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腊月初六,午后便飄起雏鸭绒毛般的嫩雪,直至入夜也未停歇。澄心观建在有奚山麓,依山取势,缘游山行道向上遍植金线柏,有五殿七阁十三洞,绵延数里。自山顶凌视,只见一片莽苍雪白,如在仙宫。
为筹备初八的腊祭大典,澄心观连着多日闭门谢客,除了五重大殿灯火通明,其余配殿俱是黯淡在夜色之中。
五重殿后,有一单檐歇山五重阁楼,门前有石狴犴两头,其中灯火晦暗,但时有金芒辉耀。
两个知客道士将手揣在棉袍袖中,哈着气,絮絮穿过。
“什么客,这么晚了还要奉茶!”
“听说是位稀客,道尊原本打算闭关,听说客来,亲自出关相迎。”
“如此尊贵,总不见得是吴王吧?”
“嘘,别瞎说。”
其中一个脚底打滑,险些撞上石狴犴。他惊悸地看一眼阁楼,喘了口气:
“这不度阁中锁了两个大妖怪,师尊怎么也不派人看管?万一跑出来害人可怎么办?”
另一个嗤笑:“你懂什么?不度阁中有玄旌法阵,若无师尊亲自开启法阵,谁也近不得妖物半分,何须再派人看守?”
两人说说笑笑,穿过前殿,往知客堂去了。
两个墨色身影自山顶翩然破雪而下,无声地落在不度阁的檐角上。
阁中第三层,两张金色大网相对支张。网线并非实体,而是无数道金色电光穿梭而成,在半空中缓缓浮动。大网的末端均汇聚在阁中一座石狴犴的口中。
金网的中心,各如缚茧般困着一个老五。
盘棘已回复了红发僧的模样,只有头顶触角仍未收回,每过一段时间便奋力挣扎一番,直到疲惫无果,喘息着休息一会儿,又不死心地再试。
与他相反,兰荪盘膝坐在金网之中,静心打坐。见盘棘吵得厉害了,他半阖的双目张开:
“何必再作无谓挣扎?”
盘棘面目赤红,冷笑:“你我修行百千年,难道就是为了让一个牛鼻子老道焚烧祭天?我不甘心!仙途近在咫尺,怎能半途而废?”
兰荪叹息:“盘棘,你我也算旧相识。你蜈蚣一族为霸占有奚山,险些将我菖蒲族屠戮殆尽,不过是因为菖蒲香专能克制蜈蚣罢了。我菖蒲族修行首重炼心,在伤人法术上远不及你们,这才被压制多年。这些都是你我两族私怨,你死我活,亦是物竞天择。但你攀上了什么妖尊,正途不走,偏走这炼香吸魂的偏门,危害凡间,早已自毁修行,还谈什么仙途?”
盘棘恨声:“你又好到哪里去?你们菖蒲族人整日夸口,族中有一个离功德圆满只差一步的兰荪。我还道你早已名列仙班,谁知却为了个凡人女子在闺阁中龟缩了这么多年。你们菖蒲修君子心,这回我偏就破了你的君子心!”
兰荪默了一默,竟没反驳。半晌摇头:“一切孽缘,自有因果。我不怨,亦不悔。”
盘棘似是觉得讽刺,嗤笑一声,忽然心念一动,红眸如火电射向石柱之后:
“什么人?”
石柱后的闻桑看了严衍一眼,汗然低头。这隐匿灵力之术他修习年限尚浅,一不小心就漏了一分出来。
严衍倒是没说什么,拉下蒙面黑布,负手自石柱后踱出。
“是你!”盘棘瞪着他,“断妄司的人,也如此藏头露尾?”
严衍淡淡一笑:“断妄司依法度办事,特来问两位之罪。”
盘棘的目光越过他,在他身后畏畏缩缩的闻桑身上打了个转,又调回来:“我等被澄心道尊拘在这里,你们问了罪又有何益?”
“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若为无辜,断妄司自会相救。”
盘棘磔磔怪笑:“这玄旌法阵,你破得了?”
严衍不语,回身一个指诀打出,竟划破了兰荪身侧一道金网。兰荪微微一怔,以崭新的目光打量了严衍一番。
“天官印?原来是断妄司天官到了。”
玄旌法阵乃道家至高法阵,除非施术者本人,否则无法破解。但断妄司受领天命,天官持有万法道印,自可破解一切凡间法阵。
兰荪左手得以从网中解脱,却并未移动。反是盘棘见状大喜,高呼:“快放我下来!”
“不急。”严衍松了松手腕,踱步靠近:“我问,你答。”
盘棘道:“你要问什么?”
严衍淡笑:“返魂袖中春,可是你所制?”
盘棘陡然变色,神情在惧怒之间数次变换。末了,阴恻恻道:“你问这做什么?”
“去岁,采办使苏玠在软霞楼中被害,花娘菡萏自承为真凶,供认不讳。菡萏于秋后处斩,尸首被葬在南门外十三里的野松岗。恰好,我于日前寻到菡萏尸首,虽只余白骨,却仍在骨中检出了一味奇香。”
黑衣冷峻的男子脊背刚直,负手而立,宛如铁面无私的神祇,怒目叱道:“将返魂香掺于花楼常用的袖中春,裂其魂魄,夺其心志,栽赃嫁祸,是不是你所为?!”
就算是断妄司天官,也不过是个凡人,眼前之人这一喝之下,却似挟着洪荒雷霆之势,万钧排面而来!
仙胎!又是一个仙胎!
盘棘惊惧大起,眼中赤红尽褪,现出青白瞳孔。
“不!不是我!”
“去岁你藏身赵家香药局,专做袖中春,尤其与都知樊霜过往甚密。其后花楼中花娘多有发疯暴毙,赵家香药局疑心你,又不敢声张,便将你辞退,你才进入秦家香药局。你求仙心切,手下人命想必不少,怎么一个小小的菡萏,你就不敢承认了?”
语如千斤石,在盘棘耳边重锤,他瞬间大汗淋漓,半晌怒道:“焚身祭天又如何?老子不怕!我不要你救了,你走罢!”
闻桑听得稀里糊涂,小声问:“师伯,你什么时候去验了菡萏尸骨?”
严衍不答,继续逼问:
“你如此惊慌,可是和你口中的妖尊有关?你以返魂香控制菡萏,是因为受了妖尊指示,要杀害苏玠?”
盘棘崩溃大喊:“你别问了!”
严衍面如铁石,继续道:“盘棘,世间老五,若是戕害黎民,终究只有堕入魔道一途。你虽罪孽深重,但若能迷途知返,随我回断妄司剔骨断妄,从头修行,仍有前途,也不枉来这人间走一遭。”
正当此时,不度阁外忽地传来人声:
“雪厚路滑,道尊且看着些脚下!”
有人轻笑了一声,随即霍善道尊和煦慈祥的嗓音响起:“小心为贵客掌灯。”
严衍神色一凛,与闻桑对视一眼,一同飞身跃上房梁。随手在脚下捏了个静声咒,不度阁的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两串脚步声直上楼阁,一轻一重,轻者法力身后,落地几近无声,自然是霍善道尊,重者一步一拖,似杂念极重,心不在焉。
这步音……倒是十分熟悉的。
呼吸间两人已上了三层。那“贵客”身着银兔毛边的绣金嫩黄斗篷,宛如从雪地里攀折进一丛盛放的迎春花。
她抖了抖身上雪,向后褪下斗篷帽子,凝脂一般的小脸带着惯有的亲切笑靥从绒毛堆里露出来。
果然是她。
严衍微不可察地皱起眉。她不好好在家养病,来此作甚?
春花搓一搓近乎冻僵的双手,笑呵呵看着如蜘蛛网中猎物一般被困的盘棘和兰荪:
“道尊果然道行深厚。这两个妖怪被捆在这网里,不会轻易挣脱吧?
霍善道尊淡淡含笑:“春花老板勿忧,除非仙人到此,否则绝不可能破除贫道的玄旌法阵。”
“这我就放心了。”春花长长吁了口气,揣着手道:“我想私下问他们几句话,不知道尊可否行个方便啊?”
霍善道尊轻抚了抚雪白长髯,和颜悦色道:“虽则他们已被玄旌法阵所困,但为春花老板安全计,贫道还是陪伴在侧的好。”
“……”春花与他对望一眼,明白对方心志坚定,绝不会在此事让步。
于是叹道:“既如此,小女子待会儿若问出什么不体面的话来,道尊就当没听到,可还行。”
霍善道尊微笑:“自当如此。”
春花清了清嗓子,踏前两步,先对兰荪开了口。
“兰荪公子,我听说你在十年前曾受人恩惠,这几年都跟在恩人身边报恩?”
兰荪静静看她,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那个……我近来总做梦,平白想起许多以前的事,于是就突然想起……”她笑盈盈望着他,“你的恩人,似乎应该是我呢。”
兰荪一呆,便看她从腰后摸出一个紫檀的小算盘,拨了几下:“当年我从有奚山移植了菖蒲七十九株,都按一品兰花价格卖出,每株十八两。扣去车马、人工、铺租,净得利一千零二十五两,你再容我抹个零,就算一千两。”
“……”兰荪云淡风轻的脸色现出几分茫然来。
对方还在飞快拨打算盘珠子:“如此我还欠你一千两。不过呢,你前几日与这蜈蚣精合起伙来诓我害我,还割我头发,怎么也得算个精神损失。误工十余日,我铺子里也少赚了不少钱,合计么,也就算是一千两吧。”
翘翘指尖猛然停顿,合为手掌,托起那算盘,往兰荪面前一递。
“我这个人啊,最讨厌当日账不能当日清,总想着你这两笔账,我也睡不安稳。今日见着你,咱们就前债后债相抵,你不必找我报什么恩,我也不记你的仇。就此两清,可好?”
兰荪愕然瞪着她,竟不知说什么好。
房梁上,闻桑喃喃道:“这春花老板,三更半夜跑来找妖怪算账,是不是神经病啊?”
作者有话要说: 抓个虫。
我很卡但我不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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