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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苍屏关内,一座烛火昏黄的酒馆里,应鹿鸣一手支着脑袋、翘着腿坐在长凳上,一手用筷子敲着桌角,连桌上摆好的酒都不看一眼,显得百无聊赖。

他时而转过脑袋向酒馆门外看去:

已是傍晚了,但这座深山中的关隘里灯火通明,街道上常有成队的战马通行,那一队队衣着、武器制式整齐的修士,皆面色端肃,行动迅疾而划一。

应鹿鸣略一数点,就发现了至少三十来支着装各异的队伍,他们都来自不同的氏族和门派。

便在心中感慨着:

此处离前线尚远,就有这般多的势力进驻,气氛如此紧张,也不知道而今的战事究竟如何了……

只可惜他们这些尚未出山的书院弟子,消息来源渠道实在有限,而云麓的许多先生们,都消失了半年有余了,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呢?

更让应鹿鸣忧心的是:

眼下,本来和此次战事无甚关联、可以安心窝在大后方的他们,要上赶着去沦陷区送人头了。

他如今看见自家妹妹就头疼,想着自己一个元婴期还不能笃定有命回来呢,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娃哟……

但应欢欢已经偷偷跟上来了,木已成舟,而今也没那人手和功夫再把人送回去。

唯有看见顾归尘的时候,他能稍稍心安,且不免略含羡艳地在心里感叹道:

年纪轻轻,就强得这般离谱……可这位顾师弟寻常在书院里,除了那未有败绩的剑道课,其他时候,明明存在感弱得很,其修为怎么就忽然蹦到了化神期?

曾经,自己和对方比剑时,少说也能走个上百招,而今……也不知能否扛住十招?

应鹿鸣敏锐地感受到了:

其修为进境还在其次,真正可怕的是对方在剑道上的巨大进步,原先的顾归尘,他至少能看明白其出剑路数,可如今,乍眼看去,只让人觉得深不可测。

并不知道顾归尘是重生者的应鹿鸣,最终只能在心里酸溜溜想着:这就是真正的天才吗?

但哪怕有个修为高强的化神剑修压阵,应鹿鸣也还是觉得不能放心,于是喝起酒来都没滋没味了,他满脸烦躁嚷嚷着:

“玉醪酒?还南陆佳酿?这是假酒吧!”

那头的李随风听着就笑了声:

“鹿鸣兄,你在北岭的城关街头买南陆的名酒,能饮到货真价实的玩意儿才奇怪呢!”

应鹿鸣听言有些愤愤,便把眼觑过去,见到对方依旧低着头,用一块纱布仔仔细细包扎自己的左手,立马出言嘲讽反击:

“我早跟你说过了,没事不要去招惹我师弟,他可不是你的那些温柔解语花!”

李随风顿时觉得很冤枉:

“李某何曾有过许多解语花?”

“何况,只是搭个肩膀罢了,这算什么招惹?”

此事说来确实很小,只因李随风在这处城关熟人甚多,有时要向老朋友介绍身边的几位新朋友,说笑间套着近乎,难免要勾肩搭背的……

然后,可能他的手指才碰到顾归尘的一片衣服,就被对方随心念锵然出鞘的利剑砍到了手臂……

血流如注的那一瞬间,所有人都惊呆了。

最让李随风感到迷惑的是,对方居然向自己道歉了,从眼神到语气都很真诚:

“抱歉,我非蓄意为之。”

李随风表示,自己还真的不能笃定这究竟是警告还是无心之举,只是,经此一役,他心中很确信了:

这位红衣美人,是朵只可远观的烈焰红莲,轻微碰一下都要伤手的。

但此刻的应鹿鸣许是心烦意燥加上喝了太多酒,竟有些口无遮拦起来:

“怎么就不算了?”

“那是因为你不知道,我这位顾长思师弟,他可是个断袖呐!”

说着,应鹿鸣还面现怜悯哀伤之色:

“而且啊,他眼下受了极重的情伤,和爱人阴阳两隔啊!”

“你也知道的,我等剑修嘛,向来是最固执也最死心眼的,他现在要为人守贞呢,别说搭肩膀了,碰个头发丝都会被砍的!”

……

对面的应欢欢在自己哥哥吐出更多惊人之语前,及时蹦起来捂住了对方的嘴巴,一边还怒斥着:

“你怎么能和这等浪子说顾师兄的伤心事?”

说着又要去拽应鹿鸣的头发,见到自家师兄痛得眼睛都翻白了,旁边的楚南风也赶紧蹦起来拦住自家师妹:

“冷静冷静!应师兄只是喝多了!”

“而且酒馆里眼下只有我们一行人,更何况,李兄说来也不算外人,我等此次邺城之行还要靠李兄牵线呢!”

……

一番劝阻之下,应欢欢好容易消了点气,可应鹿鸣竟终于爆发了:

“这还一句都说不得了?”

“我反正是没见过那什么洛公子!我只知道,咱们如今冒着生命危险,要去邺城找一个早就死了的人!”

“情伤又如何?我等修道之人到最后,断情绝爱何其寻常!”

“偏你们要惯着他!”

“我若是再和他熟悉一两分,管他如何情深似海,直接打晕带回去闭死关!”

“若是还忘不掉,便请长辈封了记忆了事!还由得你们拿性命去胡闹?!”

“怎么的就笃定人在邺城了?难道是打算一起送死,去地府相会吗?”

……

应欢欢和楚南风被他突如其来一通发火给骂得有些懵,而不明真相的李随风听得云里雾里,印象最深刻的几点就是:

断袖?情伤?

而发泄了一通的应鹿鸣也终于冷静下来,他又深深叹口气,便沉默不语了。

他很清楚自己方才情绪失控了,因被苍屏关过度紧绷的气氛给扰得五心烦躁,才说了一通无意义的气话:

别的不谈,光是把顾归尘打晕这一点,就绝对不可能了。

应欢欢愣了片刻,却突然低头闷声哭泣,楚南风垂眸,默然不语。

应鹿鸣见了,却肃声道:

“我只问一句,这事儿从夏天闹到深秋,已三月有余了,你们究竟打算闹到什么地步?”

“人死不能复生,别说去邺城了,就算直接去魔门挖地三尺,你也找不出那个人。”

“我话先放在这儿了,身为你们的师兄,你们可以糊涂,我不能跟着糊涂。”

“真到了危及生死的时候,我便是不择手段,也会把你们一个个的全绑回云麓!”

楚南风依旧低着头,他声音低落,几乎带了哭腔:

“顾师兄救过我们的命……我们只是……只是想陪着他走出来……”

应鹿鸣听言再叹口气,转头看到应欢欢不做声,埋着头只顾哭,泪水和不要钱似的,不由放柔了声音,神色也温和起来:

“欢欢呐,我知道你们很难过,可哥哥从不觉得,去危险的战场寻一个死人是件明智的事情。”

“哪怕他确实情深义重,可陷在过往里走不出来,难道是件值得骄傲的事情吗?”

“你也应该明白,什么做法才是正确的。”

“当断不断,反受其害。”

“你难道愿意顾师弟永远困在这个心魔里吗?”

“此去邺城,已是我最后的让步了,若此后他还是放不下,非要去找死,且你们还陪着他去找死……”

“就莫怪我用些非常手段,帮他断却过往了。”

说到这里,应鹿鸣的态度很坚决,可心中也在惋惜:

古来深情最难得啊……可为何有情人总不能终成眷属呢?

他仰头唏嘘:“造化弄人呐!”

此话一出,楚南风也终于忍不住堕下泪来,他不由想起初见那二人时的模样,两人并行、言笑晏晏、何其融洽!

如今不过三月,竟物是人非,而那阳光俊朗、笑容灿烂的少年,居然被永远掩埋在回忆里……

三个人都真情实感难过起来,直到唯一保持冷静的李随风轻咳几声提醒他们:

“咳咳……你们往后看……”

三人一转身,就发现顾归尘站在酒馆门口,背脊笔直,伫立在那里,也不知看了多久,而先前的顾归尘,因到了日落时分,又去外头“找方向”了。

他们顿时都一愣,应欢欢和楚南风也止了哭声。

而那头的顾归尘,见三位同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才一脸平静地再次强调——尽管这话已经说了无数遍了:

“他没有死。”

应欢欢听了就眼眶一热,差点再度哭出来。

顾归尘神色很笃定:“他是不会死的。”

说着,他又闭上眼睛,像在感知什么:“我一直能感受到他的存在。”

应欢欢见了,一个没忍住,哇一声就哭了。

楚南风拼命忍住哭声,泪却止不住,而应鹿鸣摇头唏嘘不已:

他这师弟啊,已然疯了啊……

难道每一位天赋绝顶的剑修,在通往剑道巅峰的路途上,都注定要有个伤痛入骨的情劫?

唉,老天爷啊,你为何偏要如此残忍呢?

顾归尘则锲而不舍继续解释——尽管无论他怎样努力解释,其他人都从没相信过。

他神色很认真,语含一丝无奈:“还有,我真的不爱他。”

可应鹿鸣三人只用一种怜惜的眼神望着自己,仿佛在说“你不用解释了,我们都懂,我知道你一定是太伤心了……”

应欢欢更是决定顺着对方的话去安慰,她用手抹眼泪:“不爱了也好呐,师兄啊,您该放下了……”

谁想顾归尘似往常一般,微微歪着脑袋,只用一种奇异而不解的目光看着对面三人——哪怕三个月过去了,他其实还是不能理解,这些人的误会究竟从何而起。

于是他又微蹙眉头,像师长对学生强调知识点一般,神情端正、认真无比地又补充了一句:

“而且,他也不爱我。”

应欢欢听到这句话就瞬间哭崩了,连楚南风也开始咽泣。

这女孩儿泪水哗哗流,几步上前就拽住了顾归尘的袖子:

“我知道的,我一直都知道的,您心里太苦了……”

“原本你们那样要好,可偏偏洛公子临死前,你们还在吵架……这份遗憾呐,欢欢也觉得,真是太沉重了……”

“我们都知道的,您怎么会不爱他呢?哪怕战场会让人死无葬身之地,您也固执到一定要去寻人……您只是一直无法接受啊……您只是在自己骗自己啊……”

……

顾归尘骤然被拽住袖子哭诉,且这小姑娘满脸同情、怜惜、不忍……他看了内心实在尴尬,更是完全料不到这事情还能如此解读……他整个人都有些懵……

而应欢欢继续哭:

“可洛公子真的已经死了啊!我们所有人……柳柳、豆豆、楚师兄……我们都看到了啊……”

“您不要再找下去了,不要再因为愧疚而折磨自己了,我们看了,真的难过啊!”

顾归尘满眼茫然,他竟料不到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一个因为愧疚而折磨自己的丧偶者,于是他迷茫中下意识反驳道:

“不,我一定会找到他的,但我真的不爱他。”

“我有我的缘由,只是不能说……而且,他更不可能爱我,我真心认为,他应该会厌恶我。”

他想:毕竟,一个人要厌恶杀了自己二十九次的敌人,太正常不过了。

顾归尘解释的态度一如既往认真,在任何外人看来,这人都是深刻坚信自己所说之话的……但在应欢欢看来,这太让人心碎了。

她流着泪,努力垫起脚尖,要去抚摸顾归尘的发顶,去安慰这位温柔的师兄……

顾归尘向来照顾小孩子,所以他纵然不能理解对方的脑回路,也还是贴心地半蹲下来了。

然后他一脸懵逼地看见这位小师妹,摸着自己的头,用一种胜似慈母的怜爱神情,温柔怜悯地看着自己:

“您其实不用一直骗自己的,您的深情,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所以,您为什么一直认为,洛公子不会原谅您呢?”

“您如此爱他,他又怎能忍心苛责您呢?”

“若他泉下有知,必然是希望您早早看开……不要再终日活在过往里,活在苦痛的愧悔中……”

“您要相信自己啊,您深爱的人,也是深爱着您的!”

“生死会将所爱相隔……但洛公子还可以活在您的心里!”

……

顾归尘完全听不懂对方在说什么,他恍恍惚惚、如坠云雾,最后,看见应欢欢脸上挂着泪,眼含期待和鼓励地望着自己……直觉告诉他,自己应当说点什么,可他实在不知该说啥……

于是便愣着眼睛,结结巴巴、下意识反问:“是……是这样吗?”

应欢欢拼命点头:“洛公子一定早就原谅您了!”

顾归尘一阵无言——他是真的不知该如何回应。

最后他勉强憋出来一个字:“哦。”

应欢欢语带欣慰,眼眶依旧含泪,她吸了吸鼻子:“我们不强求您过快走出来,您能慢慢想明白就好……呜呜呜……”

可她还是好伤心啊,这样一对神仙眷侣,为何就是不能在一起呢?

和对面稍显欣慰的三人完全相反,此刻的顾归尘觉得自己有些郁闷——

他想:我都不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何误会了,又要怎么找到症结去解释清楚?

反正无论我说什么,你们都不会相信……即便相信了,和我要表达的也不是同一个意思……

为什么简简单单一件事,你们却要想那么多呢?

他百思不得其解,觉得目前发生的一切已经超出了自己的认知范围——他前世毕生就没想过情爱之事。

最后,他只得在三个人欣慰而怜悯的目光中,无力仰头望天,想着:

算了,就这样吧。

他不知道自己目前的动作、神态和表情,若让洛朝来形容就是:

归归他自闭了。

作者有话要说:  应欢欢三人(抹眼泪):我们亲眼目睹了何其凄美哀伤的一段爱情故事……

洛朝(微笑隐隐僵硬):谢谢,那都是不存在的:-)

顾归尘(郁闷)——但是不知道该如何骂人。

蠢作者再度切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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