他,又吩咐轿夫:“绕到鼎兴银号那里去看看。”
轿子不时就到了鼎兴银号所在的那条街。她不叫上前去,远远地看了看,只见鼎兴生意甚好,客人排队从里头一直排到了大街上。她很是满意,心想:城外现在有土匪,今天早晨上书房里那些惶惶不可终日的官员一定又把惊恐带到了朝野的各个角落,鼎兴本来已做足了宣传功夫,现在再让殷复来加一把火——这些因素凑到了一块儿,不怕那些中立的官员和赵王暂时管不着的官员不蜂拥到鼎兴来!
正面交锋的时刻就快要到来!每每想到紧张而激烈的战斗,她就觉得精神振奋,热血沸腾。这之前,须得确保京师防务万无一失——她已经交待石梦泉部署此事最近一直忙碌着没见面,倒没有问过他具体的计划。八月初他将要南下,玉旒云想,在那之前还是先了解清楚了,万一需要自己接手,也不至于忙乱。再说……她看看鼎兴银号附近的高楼富户,都已经张灯结彩,有的还采了莲花扎成并蒂莲的样子挂在门口,正是一派过女儿节的喜气——管是什么节,去找石梦泉随便喝一杯也是好的,连日来自己的心思也绷得太紧了。
于是就让轿夫调头往石府来。
石梦泉最近十分空闲,结果也就多了许多机会让愉郡主纠缠。玉旒云到时愉郡主的车轿刚刚离开。她没让通报,径自走去书房找石梦泉,才推门,就听他道:“又是什么事?”语气十分的不耐烦。玉旒云理会得挚友烦躁的原委,就打趣道:“能把你都弄成个黑面神,这个小愉的本事实在叫人佩服呀!”
石梦泉发现怪错了人,自悔莽撞,忙道:“大人怎么今天有空?”
玉旒云笑道:“我不是有空,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第一我来查问你京师防务,第二我来知会你一声皇上要派你去你老家建立武备学塾,至于第三嘛,等前两条汇报完了我再告诉你。”
“武备学塾的事这么急就要办?”石梦泉惊道,“不能等着赵王爷事平息了?”
玉旒云当然不能告诉他这是关系他生死安危的大事,只笑道:“因要赶着八月你父亲的忌日嘛。我已经在姐姐那里给你娘和姑姑都求了恩典,你去办学堂,也顺便修葺你父亲的陵墓,光明正大。”
“话是这样。”石梦泉道,“但始终……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以为还是先等大局稳定再办那些小事为好。”
“离你起行还有一个月呢!”玉旒云道,“怎见得这一个月之内我们不能把大局掌握住?再说,就算你走了之后老狐狸才发难,放着几万大军我还治不了?所以才来问问你防务是怎样布置的,万一要我接手也没问题。好歹我是个领侍卫内大臣嘛。”
“内城九门的防卫自然是靠潘硕,”石梦泉道,“潘硕担任九门提督有一段时日了,手下的人都摸得很熟,不会出什么纰漏。外城东台大营督尉本来是大人的亲兵唐运亭,不过他已经调到戚县去了,现在新督尉是从禁军里新调去的,名叫屈恒,是什么底细却不清楚。但东台大营的兵都是我们带过的,陈灏、慕容齐和韩夜都在那里呆过,所以我们还是掌握着东台大营。而陈灏、慕容齐和韩夜带着各自的一万人回京,也都在东台大营。赵酋在戚县,带着前锋营和其余的各营的人马共两万,唐运亭手里有五千人,如果要上京只需要一天的时间。基本上说来,除非赵王有瞒天过海的本领从北面调兵逼京,否则我们是不惧怕外面作乱的。”
他才说到这儿,石府的下人来上茶了。玉旒云看了看,杯中茶叶碧绿,并且事先扎成一朵花的形状,而真正茉莉花的骨朵儿就像珍珠似的漂浮在水面上,光瞧着就让人心旷神怡,深深嗅了一下,又有奇异的清香。她不禁赞道:“好茶——你哪里找来的?”
石梦泉茫然不知:“我不是个雅人,怎么会找这些花功夫的玩意儿?”
“回王爷和大人的话,”那下人道,“这是早两日愉郡主送的。”
玉旒云立刻就皱了皱眉头。石梦泉知道她成日拿愉郡主打趣,就是和这个小丫头不对,立刻道:“去换一杯——上次西瑶使节送的白毫银针应该还有剩,重新沏了来。”
“哎——”玉旒云笑着拦住,“你还不知道我这个人?那些楚国人成天骂我是土匪强盗,一点儿也没错。我越是讨厌什么人,越是要把人家的东西给抢过来——不管是山川、田地、矿藏、牧场还是——茶叶。”她说着就端起茶杯来饮了一口:“真是好茶——愉郡主还给我们未来的郡马爷送了些什么好东西?都拿来给本王欣赏一下嘛——梦泉,你没有那么小气哦?”
石梦泉喜欢这样孩子气的玉旒云,便笑笑:“她今天送这个,明天送那个,我哪里记得。”
“刚才送了荔枝来。”那下人忙到,“小的这就拿来。”便退出门去,果然没多一刻功夫就捧了盘荔枝来,每一粒都鲜红水灵,好像刚从树上摘下来的一样。玉旒云立刻就剥了一枚:“好家伙,往年在姐姐那里吃进贡的荔枝也不过如此,赵王爷好大的本事!”
“这样从西瑶运过来,”那下人插嘴,“可的确要花不少功夫呢。听王府的人说换马不换人,一路飞奔来。”
“是么?”玉旒云挥手将下人打发了出去,思索着道:“换马不换人从西瑶专门送荔枝给赵王爷,段青锋本来已经脚踩两只船,莫非其实也没有放弃赵王爷这一只?”
石梦泉道:“赵王可谓神通广大,我们的一举一动他都晓得,我们离开西瑶后他杀一个回马枪也不是不可能。而西瑶老太后一直就擅长坐山观虎斗,谋渔人之利,她通吃三家也不是奇事。”
玉旒云又剥了一枚荔枝:“嗯,不错。就是她这样我才不用担心。她一定会等到最后的强者已经产生才最终表态以求分一杯羹。所以不必怕她中途帮赵王的忙——赵王尽管去抛媚眼好了——不,我觉得西瑶才像是怡红院里的姑娘,谁送礼来她都收,抛出无数的媚眼,让每一个人都以为她对你用情至深,而她一定会等到大家都出完了价才会选择给钱最多的作为自己的入幕之宾。其他的人终究竹篮打水一场空。”
石梦泉笑道:“你的比喻真恰当。没想到你也晓得风月场中的规矩。”
玉旒云一愣,立刻反唇相讥:“哼,看来你也很清楚风月场的规矩,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的比喻恰当?”
石梦泉摇摇头,也去剥荔枝,但自己却不吃,一粒粒都摆在盘子上。玉旒云见了,就道:“干什么?火气这么大的东西我一个人吃可不行。愉郡主这是摆明了要害人流鼻血呢,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得陪我吃。”石梦泉听她这这样说才笑着自己吃了,那荔枝如此甜蜜,但在他看来却不及和玉旒云片刻的说笑。
玉旒云又接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说:“西京必须保证里里外外都是我们的人——九门的步军我们不必担心,东台大营和戚县也没问题,禁军和护军怎么样?其实我当这个领侍卫内大臣一年多,大半的时间都不在西京。侍卫府里原该有六个领侍卫内大臣,历来都是从皇亲和将军中选任。这是太宗皇帝订的规矩,当时他的几个皇子都任过领侍卫内大臣,可是这些人在太宗末年和仁宗年一个个都出了事。他们掌权时把宫廷搞得乌烟瘴气,他们死了,仁宗爷一时也没想起来谁可以替换,这差事一直由内务府总管兼任。到去年情势紧急,皇上急中生智才把我安到这个位子上——禁军和护军中的人,我认识的很多,但不认识也很多——比方现在做御前侍卫的那些人,我就一个也不认识。你以前做侍卫,恐怕认识的人比我多一些——当年和你一起做侍卫的都做了军官了吧?”
石梦泉摇摇头:“御前侍卫何止大人不认识?就连我也不认识——我是早早就出去和大人带兵了嘛。真正留在皇上身边做到御前侍卫,那是二品的武官,外放出来至少是副将,一般都要做总兵,而留在京中除非做九门提督,否则也没有什么升迁的余地,所以跟我一起做侍卫的人现在也都外放了。”
“哦,是。我想起来了。”玉旒云道,“皇上说现在的御前侍卫都是庆澜元年武科选出来的,身手还不错。就不知道底细如何。其实关键不是一个一个的侍卫,要紧的是军官……”
“对,这也正是我最担心的。”石梦泉道,“禁军和护军的军官自去年我们离京之后调换的比较厉害,原先的督尉几乎全都外放了,现在的人我都不认识。”
“什么?竟然全都换了?”玉旒云皱了皱眉头,“该死,我这个领侍卫内大臣忙到如今还没有关心到这事。真是的,皇上也没有跟我提起。关系他自己生死的大事,他倒不上心!”
石梦泉道:“新换的军官也不见得都是赵王买通的人——他们带兵带得还是很不错的。我那天听几个太监抱怨,以前他们都私通禁军夹带宫中物品出去贩卖,如今禁军都很规矩,坚决不同流合污,太监们都断了财路呢!”
“是么?”玉旒云道,“带兵带得好就不是赵王的人了?老狐狸很会做表面文章的。人人都以为他在北方使因为带兵带得好才多年来保证寸土不失,但其实呢?人家蛮族可汗的公主都弄上了手——容贵妃和悦敏一个鼻孔出气,蛮族可汗当然也早就和赵王爷勾搭成奸,大家和和睦睦的一家人,还能不‘寸土不失’吗?我想局势乱,好在浑水中狠狠敲赵王几棍子,但又不想把皇上乱在里头。不如这样吧,现在天气正热,皇上出门避暑也是好的。这样我们才有理由挑选绝对信得过的人来护驾。”
“虽是如此,却也有弊端。”石梦泉道,“毕竟一动不如一静,现在去避暑山庄围猎,万一赵王从北面悄悄调了人来,岂不麻烦?”
“可是……啊呀,该死!”玉旒云突然看到有几点鲜红滴在雪白的荔枝之上,正是鼻子流血了:“愉郡主的坏东西,竟然立竿见影的!”
石梦泉赶忙帮她拿手帕,又扶她到旁边的躺椅上仰头靠着,一壁叫下人赶紧拿冷手巾并煮些下火茶,一壁道:“明知道自己会上火,还吃那么多?我记得上次还是在庆王府,你才吃了两粒就坏事了。”
玉旒云仰着头不敢乱动,口中却道:“你的责任不是提醒我别犯错误吗?明知道我会贪嘴误事,也不阻止我,这可都是你害的——你是愉郡主的帮凶!”
石梦泉不和她斗嘴,看下人飞跑来送冷手巾,就帮她敷在额头上。
玉旒云道:“别瞎忙乎,一会儿就好了。咱们接着说。”等下人出去了,便道:“刚才说到皇城护卫——禁军的军官已经都换了,我们也不能临时调别人来。所以必要的时候,唯有叫九门的步军进宫。反正我是领侍卫内大臣,有我的手令调步军进宫也不算太不成规矩。”
“虽然不算不成规矩,但是毕竟步军和禁军是两个派系,”石梦泉道,“就算是九门的步军拿着大人的手令,到了宫门口也保不准不和禁军争起来。万一两下里动了手,那就更加给别有用心的人以可乘之机。”
“那……”玉旒云连日来在户部那边搞得一头劲,满以为自己就算周详,只等着请赵王入瓮,岂料还有这么多补不上的漏洞。她不由心烦气躁:也许只有郭罡才能对一切洞若观火,他每一次提意见看来那样轻松,那样自然,却总是切中肯綮——莫非自己和郭罡还差很远么?
“大人先别着急,我还没说完——”石梦泉依命办理西京防务,自然不能只说弊端不提对策,当下道:“其实每次大军出征归来,皇上犒赏之时都要从军中选拔战斗英勇的士兵进宫为禁军,这是升迁的捷径。这次虽然劳军的银子没有到位所以兵部还没正式办选拔的差事,不过我已经叫陈灏他们把人选好了,等你手令就先进宫当差。他们不跟普通的禁军一处轮班,只负责护卫皇上的乾清宫,皇后的凤藻宫,太后的慈宁宫,和太子的承乾宫,即使是轮转也只限于四宫之间。这等于在四宫加了第二班人马,两班都忠心,就算是加强护卫,如果原来的人中有异心,后一班正好将他制住。而且我早就嘱咐过他们,除了大人的命令,谁的也不听,相当于让大人带亲兵进宫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玉旒云道,“回头我就跟侍卫府打招呼。不过,皇宫如此之大,赵王肯定暗藏人马,有多少,在哪里,我们却不知道。除非禁军和护军全弄成两套人马,否则始终是有隐患的。但是如果都成两套人马,那就太招摇了,也绝对不可能办到。”
石梦泉道:“是。每天几班人马轮流在各处巡逻,要了解每一个人的底细,除非神仙,否则可真办不到。本来我想利用内务府总管何广田——他从仁宗朝一直做到现在,恐怕了解得比我们都多——其实他是从太宗朝就一直在宫里当差的,这样的一个老人,怕是连皇宫里每块砖头长什么样儿都摸得清清楚楚。然而一则这个人我们没有交情,二则我担心他这样一个老人,万一他是赵王一伙,我去找他打听状况,岂不是自己撞到死路上?大人请想,宫中的侍卫总是一拨一拨走马灯似的换,赵王如果要一直掌握宫中的消息,难道不正需要一个长期留在宫里的人么?”
玉旒云想想,虽然没有什么必然性,但是这生死攸关的大事,可不能赌博,只冷笑了一下:“现在真是看着人人都像贼。也好,宁可我怪错他们,不可让他们有机会害咱们。”
石梦泉道:“大人别急着开杀戒呀。因为不知道谁是贼,所以才看着人人都像贼嘛。赵王爷想让我们云里雾里,我们也可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他摸不清状况,你看我的这个对策如何——除了乾清宫、凤藻宫、慈宁宫、承乾宫,这些是要紧的地方外,其他各门、各宫和巡逻的人马,包括守卫清漪园和寄春园的那些,每天随机给他们排班轮换,次日值班表到头一日上更得时候才公布——所有人不得请假,统统在营房里等值班的消息,就说是要整顿纪律。如此一来,谁也不知道第二天会到哪里当差,就算临时想换去什么地方当差,也没那么快找着愿意调换的人。”
“好极了!”玉旒云兴奋地坐了起来,因为动作动作过猛,血又染红了手帕,石梦泉忙把她摁倒:“别激动,躺着说。”玉旒云就拿手指在空中比划着:“我明天就到侍卫府把侍卫名单弄一份来,撕开了拈阄儿。如此一来,心中有鬼的那些人,既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到哪里当差,也不知道和谁一起当差,肯定先胆怯了几分。别说没法事先计划什么坏事,就算计划了,也都被打乱,一时半刻不敢轻易行动。虽然可能会让整个禁军有些麻烦,不过关键是让某些人更加麻烦。嘿嘿,原来这种让全天下都人仰马翻的法子才是最省劲儿的,这真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啊!”
石梦泉笑道:“是,我正是看到大人在户部的动作,所以才想出了这条计策。我猜大人在户部不光是想掌握主动逼赵王在准备不足时造反,也是想摸清他这一潭子水究竟有多深,看看朝廷里究竟有多少人是他的党羽。大人要和他斗,不能只斗武力,在朝中也要分庭抗礼才行,否则还不等武斗,他就像上次大青河一样纠集官员们来跟我们文斗了。因此我们必须把文官争取过来,以防将来兵戎相见时这些人在背后使坏。”
“不错。”玉旒云笑道,“本来是怕赶你这只鸭子上架,所以不说来烦你,你自己倒领悟出来了。果然只有你最了解我心意。你分析的没错,其实我没想立刻就逼反他,如果可能,我想避免内战,用最快的方法把他消灭。当然,他不会束手就擒,所以多半是要动武的,那么我希望速战速决,才不会伤了国家的元气。只是在那之前,我一定要摸清他的底细。和咱们在外头打仗一个道理,知己知彼嘛。”
石梦泉道:“大人在户部用的这一招就好像我小时候在乡下看人晒米,沙子会掉下去,糠粃会被吹走,最终只由米能留下来。”
玉旒云笑:“农夫的儿子果然就是农夫的儿子——糠粃和沙子也都是有用之物,如果愿意为我所用,我也不会把他们丢掉的。”
石梦泉也笑笑,因商议定了皇城的防务,便问:“大人说今天找我有三件事,第三件是什么?”
“哦,第三件可是大事了。”玉旒云道,“找你喝酒。今天别人过七夕,虽然不干咱们的事,但是找你喝酒也不需要巧立名目——你有什么好酒——不对,愉郡主送你什么好酒没有?快拿出来我尝尝。”
石梦泉道:“愉郡主的确送了我不少酒,不过全都不适合你喝,否则一会儿鼻子再出血,就要去请林大夫了。”
玉旒云拿手帕看了看,似乎血已经止住了,不过未敢怠慢,害怕若真的再出血石梦泉要大惊小怪请林枢来,到时候林枢“危言耸听”,必然扫兴。因此她还是靠着,道:“好吧,不喝她送的酒也可以,你自己总有别的酒吧?叫人随便弄点小菜,我们也去看星星聊天。”
去过石梦泉家之后,玉旒云立刻发了手令到东台大营给陈灏等几位部下,责令他们即刻将选拔的兵士送到侍卫府。然后,她就按照计划以整顿纪律加强训练训练防备楚国奸细为名,开始了新的侍卫轮值制度。禁军的军官们看起来颇有些怨言,但是谁也不敢违抗命令。当时内务府的何广田也正巧来到侍卫府料理些私事,玉旒云跟他很客气地笑了笑:“何公公管理侍卫府比我有经验得多,我上任这么久,才刚刚开始亲自办点事,今后一定还要向何公公你多多请教。”何广田连忙道“不敢”,笑着道:“王爷说的哪里话?您是主子,是咱们大樾国少见的带兵天才。我是奴才,就修行一万年也比不上您一根寒毛,您别说这些话寒碜我了。”就道了少陪,自去做他的事。玉旒云则亲自监督新选的进军来到各自的岗位上,这才回到户部继续查她的帐。
京官的亏空,悦敏分给玉旒云的那一部份已经都查过一次了。不过因为一直有人陆陆续续在还钱,所以账目天天都有变动。自从玉旒云在上书房吓唬了一众官员又和殷复说了一番“救命”的话,前来还钱的就更多了。不过,因为种种原因——或者是像廉郡王一样自恃位高,或者是欠的银子太多,或者是运银子进京被抢劫——欠债未还的还是大多数。然而这种情况正如战场上劝降战俘,军官们都戏称为“敲冰”。因为开始战俘们都死硬,彼此是一种支持,像北国坚硬的冰面,一旦有人松动了,就仿佛冰上敲开了一条裂缝,敲冰的人只要适时地随便跺两脚,坚冰就会彻底崩溃,同样,当有战俘投降后,劝降的人只须旁敲侧击,最终大部分战俘都会归顺。玉旒云就像是那个敲冰的人,悦敏想要搞坏她的名声,却不知自己成了那个跺脚的。结果玉旒云即使只是不动声色地等,朝中的气氛也越来越紧张,快要达到极限。
七夕后三天,晋二娘把西京鼎兴总号和附近城镇分号的借贷票据汇总交给了玉旒云,玉旒云同户部的记录一核对,发现总共有二十七名官员从鼎兴借银还亏空。晋二娘道:“我们鼎兴的现银已经差不多了,再要多借,就会影响正常的生意。大人的大事应该也该出手了吧?”玉旒云想想,也该是时候了,就谢了晋二娘,挑了七月十四暨中元节前一天发帖子请没有还钱的以及还了钱但是在晋二娘处有票据的哪些官员一齐过王府来饮酒。
中元节鬼门关大开是全年最人心惶惶的时候。其实每年七夕一过,气氛就开始变了,人们尽量不往僻静的地方去,丢了东西也不去寻,出门归来还要照一照水盆,皆因为迷信中元节是阴间超度投胎和堕入地狱的关口所以鬼在四处游荡。京城自古就是是非地,枉死屈死的冤鬼特别多,京城的人也就特别担惊受怕。玉旒云挑了这一天找大家见面,虽然不说是为什么,但是各人心里有数,所以凡拿到请帖的人都吓得两腿发软,知道者必然是鸿门宴无疑。
这个消息自然迅速传到了悦敏的耳朵里。悦敏知道玉旒云在禁军那里有了动作,晓得她是防备赵王兵变,但是他心想:我不和你动武,你逼得文官们没处走,他们齐来和你闹事,看你如何下台。于是叫那报信的兵部右侍郎谭方不必担心:“她叫你去,你就去。要钱没有,要命一条——她还能把大家的命都要了?”
才说着,又听另一人道:“不必如此。”正是赵王进来了。“七月十五有的鬼升天,有的鬼下地狱。超度阴魂升天的那是观世音菩萨,慈航普渡,人人敬爱。而吞下大鬼小鬼让他们不得超生的,最是遭人惧怕——焰口鬼王可是每年都要被烧掉的。”他阴阴地笑着,“观音同鬼王同时在中元节这一天显灵,玉旒云既然要做鬼王,我们何不做观音?她请客,我们也请客,看看谁家热闹。”因叫悦敏也定一份名单送帖子,找来户部总帐,凡是还有欠债未还的,统统都在宴请之列。
“不过谭侍郎,”赵王道,“本王不得不麻烦你依旧到玉旒云那里去,她耍什么花样,总要有人报告给我知道嘛。”
谭方虽然有些不情愿,但是不得不从命,再说悦敏一开始就交待过,他的任务是坚决抗拒还债,唱的就是白脸,所以也非得死硬到底不可。于是七月十四这一天他就准备了一些时鲜礼品上玉旒云的王府来做客。
到了门前,见疏疏落落还是停着一些车轿,到奉茶的花厅里看到已坐了二十来个官员,心中暗道:原来还是有些人敢来赴鸿门宴的。他其实不知道,这些人就是从鼎兴借银那一伙儿,自以为瞒天过海成功,所以才大着胆子上门来。
石梦泉在玉府就像是半个主人,已经坐在上首和众人寒暄,看谭方进来,还亲自起身拱手问好:“谭侍郎,赏光,赏光。”
谭方回了礼,落了座,心里惴惴不安,嘀咕着玉旒云究竟要如何发难。其实旁人肚子里也都有疑问:既然还清了钱,为什么还请我们?
大家喝了一会茶,才见到玉旒云出来了,穿着月白竹布的袍子,和一身黑的石梦泉站在一起本来鲜明好看,但谭方等心中有鬼的人看来简直是黑白无常,脊背上不觉冒起了冷汗。
玉旒云笑着扫视了一眼花厅上的人:“时辰已经到了,看来其他人都上赵王爷家吃酒去了。也怪我挑日子挑的不好,跟他老人家撞在一起。早知就错开了,这样大家可以连吃两回,岂不开心?”
众人都干笑着答应。谭方想:就算你换日子,赵王也会换了跟你同一天,特特唱对台的嘛,其实你自己心里不也很清楚?
玉旒云道:“大家肯给我面子,我当然要好好招待。花园里已经准备好了酒席,请上席吧。”于是自己和石梦泉在前面引路,带着官员们来到花园中。
谭方等人一进花园立刻傻了眼——夏日在花园宴饮是西京达官贵人的风尚,通常都要扎彩棚,晴天遮阳,雨天挡雨,而更重要的是,家世越显赫,彩棚越华贵,廉郡王家的棚子每一根柱子都是金丝楠木的,还镶嵌了紫檀的雕饰,在棚中请客,不需花卉装饰,也有淡淡幽香,其他皇亲纷纷效仿。本来玉旒云是庆澜帝即位后的新贵,皇帝面前的第一大红人,又是风光无限的内亲王,大家总以为她家里的彩棚比之廉郡王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谁知玉府只在池塘边搭了个茅草棚,里面只够放下一张八仙桌。大家远远一望,见桌上放了一摞碗还有一只大瓦罐,玉府的一个下人在桌后站着。
这是什么意思?众官员四下里张望,再没别处设有坐席了,都不解地看向玉旒云。
玉旒云大步朝草棚走了过去。到跟前就笑着道:“各位虽然在西京任职,不过相信也知道今年甘州旱灾严重,虽然筹集了一些赈灾粮食,但是杯水车薪。听说甘州饿殍遍野。老百姓没有饭吃,我们又怎么好意思山珍海味?”
众人听了这话,不由头皮发麻:看来这就是“由头”了。
走三步退两步,大家不得已,也都来到草棚前。玉府的下人就拿起一只木勺儿来,从瓦罐中舀了些粥水,装满一碗,先递给玉旒云,接着又按人数盛了二十来份,分给每一个官员。大家看手中的粥,简直不知道是用什么煮出来的,黄不黄白不白,米粒儿也见不到,漂着一点儿菜叶,都是绿中带黑,别说吃了,光是看看已经反胃。
玉旒云偏还端着粥碗“语重心长”道:“诸位不要小看这菜粥,甘州百姓还吃不到这么好。他们既没有油也没有盐。领一碗粥回去还得分成三顿吃——这怎么能不饿死人呢?大家都是朝廷命官,我今天请大家喝这一碗粥,就是想大家不要忘记甘州百姓。”说着带头将菜粥喝了个干净。
石梦泉也跟后喝了。官员们无奈,都捏着鼻子喝了下去,有几个登时胃里就直泛酸水。
玉旒云接着道:“唉,我听说甘州已经出现易子而食的惨剧了,实在是可怜。赈灾需要多少银子?四十万两,是不是?想我堂堂大樾国就算不及楚国富庶,不及西瑶丰饶,也不至于国库里连四十万两银子也拿不出来吧?”
切入正题了!官员们想,与其跟玉旒云耍花枪,倒不如明明白白地说话,否则被她搞个晕头转向再悄悄捅一刀就太不值了。于是就有人带头道:“王爷这些天来不是一直在辛苦追查吗?户部亏空实在太严重……”
“也不全是因为亏空。”谭方见缝插针地完成悦敏交待的任务,“先帝爷轻徭薄赋,本来国库里还是有不少应急银子的,可是皇上登基以来连连大兴战事,花销之巨……王爷只管带兵不管养兵,我们兵部那里的账看起来可吓人得很!”
玉旒云早就觉得谭方有些古怪,估计他是赵王的党羽,笑了笑,道:“是。本王原来只知道打仗,不关心银两。现在奉旨管账,才知道经营艰难,深悔当初带兵在外时不能把一个铜钱掰成两半来花。本来这次查账的目的是想追讨除二百万两劳军银子,如今忙乎了这么久,也不过才追回了二十万两。所以我想,士兵嘛,也都是老百姓的父兄子侄,有哪一个想看亲人挨饿的?我就替他们做主,劳军银子不发了,用来赈灾。”
众人听了都不由一愣,但心里知道,玉旒云还有后话未说。
果然玉旒云又接着道:“不过二十万两是远远不够的。况且要保证甘州不再饿死一个人,恐怕开始预算那四十万两也做不到。大家看看,有什么办法筹集赈灾银两?”
好嘛!大家面面相觑,看看谁愿意当这个出头鸟。殷复得玉旒云“面授机宜”还清了亏空,清了清嗓子,道:“依下官之见,应该催促没有还清欠款的官员赶紧向户部还银子。只要大家都把银子还回来,户部必然银两充足,区区四十万两算得什么?”
“不错,不错!”大部分官员都附和起来。他们想,短期内筹集大笔银子无非两个办法:要不就是募捐,要不就是继续追查亏空。如果募捐,他们既然能“还”得出钱来,自然首当其冲,所以还是做恶人,支持向其他官员追债比较好。殷复有人支持,暗暗得意,又补充道:“有些人向户部借银子是为了翻修房子或者购置庄园,这都是可做可不做的事,怎比得上甘州百姓等着救命这么紧急?所以大人一定要向皇上请旨,让官员们限期还清欠银。”
玉旒云点了点头,但并没有说赞同。
谭方有点儿后悔没让悦敏多派几个人来给自己壮声势,此时只有独自反驳:“殷府尹,你也不能一竿子打翻一船人吧?不错,有些人借银子的确是为了买园子盖房子,不过有些人真的是有难处。京官的俸禄有多少?大家凭着良心来说话,你们的俸禄够你们养妻活儿么?今天在王爷面前我就不遮丑了,我自己也欠着户部银子,王爷一直追,我一直没还,为的是什么?我父母年事已高,我妻子是独生女,她的父母也都过了花甲之年。我家因此有四个老人需要奉养,靠我一个人的俸禄怎么够?我也不怕老实说,我收受‘冰敬’、‘炭敬’,虽然这不合规矩,但我迫不得已——王爷一定要追究,我只有老命一条!”说着,竟跪了下来。
“谭大人……”旁边的人赶紧来扶。
玉旒云语气淡淡的:“我知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外头的官就可以‘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京官单靠俸禄实在困难。不过这些要慢慢改革嘛,现在先救甘州的百姓要紧。谭大人,你有什么高见?”
谭方道:“下官哪里会有高见?王爷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追回了二十万两银子,这些人还银子还的如此爽快,可见并不是真的急缺钱用,而是想白占国家的便宜。王爷想要银子赈灾,应该一方面继续追讨此类亏空,另一方面让这些已经还款且家境富裕的官员捐资……”
“谭大人!”殷复打断,“你凭什么说已经还了钱的都是家境富裕只想白占国家便宜的?你不遮丑,殷某也不怕说出来——我也是刚刚还清亏空。寒舍你也来过,是什么情形难道你不记得了吗?我也是上有老下有小,乡下的穷亲戚多的是要我周济。我现在还清了亏空,过几天家里能不能开饭还是问题,你却含血喷人——不,你还想从我身上吸血,你安的是什么心?”
其他人亦都道:“就是。我们还清亏空,是因为……皇上教训过了,国库不是我们自家的帐房,不能随便从国库里借银子。我们知错能改,不管家里再困难,也把银子还出来。你们凭什么死赖着不还?难道违抗圣旨有理,我们遵旨改过的人反而要多拿出银子来么?你以为就你一个人会寻死觅活?若要逼我们捐款,我们也只好奉上老命一条了!”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很快就吵了起来——虽然表面上是殷复等还了钱的官员和谭方争执,但其实是大家一齐跟玉旒云吵闹,谁也不想户部亏空的事继续追查下去,更不想自掏腰包赈济甘州旱灾。
玉旒云心里雪亮,偏偏一句话也不插,由得他们吵,只时不时和石梦泉交换一个眼神。他们两个早就周密地计划过,还有重头戏在后面。
正当官员们闹得不可开交之时,忽然听到一人道:“原来诸位卿家都这么穷,那这笔钱看来只好由朕自己出了!”正是庆澜帝神不知鬼不觉地到了他们身边。他们不由大京,乱七八糟地倒身下拜。而玉旒云和石梦泉则一边一个紧紧护卫到了庆澜帝的身边。
“平身吧。”庆澜帝虚抬了抬手。众人这才看到他原来是微服。“甘州的灾情的确严重。”庆澜帝道,“玉爱卿,你煮的这菜粥给朕也来一碗。”
玉旒云道:“是。”那边下人早就盛好了,她双手亲自捧给了庆澜帝,然后自己和石梦泉也一人陪了一碗。官员们无法,也都递上空碗去要和皇上同担艰苦。不过,玉府下人还来不及把二十多碗粥盛好,庆澜帝已经喝完了,叹气道:“唉,朕为了甘州百姓,连月来都睡不好,原指望内亲王和永泽公追户部亏空可以迅速办妥,不想竟如此艰难。朕本来非常生气,想把所有亏空国库的官员统统问斩,不过玉爱卿早就同朕说了,你们都有自己的难处。今天听你们在这儿倒苦水,朕才真的信了,就真拿刀架在大家的脖子上,大家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你们都在过紧日子,朕却每一顿还要有几十道菜,想起来真是惭愧。所以朕决定了,由今儿个起,朕和皇后、太后以及其他妃嫔每一餐都不再超过三个菜,把内务府里的膳食银子拿出来赈灾!”
“万岁……”官员们不知他这话时认真还是赌气,吓得稀里哗啦全部跪倒,“臣等惭愧,臣等无用。”
庆澜帝道:“不是你们没用,是朕无能,是朕愧对先帝爷和列祖列宗啊!”说着竟好像要滚下泪来。
官员们不管是真没银子还是装拮据,这时候都不能再哭穷了,纷纷叩头表态:“臣等不能为万岁分忧,臣等死罪。”又有道:“臣等就算把自己饿死,也不能让甘州的百姓挨饿。”连谭方也不敢继续唱反调,一边在心里骂悦敏和赵王计算失误,一边碰头道:“臣砸锅卖铁也要把亏空还上。”
庆澜帝看着一班大臣哭哭啼啼,仿佛有些失措,望了望玉旒云。
玉旒云便道:“诸位都是上为皇上分忧下为百姓请命的好官,逼得你们砸锅卖铁饿肚子岂是长久之计,又岂是我大樾之福?再说……”不知何时她手上已经多出了一叠单据,晃了晃,道:“再说你们现在已经砸锅卖铁了,这一笔要怎么办?”
谭方故不知玉旒云手上是何物,而殷复等人却明白是鼎兴的借据,登时都傻了眼。
玉旒云笑了笑,道:“你们肯借债来填补亏空,可见你们对国家忠心。这份心意皇上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将来决不会亏待你们。不过,你们这种拆东墙补西墙的法子,也不能在朝廷中推广呀!”
殷复等人现在明白原来自己一早就被玉旒云抓在手掌心里,都低着头不敢作声。
庆澜帝道:“玉爱卿,那你有什么良策?”
“臣的确想了个对策。”玉旒云道,“不过究竟是不是良策,还要请万岁爷定夺。”当下袖中取出早就写好的折子,把官办票业的计划细细解释。
票业官办之后,在户部设立大樾票业司,管理全国借贷,并且创立票业总会,与全国票号共商借贷利率与票业律法,其法将写入大樾律。今后,凡符合新票业律借贷条件的票号、商家或个人都可按照通行利率向票业司的总号和分号借银,立字据为约,逾期不还,由票业司交刑部法办。而票业司在国家急需银两之时,也可按照票业律的规章向票号、商家或个人借贷,立字据为约,足息归还。
这条新法只要一明发上谕,所有拖欠拖欠户部的银两将按照现在西京票业会馆的通行借贷利率计算利息,官员不论品级,将限期三年内还清亏空,且即日起朝廷将开始从俸禄中分期扣除欠款。父子兄弟同朝为官的,若父债不清,可以子偿,以此类推。三年不还,票业司会清算该官员家族田产,或者责令其以劳偿贷。
当然,票业司并非普通商家,法理不外乎人情。凡确有困难的,经票业司审查属实,可以减息,免息。如果三年无法还清的,可以同户部立约,另选偿贷期限。
为免有人浑水摸鱼利用票业司中饱私囊,票业司将由户部负责出纳、结算,刑部主理审查,涉官员则由吏部协助,涉平民则由地方官协助,再由监察御史负责监督,最后由票业司郎中向议政处汇报,需由庆澜帝最后拍板。
怎么借,怎么还,怎么处理例外情况,怎么实施监督杜绝贪污,玉旒云这么多天来的思考总结可谓十分周详。众官员们虽然有些地方一时半会儿不能全然听懂,但也不得不惊叹此计划之新颖大胆。尤其当他们听到其他未还清亏空的人要开始交付利息了,心中最是痛快——他们自己从鼎兴借钱,不也要交利息的么?这样总算公平!而谭方则是心想:不知赵王爷那边撑不撑得住?如果皇上这次来硬的,我还是早早把银子还上为妙!
玉旒云一气说完,用了一顿饭的时间都不止。官员们一直跪着,两脚发麻了,才听她问:“万岁觉得臣的办法可行么?”
其实今日请庆澜帝来助阵,也是玉旒云早就计议好了的,所以官办票业也一早和皇帝汇报过了。庆澜帝并无异议,且大加赞赏,唯独担心群臣受到赵王挑唆,反对改革。玉旒云拍了胸脯,说必然成功。这时庆澜帝才看出她的这场鸿门宴是这个功用,即清了清嗓子,道:“朕……朕看着不错。不晓得诸位爱卿以为如何?”
官员们还能说什么?都碰头道:“皇上圣明,内亲王的提议正可解决亏空难题,又不至于全不近人情,实属上策。”
“既然这样,”玉旒云道,“我明日就把这折子递上去,各位是国之柱石,希望能够多多支持。”
“是,是。”官员们哪敢摇头。
庆澜帝道:“何必还等明日?既然诸位卿家都愿意支持玉爱卿,不如把这折子改成联名的嘛。笔墨都是现成的,这就签了名,直接交给朕,否则从上书房那里弯来绕去还不知要耽搁多少时辰呢!”他的语气纯是建议,但是旁边早就已经呈上了文房四宝来。官员们一看,知道不能够骑墙,反正设立票业司对自己也没害处,就一个跟一个乖乖在折子上签名。
谭方是最后一个,本来想乘人不注意告个更衣赶紧溜去给赵王父子报信,但是一看四周,早就有二三十个家丁打扮得壮汉牢牢把守——看来并非玉府下人,而是庆澜帝微服出宫带的近身侍卫。谭方捏了把汗:罢了,罢了,这里签名支持票业司多他一个不多,赵王那边抵制清查亏空少他一个不少,先签了吧!于是他也到跟前提起笔来。扫了眼折子,心中又不由一抖:原来除了今天来赴鸿门宴的诸位官员之外,潘硕、卢近、陈灏、慕容齐等玉旒云的新老部下早已签过,石梦泉自然不在话下,名字就写在玉旒云的后面。谭方暗想,得把这些名字统统记下来汇报赵王才好!
不过,玉旒云并没有给他时间记忆,见他签好,就将折子抽了过来,双手呈给庆澜帝。庆澜帝笑嘻嘻接了,道:“玉爱卿,听说你今天本来请了很多人,不过到的很少嘛。”
玉旒云道:“是,回万岁的话,因为赵王爷和臣同时宴客。请的客人也大致相同,大家总不能□□。臣想,永泽公也是户部查账的钦差,今天应该亦是请诸位大人去商议填补亏空之事。反正都是为皇上分忧解难,是他做还是臣做又有什么关系?也许明天永泽公那边也想出妙计,另递上一条联名折子呢?”
庆澜帝道:“那最好不过。朕想,现在的关键不是逼人还债,而是把国库的窟窿填上。希望永泽公也会有妙计。不过玉爱卿的这条计实在很好,诸位爱卿如果今晚散席还有功夫拜会同僚,不妨跟他们交流交流。明□□会上议起来,那些今天没来的人也不至于全模不着头脑,说不上话嘛。”
这意思很明显,大家想,就是皇上采纳了玉旒云的建议,要他们立即去找其他人也一起支持,趁着今晚想好怎样在朝会上有理有力地说票业官办的好处。虽然感觉自己是被人于股掌中玩弄了一大圈,但是静下心来想,的确新法好处众多,为何不卖个人情给皇上和玉旒云呢?于是除了谭方之外,所有官员都连声称是。
庆澜帝因道:“好吧,朕知道朕呆久了,你们也不痛快,朕这就去了。”便举步朝外走。官员们才站起来没一刻,又要跪送。只玉旒云和石梦泉率领那群微服的侍卫跟在庆澜帝身边,亲自送他出门去。
才踏出花园,庆澜帝就长长地吁了口气,道:“怎样?玉爱卿?你教朕说的话,朕没说错吧?”
玉旒云笑笑:“没错。皇上说得简直好极了!”同时她也看了一眼石梦泉,仿佛是说:准备好了吗?开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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