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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月到了下旬,鸳鸯湖上结了一层薄薄霜意。湖上画舫早已泊岸停工,湖堤只有几株银杏和晚枫赭黄相映,其余俱是秃枝,全无夏秋时节的热闹繁华。这世界多雨,又下不大,都是尘埃般的稠密,扑面微凉。

闻桑带着一身寒意撞进四海斋的包厢,抖了抖身上浸润的水珠,老实地行了个尊师礼。

“师伯!”

严衍示意他在对面坐下,将温好的酒与他倒一盏。美酒入腹,通身熨暖起来,闻桑“哧”地吸口气:

“您当了春花钱庄的大账房,越发阔绰了,一两银子一坛的梨花觞也喝得!”他凑近些,“老实讲,春花老板给你一月多少例钱?”

严衍淡淡一笑:“二十。”

“二十两银这么多?”闻桑掰着手指算,是自己的十几倍呢!

“二十金。”

“……”闻桑被震住了,半晌一拍桌子,“那是二百两银啊!一年就是……两千四百两银啊!”莫说他的月银了,就算是他断妄司天官的俸禄也没有这么多啊!

他越想越激动:“要不您在这多干几年,买个大宅子,再把剩下的钱给断妄司的兄弟们涨涨俸禄……”话语渐渐放肆,在严衍面无表情的注视下,又瞬间归于老实。

严衍轻哼一声:“让你去查那花娘菡萏,可查清了?”

闻桑喝了一大口酒,爽快地呵了口气:

“这事说起来也有几分古怪。苏玠一年前到汴陵任采办使,确实频频出入欢场,与花魁都知们相交甚好,尤以软霞楼的樊霜与他过从最密,但似乎从未留宿。至于菡萏,苏玠到汴陵之前,她已经从万花楼赎了身,不算是花娘了。听说她性情颇有几分冷傲,不受客人欢迎。赎身的银子据说是自己凑齐的,当时鸨娘还怀疑这钱来路不明,但菡萏出手十分大方,鸨娘贪财,便没多追问。”

“据万花楼的鸨娘说,像这样的,多半是找了个富贵良家子上岸,因对方身份太高,只能把她养在外头,不能亲自出面为她赎身。不过从那以后,他们就再没见过菡萏。”

“府衙结案的卷宗里记载,苏玠被害当晚,本是要留宿在软霞楼的樊霜处的,樊霜还在楼下迎客,尚未回房,那菡萏却冲了进来,一刀杀了苏玠。动机么,自然是因妒生恨了。”

严衍皱眉深思:“如你所说,菡萏早已是自由身,又是如何结识了苏玠,还因爱生恨?”

闻桑一愣:“也许是……在外面?”

“苏玠在欢场中尚能守身自持,却偏跑到外头去结识一个已赎身的花娘?”

闻桑苦着脸:“师伯,我知道你和苏玠是有些交情的。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他偏好哪一口呢?”

严衍哼了一声:“我与苏玠,不过有几面之缘。”

苏玠比他小七八岁,并不相熟,倒是他长兄苏瑾在吏部任职,打过不少交道。苏家祖上与严衍祖上同是助太/祖开国的元勋贵胄,簪缨世族。严衍的祖父早年曾任宫学太傅,对苏家的家教,向来有些看不上,常说苏家满门都是沽名钓誉,好大喜功之徒,只有小儿子苏玠还有几分干净颜色。

倒是没有料到,最终是他,成了败坏苏家清誉的“害群之马”。

“菡萏在万花楼,可有关系密切的花娘,可有常年相好的其他恩客?”

“呃……似乎有一个叫云暖的,与菡萏交好。菡萏事发后,她好像也被一家富户买走了。”

“买走她的富户是谁?还有,菡萏死后,尸首是何人收殓?葬在何处?”

闻桑一怔:“这倒不知。”

一记冷冷的眼风扫来,闻桑哆嗦了一下:“我这就去查。”

严衍叫住他:“不必,我已查到了。”

“……”闻桑想起,从小到大,他在大师伯手上就从没及格过。

“我还有一事要和你交待。”

“师伯请吩咐。”

“过几日澄心观中要办腊祭,观中人多眼杂,势必松散。你随我一起去探一探。”

“……”闻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满面疑云,却又不敢说话。

严衍叹口气:“你想问什么?”

闻桑嗫嚅半天,大着胆子问:“……师伯,你来这汴陵一个月了,又查商人,又查花娘,现如今还要查道士,这……”

严衍看他一眼:“澄心观可不是普通的道观。那位霍善道尊与我师父,你师祖还是旧识,论起来,连我都要称他一声‘师叔’。”

“既然是师祖的旧相识,咱们又何必再查,有什么疑问,直接登门询问不行么?”

说起来,上回在有奚山遇上霍善道尊,师伯也是避走不见。

“你可知道,吴王当年为何将封地选在此么?”

“咦?”天爷,这又跟吴王有什么关系?

先帝争太子位的时候,吴王很是出了把苦力气,先帝登位后,由着吴王在江南选一块封地,吴王便选了汴陵。二十多年下来,各地几个藩王的封地赋税无力,渐渐势力衰微,只有吴王在汴陵树大根深,财势与民望都蒸蒸日上。

“当年,正是采信了霍善道人的天演术,吴王才将封地选在了汴陵。师父在世时,对霍善的推算颇不以为然,曾亲至汴陵堪舆,却没有发现什么宝气财脉。”

闻桑不解:“不是说,开国之初,便有位断妄司天官来过汴陵,断言此地有财脉汇聚么?”

“断妄司典籍我熟读多遍,从未有过天官到汴陵堪舆的记载。”

春花回到府中,下人报称,有客在花厅相候。

“寻府派了位小厮过来,说是有要紧事禀告,今日非见到您不可。”

春花一怔,这倒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寻仁瑞能有什么要紧事和她说?

寻府小厮戴一顶瓜皮小帽,身量娇小,正端坐在花厅中喝茶,见春花进来,一个抬头,露出清秀非常的脸。“他”站起身,十分端正地行了个男子礼:

“长孙小姐,我们老爷有些生意上的消息,让我给您带几句话。”

“……”

春花木了一瞬,才道:

“既是生意上的消息,你们都下去吧,没有我的吩咐,不要近前。”

下人们对此类命令并不生疏,远远避了,花厅中只余两人。春花在上首坐下,翘起个二郎腿:

“你哥哥若知道你这么跑过来,定要找我麻烦。”

传说中端庄守礼,谨言慎行的汴陵第一美人握住袖缘,两脚鞋尖内侧轻轻摩擦,局促地仿佛要缩入底下。

“我也是没有办法,除了阿荪,我……只有春花姐姐这一个朋友。”

春花勾起唇角:“咱们这十年,好像没说过几句话。”

寻静宜微红着脸:“你也许不信,咱们小时候一起玩儿的情分,我一直是记着的。”

春花在心里默念了十遍“和气生财”,才耐心地冲她又笑了一笑。

“寻家妹妹,你大病初愈,冒着有损名节的风险登门,必是有难事要求我。你姑且说着,能不能办,我听听再说。”

寻静宜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我想请你,帮我救救阿荪。”

寻静宜十岁那年,寻仁瑞备下重礼,亲上澄心观,请霍善道尊为小妹起卦。道尊破例起天演术,得了一签,解道:寻家女姻缘贵重,非王即爵,日后带挈满门富贵荣华。

只有一条凶险:女子体弱,易遭风邪侵袭,需惜护闺誉,严守闺训。

寻仁瑞大喜过望。汴陵城中,非王即爵的,除了吴王府的世子长思还能有谁?

自那日起,寻仁瑞为妹妹请了三个师傅,四个嬷嬷,分别教导诗书礼仪,琴棋书画,香花绣茶。明明是商户女,偏要成云中雁。寻氏静宜像一件奇货可居的奢品,被哥哥小心收藏,只待逢时,千金而沽。

父母早亡,她十九年的人生中的一切,都由兄长一手掌控。只除了一件事,她悖逆了兄长——那便是十二岁上,于花园雾气中悄然出现一个墨绿襕衫的俊雅青年。

青年自称兰荪,为报恩而来,请她提一个愿望,他必竭力为她达成,即使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

“走兽百,花木千。某修行已近千年,止有这一段恩缘未了。待报了此恩,便有飞升的机缘。”

她受宠若惊,虽然记不起曾救过他,但孤单的绝望盖过了冒认恩情的愧疚。

“不用粉身碎骨。”十二岁的寻静宜大着胆子说。

“你可以……做我的朋友吗?”

研习香道的快乐之外,阿荪是她漫长无聊的人生中唯一的友情慰藉,兄长和师傅们并未规制,无法规制,也不会打扰。

直到那一日,她因为好奇潜入秦家制香师傅的制香房,被那古怪的盘棘下了裂魂香,割去了一半魂魄。割发裂魂,善恶各行,善魂离身,恶魂深堕。

只剩了恶魂的寻静宜,做了一个痛快的梦。梦中没有无尽的妇德规训,没有兄长和寻氏族人的希冀,没有吴王妃和世子的青眼,她利用阿荪的报恩之心,强求他的陪伴,不顾他孜孜以求的修仙坦途,一同去往一个纵情恣意的世外桃源。

长睫如织羽,遮去寻静宜眸中的羞惭和自怜。重又抬眸时,她神情中浮起勇敢,虽伴随着脆弱与恐惧,却十分坚持。

“我知道阿荪对不住你,为了救我,害了你。可他并不是大奸大恶之徒,救了我之后,不是立刻又追上去救你了么?”

春花斜睨她:“你这番话,怎么不去澄心观说?”

“斗香大会之后,霍善道尊亲至寻家,将我和阿荪的一切都告诉了哥哥。哥哥……十分震怒,我在门外偷听到,他们要在腊祭那日将阿荪炼化祭天。”

“……”敲在太师椅扶手上的指尖微微一震。

作者有话要说:  努力更一章~~各位还没出坑的宝宝们都是真爱啊么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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