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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界上啊,为了证道而杀人者,实在数不胜数!”

“呵,有人杀其至亲、有人杀其师长、有人屠尽同门……”

“或杀一人、或杀千人、或杀万人……”

“纵使罪血满身、灵魂腐朽……也要去证那一条虚妄的大道!”

……

话语间,洛朝的声音愈发寒凉下去,他眼角眉梢都带着无尽的嘲讽,而瞳孔的最深处,燃着一团冰冷的怒火——

这怒意,混杂着失望、怨愤、不解……种种情绪混杂在一起,却使他再度露出微笑,那笑是古怪的——冷漠、傲然、高高在上,却又含着一份哀叹似的怜悯。

可最终,这一切心绪都被隐去了,那瞳孔里的火焰熄灭,化为燃尽后的灰烟,一片死寂黑暗,他的语调,也逐渐变作漠然而平静的叙述:

“呵,顾归尘啊……原来,你也是这样的人吗?”——这句话,明明意在质问,却毫无起伏,似盖棺定论的陈述。

那一句句怒言嘲讽,本似急雨穿心,落到顾归尘那片心的荒漠里,渗透进去,又变成一道道繁复的咒文,缠绕在他的灵魂上,待由他去逐字嚼碎、解读、领悟——

他在无声默语,试图读懂这些话:

你在愤怒?为什么?

我从未祈求过任何人,我不相信神明。

猎人?猎物?为什么?我是猎人吗?

我是蝼蚁……对,我一直都是。

我为什么要活下去……我当然要活下去,我有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

你有罪吗?我不知道,这样的事,我看不明白。

我不明白,无数人爱戴你,无数人痛恨你……

而我……我只是……

必须要杀你。

你说……我万万不可,掉以轻心。

可我……从未轻视,我始终慎重万分。

这是一条无望之道,对,我知道,但我要走到尽头。

……

你在失望?为什么?

我还是……看不明白。

我也是……这样的人吗?

我到底是怎样的人?

……

他心中升起无数茫然,而一向缓慢的思绪,尚来不及逐个想明白这些疑窦,又有更多的质问,化作繁杂的咒,撕扯他的心绪:

“哦,有一点,我大概想错了。”

“你和那些人到底有些不一样,你比他们都蠢!”

“古来以杀证道者,都知道该选比自己弱小的东西做祭品。”

“怎么会有人妄想弑帝证道?这不是自绝道途吗?”

“偏偏你这样固执的人,走路都不会拐弯,非要一条道走到黑!”

“你难道还不明白吗?选择与我为敌……”

“是一条必死的绝路!”

这最后一句话,像一把尖锐的凿,一下穿透顾归尘心上的重重坚冰、层层顽石,直接刺痛他的灵魂,打断了他的思索,那些茫然,暂时都沉默下去,心灵被另一种情绪控制:

绝望。

他的眼神骤然空洞,几乎看不清对面洛朝的神色——

只觉得对方模糊成一团影,这影子有隐约的形状,透出不屑、漠然、嘲讽……

于是他低下头去,不欲再看,默然想着:

其实我明白的。

我曾经始终不明白,但后来,有一个人出于同情,告诉我了。

那是个雨天,河滩上的淤泥很深,我陷落在里面,怎样挣扎都爬不出来……

直到,一双苍老干枯的手,将我从泥地里挖出来,那时,我听见他沉重的叹息:

“傻孩子啊,到现在,你还不愿意放下吗?”

“你还不明白吗?”

“那位九天之上的帝君,不是你要去追逐的道途尽头,你的道,早已断了。”

“九陵帝尊,是你身上的一道枷锁,这道锁,终你一生,亦无法挣脱。”

我那时用牙咬着舌尖,拼命保持清醒,我听出来这是谁了——

江先生,云麓的江琼林先生。

你们居然会来救我……居然还要救我……

可那时我手里还握着一颗佛骨舍利——我十姐姐的额前骨。

她的舍利已经没有温度了,我知道,其中最后一点残存的灵魂,也消散了。

……

我好恨啊……

我恨他们……

所以我更加拼命地挣扎起来——我要自己站起来,我说:

“我不需要你们救。”

“我们是敌人。”

在江先生的眼里,我大概像一条丑陋的虫子,从污泥里爬出来,匍匐着缓缓向前,我不在乎他们怎样看我:

蝼蚁有蝼蚁的活法,虫子也有自己的路要走。

然后,我被人拦住了,有人伸脚重重踩住我的右手,很痛。

这痛意,并非因为我听见了指骨碎裂的声音,而是我再度发现:

我拿不动剑了;

又一次,我连剑也拿不动;

我怎么又是一个废人。

……

我顺着那拦路人雪白的衣角向上看:

他面色冷漠,那眼神中的嘲讽不屑是我万分熟悉的——很多人,对我露出过同样的眼神。

我认识他,这是当朝首辅,江云忡,人称栖鹤公子,是江先生的侄儿。

他说:“愚蠢。”

是了,许多人都曾对我说过这话,我知道,自己从来不聪明。

他的声音很冷:

“当世帝尊,顺其者昌、逆其者亡。”

“我劝你早些放弃。”

“你若是死得太快,我们不就白费了一番功夫、救了一个将死之人么?”

“我生平最厌恶做无用功。”

“事到如今,你也应该清醒了。”

清醒?清醒……

不,我很清醒,一直都很清醒。

弑帝证道,或者,向道而死。

……

尽管,许多人劝过我“早些放下吧”,闻歌还说过,“人世皆苦,忘却过往,放下执念,重新好好活着罢。”

可我怎么能忘呢?

我曾经有一个家啊……如果忘了,我还有什么呢?

后来,我走过无数地方,见过许多人,很多人心里有故事,有些时候,这些人同我说他们自己的故事,又来好奇我的故事。

我将很多过往,简略为一两句很短的话,可他们听了,还是要发出同样的叹息。

心怀善意的人,怜悯我、同情我,于是劝我放弃;

也有人怀着恶意,贬低我、嘲笑我,但一样让我放弃。

无论怎样的人,得知我必须完成的宿命,都会用不同的语句,将同一个意思表示出来——

这是不可能的。

要杀了帝尊,是永远不可能的,放弃吧。

……

可我……我是怎样的人呢?

愚钝、固执、蠢笨、疯狂……我是这样一个人。

为什么就不可能呢?

九姐姐将剑交予我时,明明说过:“小十九啊,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必定不可能的。”

世上没有必然的不可能。

我一定可以做到的。

……

可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呢?

我也一样,为了追逐力量,要犯下罪行吗?

是了,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

我不可能杀死洛九陵、我不可能证道、我不可能突破圣境……所有人,对我说了无数句“不可能”,但是……

从没有人告诉过我:这应不应该。

因为没有可能,所以人们觉得,无所谓是否正确。

我在犯罪吗?

……

洛朝看着对方沉默下去,却再度冷笑一声,神态嘲弄:

“你这是无话可说了吗?”

“怎么,感到愧疚、不安、茫然?”

“呵,刽子手行刑的时候,也会觉得不安吗?”

“可那高台上的犯人,其罪行不早就罄竹难书了吗?”

“你不是一直觉得我有罪吗?”

“你怎么也会愧疚?”

这声质问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顾归尘一直低着头,在思索着什么,可太多的迷茫存于心间,让他几乎走不出来。

洛朝本一直漠然旁观着,看着对方久久不语,那心头冰冷的怒火,竟渐渐平息,他几乎在叹息:

“顾归尘啊……”

他说着,语气忽而变得温柔,甚至微微笑弯了眼,他上前两步,向对方靠得更近,几乎凑在顾归尘耳边,语似呢喃:

“你为什么会不安呢?”

“我可记得清清楚楚啊,从前你出手杀我,足足二十九次,从未有过愧疚犹豫,每一剑,都坚决无比、剑出必杀……”

“为什么现在,你就要动摇了呢?”

知道对方根本回答不出这样的问题,因此,洛朝只是笑着自问自答下去:

“嗯,我知道你这样笨,肯定想不明白,不如,还是由我来大发慈悲告诉你,怎么样?”

“因为啊,现在的你……

“眼里终于能看到我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闷笑一声,将下巴轻轻扣在对方肩头,语气轻快:

“我以前一直在好奇,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到底能和我有什么深仇大恨?”

“以至于,如此锲而不舍地追杀我?”

“后来我明白了,这样执着的杀意,不是源自什么刻骨的怨恨,而是,你的眼里,根本就看不到我。”

“我在你眼里,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只是一个死寂冰冷的物。”

他说着顿了一下,目光带点追忆之色,脸上的笑容冷下去:

“我甚至,和一段树枝没有区别,和你练剑时,拼命要砍断的一根枝桠,毫无区别。”

“我就在想啊,嗯,你到底要怎样才能看见我?”

“这世上啊,任何人都是有弱点的,我相信只要仔细找,就一定能发现。”

“你心上的弱点是什么呢?”

“我要怎么去利用,才能让你看到我呢?”

他语气极轻,神色间带点迷惘,仿佛真是天真单纯的少年,藏着心事,不知该如何解决,可瞳孔里却显现一抹违和的冷嘲:

“一开始,我找得很郑重,拿你当一个看得过去的对手……”

“呵,可后来我发现,这可真是太高估你了。”

“一个什么情绪都写在脸上的傻子,要找到他心上的一个缺口……那简直易如反掌。”

说着,洛朝脸上再度绽开那少年人才有的甜蜜微笑,他的声音放得更低更柔,语调听来如同粘稠的糖浆,可落在聆听者的耳中,却莫名有种诡异的阴冷:

“阿尘哥哥啊……你被朝朝骗过去了哦。”

话音一落,他脸上的笑竟越发纯净无暇起来,真如一个未经事世的少年,他轻轻撩起顾归尘耳边一绺散落的碎发,语气却是和表情浑然不同的冰冷嘲讽:

“嗯,只要稍微演演戏,你就能看见我这个人……真是,想象不到的简单。”

“不过呢,我还是有些不解……”

他又笑起来,笑意灿烂阳光,眼中却一片冰冷:“阿尘哥哥啊,你怎么就……偏偏招架不住这样的类型?”

“哈,我生平看人总往坏处想,嗯,若是一个我完全不了解的人,偏喜欢对单纯无辜的少年心软,我大概要猜他有点独特的癖好……”

“好在啊,我对你,还算是有点了解……”

“嗯,你怎么就那么乐于照顾孩子?”

他语气惊奇,还故意装出点委屈吃醋的声调:

“不仅愿意照顾我这样一个伪装出来的孩子……”

“对那群蠢乎乎的云麓弟子也是同样关怀,剑法、阵图、符文……都可以倾囊相授……”

他目光微凉,眉眼间挂上点嘲弄:

“啧,在我看来,这真是温柔得近乎于蠢了。”

“对刚刚相识的一群外人,哪怕有所谓的同门之谊,你居然也蠢到毫不设防……”

“你看你,都认不清自己身处一个怎样的人间。”

“我告诉你啊,这世道,可是会吃人的哦。”

“像你这样的人,就是那类最容易被吃到骨头都不剩的兔子……感谢你自己的天赋吧,若没有那点强横的修为,在这修真界,你能活过半年吗?”

“呵,对所谓同门真诚相待,明面上也可以夸你一句为人诚挚……可最蠢的是,对我这样一个敌人,你竟然也敢心软……”

“我只要哭一哭,你居然就能忍下怒气,包容那些荒唐无理的要求,你可真是个包子,生来就是让人欺负戏弄的。”

“最好笑的是,你本来磐石无转的坚决杀心,居然因此动摇了……”

“嘘——可千万不要反驳我,你这样一个蠢货,根本看不清自己。”

“我看得可比你清楚。”

“嗯,我知道你执念颇深,到死都不会放弃你那虚妄的道,可是啊……”

“你有再度对我出过剑吗?”

洛朝说着轻笑起来,他低头,看见对方轻微颤抖的身体,语气再度温柔下去:

“现在啊,你一定很想反驳我……”

“唔,我猜,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能接受自己的动摇。”

“你估计在想:这不可能、我的道心一直很坚定……”

“你应该会认为,没有再度出剑,只是因为,目前的我是杀不死的。”

“可惜啊,当局者迷,在我看来,下一次,你若真有机会杀死我……”

他顿了顿,笑容忽而十分恶劣,那个表演出来的、纯真少年的外壳,在此时裂开了一道缝隙,露出里面最真实的无情与冷漠,那低语像恶魔的判决:

“你一定会握不住剑的。”

他又抬手,轻抚对方的发,神色间有点奇异的怜悯:

“我真是可怜你,默默听我说了这样多的诛心之言,却嘴笨到一句反驳都扯不出来。”

“所以,我给你反抗的一个机会,去证明我猜错了。”

他语调像个调皮的孩子,在问长辈要糖果吃:

“我们再来实验一次,如何?”

可那声音忽而极冷,冷酷到近乎命令:

“顾归尘,拿起你的剑……”

“杀了我。”

作者有话要说:  这章还是有点卡,所以更晚辽qwq

估计这章还是会有小修。

但前面埋的伏笔终于爆出来了,不过还没有完全爆出来=v=

看完这章后,再看前面的章节,估计会觉得感受不一样了呢~

但是呢,尽管朝朝只是在演戏,可也不能断言他的所有感情都是虚假的……

唔,演员要演好一段戏,当然也是要入戏用情的……

然后现在,洛朝要出戏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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