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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花谢了又开,满院冷香,片片残瓣飘落在皑皑积雪上,那白里点缀着零星的红,好似宣纸上沾了滴滴朱墨。
一只麻雀落在围墙上,抖抖身上的落雪,叽叽喳喳啼叫几声,随着这鸟叫,学堂内外也都跟着响起了郎朗读书声,抑扬顿挫,轻重缓急,满室学生举着书本,齐齐摇头晃脑。
尹秋尽可能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偷偷在夫子看不见的时候打了一个绵长的哈欠。
她困得快要睁不开眼了。
虽说外出这几日她没少睡觉,可行路终究是有些累的,何况昨夜同公子梵一番交涉后,尹秋久久不能平静,心绪复杂,思索良多,天亮前才合上了双眼,可还没等她彻底熟睡过去,弟子院里的钟声就已响起了。
尹秋视线模糊,已然看不清课文写了什么,只能下意识跟着别的学生囫囵念着,她强打着精神不让自己睡过去,却拦不住眼皮愈发地沉重,控制不住地闭起了眼睛。
倏然,一道惊雷般的响动骤然在耳边炸开,尹秋昏昏欲睡间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汗毛直竖,顿时回了神。
她神情惊慌,睁眼一看,便见夫子手握戒尺立在案边,喝道:“大清早萎靡不振,夜里做什么去了!给我站起来!”
尹秋满脑袋瞌睡虫顷刻间跑了个干净,这下是一点困意也没有了,她心中暗道不好,下意识就要动作,可还不待她起身,却见旁边的孟璟忽地站了起来。
尹秋惊魂未定,这才发觉夫子的视线并未落在她身上,而是瞧着孟璟道:“你才入学多久就开始心不在焉!会认几个字了?会背几篇文章了?不成器的东西!”
孟璟垂着头,满脸睡眼惺忪,明显精神不济,面对夫子的责骂也无丁点反应,只是一声不吭地站着。
见他一副蔫头耷脑的样子,也不知道第一时间认错,夫子更加火大,又是一道戒尺摔在案上,怒道:“给我到后面罚站去!”
孟璟面无表情地揉了揉眼,拿着书本磨磨蹭蹭地离开了座位。
尹秋正暗自庆幸自己没被发现,却见夫子又指着她道:“还有你!以为老夫眼瞎看不见么?还不快站起来!”
尹秋被他吓得一抖,赶紧“嗖”的一声站了起来。
“一个两个都不知道夜里干了什么!”夫子大怒,看着尹秋道,“我把他安排到你身边,就是因为你平素表现得最好,希望你能给他做个好榜样,你倒好,竟和他一同打起瞌睡来了!”
尹秋忙俯身作礼,谦卑道:“夫子别生气,学生知错了,以后再不犯了。”
“你也给我站到后边儿去!”
当众挨了顿骂,尹秋真是羞惭万分,赶紧抱着书本埋头跑去了后方。
夫子余怒未消,就着此事将两人好一通臭骂,还将其他安分的学生也训斥了一番,后才又板着脸讲起课来。
整整一个上午过去,夫子也未发话叫两人回座,尹秋不敢再开小差,学得格外认真,反观孟璟却是一脸无所谓,书本松松散散地拎在手里,也不见他听课。
到了放学,室内的学生们都鱼贯而出,去了饭堂用饭,夫子考了两人今日所学的内容,尹秋倒是对答如流,表现不错,孟璟却是答得磕磕绊绊,不成体统,夫子多问两句他还烦躁起来,丢出一句“我没听当然不知道!”,便打死也不再开口回话,气得夫子破口大骂,又罚他们两人停了武课,饭也不准吃,即刻去藏书阁擦地。
·
藏书阁在问心峰上,共有两处,一处藏武学,一处藏文学,两栋小楼修建得相差无几,都有三层高,听闻有学生前来受罚,楼里的弟子们都落了个快活,交代了一下注意事项,便都哄笑着玩儿去了。
要把这两栋楼的地都擦干净,那可不是易事,尹秋弓着腰擦完了一间房就已累得大口喘气,满头是汗。
楼里没什么人,十分安静,问心峰上的弟子多半也都只是些闲差,是以期间也没什么人过来巡视,尹秋老老实实解决完一层楼,已是快一个时辰过去,她提着木桶下楼换了清水,回来时孟璟仍是歪在廊椅上动也不动,手里的帕子也还是干的。
絮雪无休止地飘落着,天地间都笼罩在一片雪花中,孟璟垂着头靠坐在廊边,穿着一身纯白的弟子服,身形瞧来很是单薄,他脸上带着明显的病气,面色发白,眉头紧锁,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尹秋看了他一眼,又将目光移开了。
照这速度,要把剩下的两层楼擦完估计得干到戌时去,尹秋揉了揉臂膀,正要进楼,背上却忽然被什么东西砸了一下,她伸手摸了摸,触到一片冰凉。
孟璟捏着几个雪团,抛起又接住,眉目不善地迎着尹秋的视线:“看什么?”
尹秋皱了皱眉,没打算理他,兀自入了门去。
她前脚才跨进门,后脚就响起了孟璟的脚步声。
“站住!”孟璟一股脑将手里的雪团全扔到尹秋身上,道,“你别擦了,咱们打上一场!”
尹秋步伐一顿,心道这人又发什么疯?但想了想还是忍了,不想与他起冲突,免得闹大了被人知道,又少不了一顿罚。
孟璟实在是心里憋屈得厉害,找不到地方发泄,他想拿尹秋出气,奈何尹秋是个忍气吞声的,并不理睬他,孟璟一拳打到棉花上,没劲得很,却又恼怒,他只得想方设法缠尹秋,揪住尹秋的衣角道:“来打架!”
尹秋无可奈何,终于开口道:“你再不干活,一会儿师兄师姐们回来,会跟夫子告状的。”
“你以为我会怕?”孟璟不肯松手,“来啊!咱们打一架!”
尹秋说:“你找别人去,我不会跟你动手的。”
孟璟哼笑:“你怕什么?你若是堂堂正正,就别老躲着我。”
尹秋被他搡了几下,差点打翻桶里的水,她越是躲避,孟璟就越是得寸进尺,直抓着尹秋一推再推,尹秋本就一肚子烦心事,始终惦记着今晚公子梵还会来,她忍了又忍,乍然间想到孟璟从青罗城起就对她大打出手,现在入了宫也蔑视宫规暗地里欺负她,不免也动了气,一个折身将孟璟反推了回去。
尹秋不过是防守,并未主动出手打他,也没用什么力气,却见孟璟被她这一下推得连连后退,最后竟一屁股摔在了地上。
“我……”尹秋诧异地看着自己的手,“我不是故意的。”
孟璟从未习过武,又体虚力乏,之前在青罗城是因为尹秋也还病着,又不想和他发生争执,所以只有挨打的份,而今尹秋已经习武多日,身子也养好了,毕竟是拿了武试第五名的人,若真要打起来,孟璟早已不是她的对手。
然而两人都没意识到这事,尹秋也没料到自己随手就把人掀翻了,孟璟亦是大感意外。
“虚伪!”孟璟怒不可遏,跳起来又是一脚朝尹秋踹去,“还说你不会跟我动手?”
“我说了不是有意的!”尹秋一个闪身避开,同时又抬手制住孟璟袭来的拳头。
“好啊你!”孟璟脸色铁青,“学了几天武奈何不了你了!”
尹秋真是拿他没办法,只得后退几步拉开距离,说:“别打了,闹出动静咱们都不好过。”
发觉自己已经打不过尹秋,孟璟挫败至极,且不甘心,指着尹秋的鼻子道:“我就要跟你打!”
他说罢,整个人猛地朝尹秋一扑,直将尹秋扑倒在地,手上动作看着凶狠,实则却是毫无章法,也没什么力气,尹秋将他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每一次都恰到好处地避开,一点也没被孟璟挨着。
见他不依不饶地缠着自己,尹秋禁不住怒从心头起,抬腿踹开孟璟,起身道:“你再这样,我就出去喊人了。”
孟璟被她踹地抽了口冷气,咬牙道:“……你喊!”
尹秋瞅准时机站起身来,一时间也有些动怒,说:“你这么想跟我打架,可你现在是打不过我的,别闹了。”
闻言,孟璟微微怔住。
虽然尹秋说的是事实,但孟璟哪里忍得下这口气?他好歹比尹秋大几岁,却连一个比自己小的都打不过,还被对方言语轻视,真是莫大的屈辱。
“你这个……”孟璟抬起手,遥遥指着尹秋,气得上气不接下气。
尹秋看他仪表狼狈,皱了皱眉,但也没再接话,提起木桶就要上楼。
她才迈了几阶楼梯,身后便又传来“咚”的一声闷响,像是什么沉重的物什落在了地上。
尹秋回头一看,竟见孟璟倒在地面,两眼翻白,浑身抽搐。
尹秋脸色一变,急忙丢下木桶跑过去将人扶起来:“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孟璟一张脸涨得通红,不多时又变得惨白,他瞳孔涣散,呼吸急促,两手两脚先是胡乱舞着,尔后又僵硬起来。
见他这副形容,尹秋知道他一定是气昏了头,惹得心疾复发,便赶紧放下他朝外跑去,大喊着“来人”,却迟迟不见人来,尹秋心急如焚,既想跑远些叫人来帮忙,又害怕自己走后孟璟出事,一时间真是左右为难,拿捏不定主意。
正一筹莫展时,倏听孟璟像是缓过一口气似的,奄奄一息道:“药……药……”
“药?”听到他的声音,尹秋复又跑回孟璟身边,“哪里有药?”
孟璟抖着手,指着自己的胸口。
尹秋赶紧在他胸口摸了摸,摸到一团小小的柔软,问:“这个?”
孟璟身子一颤,像是被什么东西烫着一般,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放、放屁!不是……不是这个!”
尹秋被他骂的莫名其妙,后才终于摸到一个药瓶,她不敢迟疑,火速倒了粒丹药喂进了孟璟嘴里。
孟璟又断断续续地喊着:“水……水……”
这地方哪来的水?尹秋张望一阵,没瞧见什么茶桌,无法,她只能将先前打来的清水用手捧了一捧,喂给孟璟喝。
吞了药,又灌了水,好半晌过去,孟璟才有所好转,但也疼的大汗淋漓,痛苦地呻吟。
见他这样难受,尹秋真是追悔莫及。
早知道就不跟他计较了,过往忍让了那么多次,又何惧这一回?幸亏孟璟没什么大碍,否则她此番就真的成了杀人凶手了。
·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外头的天色渐渐沉下来,楼里尚未点灯,显得一片昏暗。
“孟璟?”尹秋跪在地上,轻轻晃了下身边两眼紧闭的人。
孟璟没反应。
“孟璟?”尹秋再次唤道,“你醒醒。”
“闭嘴,”孟璟极其不耐烦地睁开了眸子,眼底一片寒凉,“你吵死了。”
尹秋心有余悸,长出一口气道:“你吓坏我了,这会儿还有没有事?”
孟璟按着心口“嘶嘶”地抽气,无力道:“还不是被你气的。”
尹秋心道那也是你先惹的我,但她没说这话,只闷声道:“我真不是故意的,你还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察觉尹秋的目光中透着明显的关心,孟璟像是愣了一下,继而别过脸,干巴巴道:“没有,你走开。”
尹秋看了看四周,瞧见厅内的书架边有一方低矮的长案,说:“地上太凉了,我扶你起来到那边躺着罢。”
孟璟看她一眼,仍是生硬道:“……不要。”
尹秋只好将外袍脱下来盖在孟璟身上,说:“那你好一点就自己起来罢,还有两层楼没擦呢,我得去干活了。”
柔软的外袍带着暖人的体温,还噙着一股独属于姑娘家才有的馨香,孟璟皱着眉,抬起手想将那袍子揭开,顿了顿却又把手放了回去。
“随你便。”
尹秋又守了他一会儿,后才又重新提过木桶上了楼去,经历了先前那一出,尹秋更是心情复杂,但也愈加卖力,待擦完了所有楼层,天色已经彻底黑了,尹秋下得一楼大厅时,孟璟已不见人影,不知去了哪里。
冬夜的天向来黑得快,尹秋估算了一下时辰,想是武课已经结束了,她累得四肢酸痛,腰板儿也挺不直,今早走得急也没吃早饭,一整日下来颗粒未进,滴水不沾,此刻饥肠辘辘,还口干舌燥,但她更多的还是困,真想随便找个地方睡上一觉。
行出楼外倒了脏水,清洗好了木桶和帕子,原本驻守藏书阁的弟子们也都回来了,检查后甚为满意,都吩咐着尹秋早点回去休息。
尹秋想着孟璟或许是早就走了,便也不去找他,行出大门时,却听身后几名弟子交谈道:“还是姑娘家省心,地擦得干干净净,那小子一看就是个偷奸耍滑的,都这时候了一层楼都没擦完,可见平时也是惯会偷懒的,怪不得会被夫子罚。”
“可不是,态度也不好,一点不知道尊敬咱们这些前辈,问他两句还要出言顶撞,当真是无法无天。”
“你们没听说过他罢?我倒是有所耳闻,一进宫就闹事,出手打人,也不知是哪里来的野小子。”
“人家说自己有病呢,我看他真病没有,懒病倒是一堆,罢了,不去管他,反正夫子说了,什么时候擦完什么时候放人,咱们该干嘛干嘛去。”
……
夜雪茫茫,势头越发大了,尹秋听完这些话,转身朝另一栋小楼看了看,这时灯盏都已亮起来,烛火晃动间,映出窗纸上一道提着木桶走得一瘸一拐的身影。
尹秋看着那影子,沉沉叹了口气,抬腿迈下了石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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